历史上那种对于皇权的无耻谄谀和亢直批判的相对抗,上下的博弈也是对应官场等级从上到下相对应而存在的,形成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场景,党争在朝廷和市曹之间形成各种派系显示了两股势力在文官集团内部造成的分化,这就是所谓清流和浊流对立。

此番清浊之分,不再是科举和举贡之间尊卑之分,而是政治道德和情操的高下之别,有时往往带有你死我活的残酷。加上更加接近帝王权力中心的外戚和宦官集团的介入,形成庞大的奸佞集团对少数清流的围剿之势,所谓清流的党人就成了专制集团庞大国家机器碾压下的道德牺牲品,他们或许在历史上流芳百世,但是在现实中却往往沦于悲剧性的噩运,甚至殃及整个家族。所以当时大部分聪明的官僚也只是趋炎附势地随大流,或者成为皇权政治的附属物,甘当沉默者,苟全性命于乱世,或者充当帮凶走狗耀武扬威于一时。

在朝堂一片诺诺声中,那一声谔谔之言也就如同大音希声那般具有黄钟大吕般效果,乃至成为历史的回声,久久地在中华民族的宏伟殿堂激**,启迪着后来的仁人志士前仆后继地追随着他们的足迹,去开启光明美好的未来。当然,这种开启必然带有与时俱进的时代特色,而不仅仅是简单的重复,历史就是这样螺旋形发展,在量变到质变的飞跃中,开拓对真理的漫漫求索之路,那就是在充满血腥的荆棘丛中以生命的牺牲换取来的历史进步。

党锢之祸从东汉末期对于李固、李膺、陈蕃、范滂等儒家官僚的残酷迫害,延续到明末王振、刘瑾、严嵩、魏忠贤等人对于文官集团和东林党人的打压,残酷迫害乃至于成批加以剿灭,株连到妻子孩子及其家族其他成员,成就了王朝统治末期一声声特别血腥的特别振聋发聩的绝响。

然而,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文人们,以道统为武器,前仆后继大义凛然,生生不息地以死抗争着奸佞们的残酷迫害,显示了汉儒精神的传承续接,俨然成为明末一道血腥而靓丽的风景。党锢之祸对于正义之声的扼杀是导致王朝覆灭的重要原因之一。**威滥施,杂音消失,朝堂一片静默,统治者也就在一片歌舞升平的虚假繁华中堕落着直至走向灭亡。

弘治十八年(1505年)孝宗皇帝卒,年仅15岁的太子朱厚照即位,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顽童皇帝明武宗。孝宗皇帝在弥留之际对朱厚照能否担当重任很不放心,他对顾命大臣说:“东宫年幼,好逸乐,卿等当教之以读书,辅导成德。”

这位朱厚照在东宫读书时并没有显露出顽劣的天性,给大臣们的感觉是聪明伶俐的,对辅佐他读书的儒学太子太傅们相当尊重,每次下课都拱手相送,老师布置的背诵圣贤之书的任务也能按时完成,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作为储君,喜欢武功经常在宫城内骑马射箭。当然,作为君主文治武功都是不可偏废的,似乎可以理解。小孩子嘛,贪玩似乎也可忽略不计。然而,登上大宝后天性不加约束就失去了人君之体统,也就危害到江山社稷的本身。

狂野的天性不受拘束地迅速膨胀,形成飓风,就将摧折原本大臣们誓死捍卫的朝纲。之后的王族内部安化王、宁王的先后谋反都和君主失德,奸佞横行有关,他们打出的旗号,都是“清君侧”,铲除奸逆。

小皇帝一登基就显示出顽劣的天性来,很快将神圣的权力完全化解在声色犬马的沉溺中,不可自拔。一个15岁的少年对于纷繁复杂的朝政完全懵懂,对于堆积如山的奏疏根本看不进去,每天还要应付早朝,处理政事,不胜其烦,简直苦不堪言。于是常常不上朝,有时很迟才来,大臣们天不亮就起床恭候着,常常到深夜才下朝,群臣侍卫困倦至极,便在朝堂纵横坐卧,好不容易下朝,一哄而散,一次竟将一名侍卫踩踏致死。按照规矩皇帝还必须在经筵听老师讲解儒家经典,而他很厌烦,经常以各种理由罢免。朱厚照好饮酒,宫中到处备酒坛,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一次竟然叫人将猴犬牵入祭祀祖先的奉先殿,猴骑犬身,逗笑取乐,然后四面燃放爆竹,惊得猴犬在祖宗画像面前四处乱窜。正当乐而忘忧之时,突然电闪雷鸣,当场击坏殿檐,天象示警,大臣开始警告小皇帝了。

偏偏最能够满足他四处游**寻欢作乐的就是他身边的太监,尤其是和他从小一起做游戏长大的太监,这时一位王振式的人物粉墨登场了,他就是刘瑾。当时京师民谣有:“一为做皇帝,一为立皇帝。”与太监马永成、高凤、罗翔、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结成死党,人称“八虎”。为迎合武宗爱好,他们弄来鹰犬、歌姬、角觝等供武宗玩乐,并带着他到宫外到处游玩。外廷官员见武宗和太监嬉游无度,交章论谏,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户部尚书韩文等都是弘治时期孝宗托孤的老臣,联合疏请诛“八虎”。武宗见疏,惊泣不食。

刘健等人执意要杀八虎,一天往返三次,武宗不能决定。刘健推着桌子大呼:“先帝临崩,拉着我的手托付大事,今陵土未干,就被这帮家伙败坏到如此地步,我怎么有脸去见先帝啊。”太监王岳、范亨、徐智连等也赞成大臣们的意见,武宗答应次日下令杀刘瑾。

由于吏部尚书焦芳告密,“八虎”连夜求见,围着皇帝哭诉,武宗已动恻隐之心,他们又告状说:“害奴等人的是王岳,勾结阁臣,想制约陛下出入,所以要除我们这些眼中钉。”一番话说得朱厚照勃然大怒。次日事件逆转,王岳等三太监被逮捕,刘瑾坐上太监头把交椅出任司礼太监,三名参与弹劾“八虎”之大臣刘健、谢迁被罢免。刘瑾入掌司礼监,重新设置西厂。并立内行厂由刘瑾亲自掌握,其残酷程度超过东西二厂。王越等被抓的太监贬谪去了南京,后来被害。北京的大臣自顾不暇,不敢再有多言。而留都南京的官员被激怒。

以南京户科给事中为首的六科给事中二十一人交章挽留阁臣,这些人全部被飞骑押解北京,集体实施廷杖,戴铣当场被打死。南京官员押解北京之际,兵部主事王阳明冒死上书弹劾“八虎”,上了一道用语委婉暗藏玄机的《乞宥言官去权奸以张圣德疏》,被廷杖五十,贬官贵州龙场驿。

南京的官员不屈不挠,再次顶风而上,以蒋欣、薄彦辉牵头的十三道御史又跳了出来联名上书要求罢免刘瑾。朱厚照一律以“廷杖除名”处置。蒋欣三疏三杖被折磨致死,青史留名。这是正德元年(1506年)发生的事。

按祖宗留下的规矩,大臣受廷杖一般是在午门或者大狱,行刑前公布朝堂,昭示其罪,廷杖时可以穿棉裹毡,合衣而刑。行刑时也是很温和的,不必扒衣脱裤,甚至还会在大臣的屁股上盖一块厚厚的棉布,仅仅示辱而已。借这种刑罚向天下宣示大明皇帝对冒犯他的官员的态度,大概意思便是,你敢得罪我,我就当众打你屁股羞辱你。刘瑾改了规矩,廷杖要扒下裤子打。据说刘瑾训练打手很有一套,做个皮人,里边塞入砖头。练狠的,就要平平常常地打下去,打完后看那皮子依然完好,里边的砖头却要粉碎;练轻的,就在皮人外边裹上一层纸,重重地打下去,打完后连纸都不许破。行刑时,只要监刑太监的脚站成外八字,就轻打。如果站成内八字,就往死里打。

然而,就有那些不怕死的文官,蒋钦属于这类坚决舍生取义的人。蒋欣,南直隶苏州府常熟人,弘治九年(1496年)进士,授卫辉府推官,擢南京御史。蒋钦等人被押解进京后未去午门受刑,而是直接被悄悄押去了西城灵济宫道观前,那里便是西厂的总部,成化年间权阉汪直开西厂时便将这里定为西厂的总署衙门,数十年后刘瑾复开西厂,总署衙门仍旧定在这里。蒋钦被廷杖三十,削职为民。但他心犹不甘第二次跳出来后上书:

刘瑾,小竖耳。陛下亲以腹心,倚以耳目,待以股肱,殊不知瑾悖逆之徒,蠹国之贼也。忿臣等奏留二辅,抑诸权奸,矫旨逮问,予杖削职。然臣思畎亩犹不忘君,况待命衽席,目击时弊,乌忍不言。昨瑾要索天下三司官贿,人千金,甚有至五千金者。不与则贬斥,与之则迁擢。通国皆寒心,而陛下独用之于左右,是不知左右有贼,而以贼为腹心也。给事中刘蒨指陛下暗于用人,昏于行事,而瑾削其秩,挞辱之。矫旨禁诸言官,无得妄生议论。不言则失于坐视,言之则虐以非法。通国皆寒心,而陛下独用之于前后,是不知前后有贼,而以贼为耳目股肱也。一贼弄权,万民失望,愁叹之声动彻天地。陛下顾懵然不闻,纵之使坏天下事,乱祖宗法。陛下尚何以自立乎?幸听臣言,急诛瑾以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瑾。使朝廷一正,万邪不能入;君心一正,万欲不能侵,臣之愿也。今日之国家,乃祖宗之国家也。陛下苟重祖宗之国家,则听臣所奏。如其轻之,则任瑾所欺。

疏入,再杖三十,系狱。又被打了三十廷杖,打完后关入监狱。第二天,又在狱中动笔写上疏,大意如下:昨天臣因为上疏受杖,血肉淋漓,伏在狱中的枕头上,终于还是难以沉默不语。请陛下将臣与刘瑾比较一下,是臣忠呢,还是刘瑾忠呢?忠不忠,天下人都看得明白,陛下也很清楚,为什么如此仇恨臣,而信任那个逆贼呢?臣的骨肉都打烂了,涕泗交流,七十二岁的老父亲也顾不上赡养了。但我死了并不足惜,陛下随时可能遭到亡国丧家之祸,那才是最大的可惜!希望陛下杀掉刘瑾,悬首于午门,使天下都知道臣蒋钦直言敢谏,知道陛下英明诛贼。如果陛下不杀此贼,就请先杀了臣,使臣能够与龙逢、比干同游于地下。臣不愿与此贼同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据《明史》和《明通鉴》共同记载,蒋钦在狱中起草上疏时,灯下微闻鬼声。蒋钦猜测这是祖先之灵在警告自己,怕他上疏之后遭遇奇祸,于是整顿衣冠道:如果是我的先人,何不大声告诉我。果然,墙壁中传出更加凄怆的声音。蒋钦叹道:我已经献身国家了,按照忠义的要求不得再顾私利。如果从此沉默不语,对不起国家,那才是对先人的羞辱,是更大的不孝!说完继续奋笔上疏,说,死就死,这份奏章不可更改!于是鬼声停息。上疏递了进去,又换来三十廷杖。三天后蒋钦死于狱中,终年四十九岁。[1]

正德二年(1507年)三月,刘谨以皇帝名义发布诏书,令群臣跪金水桥南听旨,定刘健、谢迁、韩文等五十多人为奸党,先后受到迫害。

后来历史的发展是安化王朱寘鐇企图效仿前辈朱棣打着“清君侧”名义起兵造反,发布檄文讨伐刘瑾,都御史杨一清和太监张永奉命平叛,宁夏游击将军仇钺已率兵先行平息了叛乱。杨、张二人在宁夏处理善后期间,顺便将朝廷刘瑾的善后工作一并讨论了,回到北京后只是悄悄地将安化王的讨刘檄文呈递武宗,再悄悄打上几句小报告编造些企图造反的谣言。刘瑾即连夜被诛。刘瑾开始还咆哮着说:“满朝公卿皆出我门,谁敢审我?”被驸马都尉蔡震连甩两个大耳刮子,才打掉了他的威风,结果被一刀刀凌迟处死。

在这个时候,中国的圣人王阳明先生已经在艰难困苦中挺了过来,在穷困的蛮荒之地贵州的苗寨完成了龙场悟道的精神涅槃。正德十四年(1519年),宁王朱宸濠造反,明武宗借机以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朱寿的身份再次打着平叛的旗号出游,这年朝臣谏阻被挺杖者146人,杖死者11人。这位大将军还是义无反顾地带着他的宠臣和宫监一路寻欢作乐南游至扬州、南京。这时提督南赣军务的都御使王阳明已经轻而易举地巧施“围魏救赵”计平复了叛乱。儒臣王阳明注定走进了历史,被公认为明代第一流的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皆居首位。此刻的王阳明在政治上已经完全成熟,懂得了和奸佞们同朝共存的巧妙周旋,懂得了在蛮横的帝王面前明哲保身的潜规则,他毫不犹豫地接受太监张永的建议,为了避免功高震主,不但在捷报上写上:“奉威武大将军的方略”之语,而且还附上了其他武宗嬖倖的名字,让功于皇上和他的宠幸们。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无奈,至尊的皇上即使是白痴疯子也必然是有韬略的战略家,这种自贬带有虚伪性,也是专制形态下人格的扭曲,就是王守仁这样的圣人也不能幸免。他秘密将已经生擒的朱宸濠监押至正德皇帝的南京行宫,次年秋季让皇帝在广场伐鼓鸣金举行隆重的受俘仪式,当着身穿铠甲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大将军的面,将赤膊只穿裤衩的宁王释放,再由皇帝像是老鹰捉小鸡那样亲手捉拿了自己的远房叔叔朱宸濠。满足了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那点虚荣。正德十五年(1520年)十二月正德皇帝在通州处死朱宸濠。

皇帝哪里知道乐极生悲呢?在南征北还途中,九月份在淮安清江浦积水池捕鱼时不慎落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骨的“大将军”重病不起,从此一蹶不振,并于正德十六年(1521年)十二月十四日抱病祭祀天地时突然倒地,呕血不止,三个月后死于他曾经昼夜**乐的豹房,结束了自己31岁的生命。[2]

1521年兴献王朱厚熜继位,是为嘉靖皇帝。合该中国民众生活在倒霉的明帝国,哀乐声中送走了一位半疯癫状态的大将军皇帝,又迎来了一位半痴狂状态的道君天师。圣君皇帝的雄心被长生不老的痴心所替代,就像是中了邪魔那般成天昏昏沉沉睡在梦魇之中,他倒是从来不出去疯跑,只是躲避在深宫里静心修道企图成仙长生不老。以往宫廷的胡闹终于被斋醮声所取代,臣工们精心编撰的青词在烟香缭绕中化为符乩使灵魂在虚空的青天上游**,嘉靖皇帝就这样做着长生不老的梦。于是一个个青词宰相摇头晃脑地登台表演,直到有一位诗文出众为人圆滑的68岁老官员在内阁刀光剑影的权争中胜出,担任首辅,此人父子专权14年也是贪污受贿打击异己坏事做绝。他们就是严嵩和严世蕃父子。

[1] 见《明史·卷一百八十八·列传第七十六·蒋钦传》,线装书局,第1021页。

[2] 见《明史·卷十六·本纪第十六·武宗》,线装书局,第42—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