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一千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它们可能看起来有一点像长臂猿—身上覆盖着毛发,用手臂将身体挂在树枝上,四脚着地在树木间跑来跑去。这些原始的动物以某种方式进化成了现代人类。虽然我们其中的一些人仍然毛发很重,但是在其他方面,我们都与这些早期的灵长类动物截然不同。那么,这种转变是怎么发生的呢?

据人类学家称,这种改变发生在我们的祖先在非洲大陆游**的数百万年间,它们在林地和尘土飞扬的非洲大草原上迁徙,经过了许多代之后,它们的体格终于变得像我们的一样。但是在半个世纪里,水猿假说就我们的历史提出了一种迥异且奇怪得多的版本。它声称我们的祖先并不是始终都在陆地生活,而是进入水里生活了超过一百万年,就像海豚一样在海浪间游弋,最终回到了陆地上。该理论称,正是这段海洋的插曲,使它们从像猿猴一样的动物进化成了我们现在的形态。

水猿假说的提出者,是英国海洋生物学家阿利斯特·哈代[83]。1929年,当他在书房读书时,产生了这个想法。当时他在读一本由博物学家弗里德里克·伍德·琼斯写的书—《人在哺乳动物中的地位》。当他读到的其中一段—讨论为什么人类在皮肤以下有这么厚一层脂肪的谜题时,哈代想到在最近的一次南极洲旅途中,他观察过的许多海洋生物,大部分都有一层厚厚的脂肪,而这与人类体脂的相似性令他大感兴趣。就在那时,他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灵感。一种我们的祖先作为水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半水猿—生活的景象涌入他的脑海中。他想象它们生活在非洲沿海,紧随着鱼类,像企鹅或者海豹一样潜入水中,海水在它们薄薄的一层毛发上汩汩流过。

在长达三十年里,哈代对自己的猜测绝口不提,生怕自己的同事会将它看作荒谬的想法。直到1960年,他才在英国潜水协会的一次会议上将自己的猜测公之于众。结果证明他是对的,他的同事确实认为这是个荒谬的理论。面对这样的反对,哈代接着转向了另一个项目—为心灵感应寻找生物学基础。看起来他热衷于反主流的想法。

水猿的事件本可能在几乎没有给学术界激起任何涟漪之下就结束的,但是,在十年之后,它突然间获得了一名令人意外的支持者—五十二岁的英国威尔士编剧伊莲·摩根。摩根从未接受过任何科学训练,但她喜欢阅读关于科学的文章,尤其是关于人类演化的内容。当她读到一段提及哈代理论的内容时,她说:“这就好像整个演化全景都因一阵令人目眩的闪光而转变了一样。”

此后,摩根太受打动,迅速成了一名铁杆信徒。以至于虽然她缺乏科学背景,她仍下定决心仅凭一己之力开展宣传活动,推广“水猿假说”。关于这个主题,她的第一本书《女人的起源》成了一本国际畅销书,最终被翻译成了二十五种语言。

由此,摩根成了水猿之母,该理论在文化上取得的盛名的确应该归功于她,因为她从未放弃为这一理论摇旗呐喊。她几乎一手将这一理论从寂寂无闻托起,为它吸引了大量的追随者。几乎比任何现代科学的非正统理论拥有的支持者人数还要多。

水猿假说的核心问题如下所述:为什么我们作为一个物种,在身体外观方面如此独特?稍微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我们确实看起来有点古怪。就算是放在我们的灵长类近亲,如大猩猩和黑猩猩之中,我们也格外惹眼。

就拿我们直立行走、双脚着地来说吧。仅仅这一点就已经让我们显得奇怪了。还有多少生物靠双足行走?也许袋鼠也算,可它们并非行走而是跳跃前行。还有鸟类—但它们大部分依靠飞翔移动,而非行走。那么,为什么几乎所有陆地物种都演化出了四足着地的特点,而我们却没有呢?

接着,是我们缺少毛发的问题。身上覆盖的毛发显然十分实用。毛发可以在白天保护你免受阳光的伤害,在夜晚保持体温。那么为什么绝大多数其他陆地哺乳动物毛发很厚,早期人类的毛发却退化了呢?

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20年代到90年代—关于人类的外表这一谜题,人类学给出的标准答案是:其原因在于远古人类生活在开阔的非洲稀树草原上。大概是这样的,在我们的祖先离开丛林之后,它们迁往开阔的非洲平原,在那里他们开始直立行走,因为这使它们得以越过高草看到掠食者。直立还使它们可以手握并投掷武器。它们的毛发退化是为了在炎热的阳光下奔跑时保持身体凉爽。

20世纪90年代,这一解释必须要修改了。研究者可以运用花粉化石重塑非洲地貌是如何随时间变化的。他们发现,从过去一直到两百万年以前,稀树草原在非洲并不是十分常见,而两百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已经褪去毛发且直立行走了。原始人类,其实应该居住在散布着林地和湖泊的地形之中,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中演化出了双足行走的特点,也就不是那么明显了。研究者曾猜测,站立起来或许使我们的祖先得以从头顶的树枝上抓取食物。也许它开始时是像红毛猩猩一样,作为沿树枝行走的一种方式而存在的。身体毛发的丧失看起来仍然是一种调节体内温度的方式,也许它还使早期人类不太受虱子和其他皮肤寄生虫的骚扰了。

尽管有这些解释上的修改,但更大且为人接受的人类学观点仍然维持了原样,即非洲的地形将我们的身体塑造成了如今的形态。

水猿的支持者则驳斥这些解释为荒谬的想法。这就是他们和主流科学争论的关键。他们不认为这些答案对我们的独特性给予了充分的说明。他们提问道:毕竟,不管我们的祖先生活在大草原还是林地,如果直立有这么大的意义,为什么其他生物中没有一种做出同样的演化选择呢?在同样的地形中,还生活着相当多的其他动物,包括其他灵长类动物。为什么只有我们的祖先发现了双腿行走的好处呢?而且,如果毛发退化给温度调节,或者控制寄生虫提供了如此大的帮助,为什么绝大多数其他陆地动物仍然保有它们的毛发呢?

水猿假说得出结论:正相反,我们独特的外形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解释得通,那就是我们的祖先并未与所有其他非洲陆地动物生活在同样的地形中。它们肯定绕了条演化的小道,经历了截然不同的环境—水生环境。随后,这不仅造成了我们毛发的退化、双足行走,而且还有许多其他古怪的解剖学属性。

该理论主张,大约在五百万到七百万年前,一群猿离开了它们的家园—非洲丛林,去往海岸边,并步入了海洋中。这些猿成了人类血统的开创者。

为什么它们会选择去适应水下的生活方式,并不是完全清楚。也许是因为水保护它们免受如大型猫科动物等掠食者的伤害,又或许它们并非自愿选择这种改变。气候变化和洪水有可能将一些猿困在了一座大岛上,逼迫它们以寻求水下资源为生。不管理由是什么,该理论想象这些猿在海岸边生存了一百万到两百万年的时间,并花了很多时间在浅水域觅食小虾和螃蟹,潜入深水域捕鱼,夜晚在陆地上睡觉。它们以这种方式缓缓地适应了水生环境,而在那之后,它们最终完全返回了陆地。就像对它们起初进入水中的原因不甚清楚一样,对它们返回大陆的原因也不完全明确。在受困岛屿的情形中,气候变化有可能重新将它们的栖息地与大陆连接在一起,促使它们沿海岸线迁徙,进入到非洲的内陆。

据该理论称:这段水下生活的日子在很多方面永久性地改变了原始人类的身体。在列表的最上方,正如我们已经提到的,是我们直立的姿态。陆地上并没有什么环境会迫使我们的祖先主要以双足站立。其他灵长类动物物种,如黑猩猩和狒狒,虽然在树枝上行走,从头顶抓取果实,但他们仍主要以四脚着地的方式行走。然而,如果一群猿曾经进入水下,它们会本能地站直以保持它们的胸膛和头部干燥。现今的黑猩猩和大猩猩在过河时的姿态正是如此。随着进入海洋的猿向海洋更远处前进,海水的浮力会使它们自然而然地将双脚踏在海底,而头部则露在海面以上。

接着,是我们的身体缺少毛发的问题。在水里,这能在我们游动的过程中帮助减少阻力。没有毛发这种适应性特点在许多海洋哺乳动物身上,如海豚和海豹。但在我们头顶保留一些毛发会比较合理,这样可以保护我们的头皮不会被晒伤,因为头顶需要露在水面以上。

然而,双足行走和没有毛发只是冰山一角。水猿假说的支持者有一份长长的清单,上面列着水生环境还从哪些别的方面改变了我们的解剖学特点。

例如:在我们没有毛发的皮肤下,有一层相对较厚的皮下脂肪—比大多数其他哺乳动物要多得多。这正是一开始让哈代想象出水猿假说的特点。在陆地上,它似乎没有任何明显的存在目的,但是在水中,它有可能曾使我们保持体温和浮力,很像你会在鲸鱼、海豹和企鹅身上发现的脂肪的作用。

我们的鼻子突出的形状,迥异于其他灵长类动物。在我们潜入水下时,突出的鼻子可以引导水流远离我们的鼻孔。不过,也许因为在游泳时没必要使用嗅觉,所以比起其他陆地物种,我们的嗅觉没有那么灵敏。此外,我们还能自发地控制呼吸。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有意识地调节吸入的空气量,以及在肺部憋气多久,这正是我们可以较长时间潜水的原因。而其他陆地哺乳动物没法做到像我们一样好。正是这种控制呼吸的能力,使我们可以说话。我们的身体甚至拥有本能的潜水反应。当我们跳入冷水中时,我们的心率和其他代谢过程会自动放缓,减少我们身体的耗氧量。这对陆地哺乳动物来说是一种奇怪的能力,但对于会进入海洋生活的生物来说,就完全说得通了。

清单长之又长,但是整体的论点应该很清楚了。我们的祖先如果从未离开过陆地,那么他们做出的演化选择就会显得十分奇怪,因为它们改变的方式往往与他们周围的其他物种截然不同。水猿假说的粉丝坚称,这肯定意味着我们的祖先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在水中生活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学家一直试图无视“水猿假说”或“浸水猿理论”—他们有时喜欢这样称呼它—对他们来说,其主张看起来如此自证荒谬,甚至不需要对其加以反驳。他们认定公众会看出所有这些论点的愚蠢之处。然而,随着时间一年年地过去,公众并没有做出这样的判断。事实上,许多人似乎还认为该理论相当合理。浸水猿理论屹立不倒,人类学家也越来越受困扰,他们渐渐地切换到了站出来推翻它的模式。

现如今,如果你竟敢向人类学家提出这一话题,你就等着听他们长时间的斥责吧,其中肯定点缀着诸如“伪科学”“哗众取宠”“一文不值”等词语。要是你继续追问,肯定也会得到长长的理由清单,细数他们为何认为该理论是错的。

这一清单的头一条是:他们坚信,该理论给人类演化的故事笨拙地插入了一个不必要的额外步骤,我们知道现今的人类是陆地动物,我们的丛林祖先也是。因此,认定我们的物种一直生活在陆地上是最简单的方式,这样我们只需要对每种特点的演化过程做一次说明就够了。如果我们猜测我们的祖先在它们成为人类的过程中经历了一段水生的时期,我们必须解释这些特点最初是怎么在海洋栖息地中演化出来的,随后解释为什么它们在祖先返回陆地之后被保留了下来。在科学的术语中,这一额外的解释步骤是非简约的。

他们还强烈地反对所谓我们的任何特点似乎正是为水中生活而设计的观点,坚称所有这些明显的“海洋适应性”在更仔细的审视之下都会化为乌有。拿没有毛发来说,没有了毛发在游泳方面并不能给我们任何显著的优势。据我所知,有很多半水生哺乳动物是多毛的,比如海獭。

而且,如果我们的祖先确实曾生活在海洋栖息地中,那么我们的物种就应该演化出某些适应性特点,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随便举一个很生动的例子—体内睾丸。所有水生哺乳动物的睾丸都在体内,因为让睾丸在寒冷的水中晃**可不益于繁殖。最好把它保护在体内,因为那里比较暖和。所以,我们物种的体外睾丸强烈地暗示我们一直是陆生动物。

人类学家还抱怨说,许多为该理论提出的证据,都聚焦于身体软组织的演化,如皮肤、毛发和脂肪。问题在于这些软组织不会被保存在化石记录中,这使人类历史上到底何时演化出的这些特点,以及在何种条件下演化出来的—了解这些事变得十分困难。由于这种模糊性,就这些特点的起源编造“就是如此”的故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这也是为什么人类学家更倾向于关注化石的“硬”证据,这些化石证据从未有任何迹象表明,在我们的演化史上存在一段水生的时期。

也许人类学家期望的是,一旦他们解释了为何水猿假说是错误的,每个人了解了之后都会对它失去兴趣。但这件事并未发生。如今,它还是一样地流行。一些杰出的知识分子甚至曾经表达过对该理论的支持,包括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84]、动物学家莱尔·沃森,以及主持过英国广播公司(BBC)数个推广水猿假说的纪录片的博物学家大卫·艾登堡爵士[85]。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该理论一直流行?人类学家经常把它怪罪在伊莲·摩根的头上,经常指责她就像伪科学异教团体充满魅力的领袖一样。如果这种说法没错,那么2013年摩根的去世应该意味着,对这个理论的支持现在该渐渐减弱下去了。只有时间能告诉我们答案。

尽管人类学家并不喜欢承认这一点,但是20世纪90年代,人类演化的非洲大草原理论的衰落,的确给水猿模型鼓起了一阵助力的“风”。它导致数名广受尊敬的理论家,包括演化生物学家卡斯滕·尼米茨和人类学家菲利普·托拜厄斯提出,在我们演化的陆地和水生两种理论之间,找一种中间立场或许是值得考虑的事。他们很乐意放弃绝大部分的水猿模型,但他们力劝自己的同事们再次考虑涉水作为双足行走成因的可能性,主张它和其他任何一种解释我们为何直立行走的说法一样地有可能。他们并不认为我们的祖先处于有水的环境这件事就一定发生在海岸边。早期人类有可能生活在河岸边、湖边,或者存在季节性洪水的林地。但是不管地点在哪里,涉水有可能赋予了它们一种适应性优势。

然而,对该理论最强有力的支持,仍然来自人类独特性的问题。它触及人们内心深藏的直觉,即我们与其他动物不同,特别是与其他灵长类动物不同。我们一定有什么古怪之处,许多人感觉,这种古怪肯定是我们的演化过程中发生了某种非同寻常事件的结果。

人类学家提醒人们,这种认为我们是独一无二的信念是错的,我们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特别,使自己相信自己的独特之处的不过是我们的虚荣心罢了。也许是这样,但有时你很难不受这个想法的吸引。如果你曾经在海岸边消磨过时光,在那里目睹过我们的物种身穿泳装冲浪的样子,你可能尤其会有此感受。面对这样的景象,我们或许真的是一群水猿后代的想法,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