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3年,犹太行省的罗马军队处决了一位名叫耶稣的犹太传道救世主。对他们而言,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自然,他们中没人预见到他的死可能对他们的帝国有任何长期的影响。但是,当然事实正是如此。他的追随者,基督徒们,在整个地中海地区扩散开来,将其领袖的信息布道给所有愿意聆听的人,信徒人数以惊人的速度增长,最终取代了整个帝国各种异教信仰。如今,全球人口的大约三分之一均为基督徒—人数超二十亿。
那么,早期基督教是如何能够完成如此壮举的?一名来自加利利偏僻森林的木匠所创的无名教派,是如何最终拥有如此巨大的全球影响力和力量的?据教会称,促成大批古罗马人民皈依基督教的,是殉道者面对迫害时的勇敢。世俗学者们还指出许多其他的因素,诸如早期基督徒不停歇的传福音和传教工作,以及他们所建立的有着强大凝聚力的人际网络等。
20世纪90年代,一位名叫弗朗西斯科·卡罗塔的意大利语言学家带着一个奇怪得多的答案站了出来。据他称,主流历史学家们论证的前提是错误的。他们认定基督教开始于一个无名的犹太教派,而他主张,真相极为不同。他相信基督教实际上起源于罗马帝国最高阶层,因此从一开始背后就有巨大的帝国资源支持。这怎么可能呢?这是因为耶稣并不是人们认为的那个人。事实上,他是历史上最大的一例身份混淆的产物。卡罗塔坚持认为:耶稣,实际上是尤利乌斯·恺撒。
卡罗塔第一次想到耶稣真实的身份是在20世纪80年代,当时他正在看恺撒雕像的一张照片。尽管恺撒是一名军事领袖,在公元前1世纪几乎成为罗马的首位帝王,但罗马的艺术家们往往把他塑造成感情深挚、具有灵性的样子—在卡罗塔看来非常像耶稣的样子。这个想法就在此时出现在他脑海中。恺撒的面容如果就是耶稣基督最初的面容呢?
卡罗塔变得格外沉迷于这个想法,以至于他最终卖掉了他创建的软件公司,并利用他此前受过的语言学和古代历史的学术训练,把所有的时间投身于研究恺撒和耶稣的联系。结果就是1999年,他出版了厚达五百页的书,详述他的发现。最初的德语版书名将他的论点以问题的形式展现—《耶稣是恺撒吗?》,但2005年英语译本的书名则更为言之凿凿—《耶稣就是恺撒》。
卡罗塔的论证主要基于一个在古典历史学家中间众所周知,但公众却不太了解的事实:恺撒曾作为一位神被人崇拜过。一群古罗马元老院议员在公元前44年刺死了恺撒,他们宣称这么做是为了阻止他将罗马共和国转变为帝国,然后自己当元首。然而,这次刺杀行动并没能阻止罗马共和国转变为帝国,它只是将其延迟了十七年而已。恺撒收养的儿子屋大维(随后被赐予了奥古斯都的头衔)继承了他的位置,成了第一任皇帝。但同时,恺撒的追随者们很快就宣称他们倒下的领袖是一位神明,和朱庇特—罗马万神殿的众神之王的地位相当。他们在地中海周围建造寺庙和纪念碑,以纪念“圣神尤利乌斯”。恺撒成了罗马领袖中第一个上升到了神的地位的人,虽然他并非最后一个。随后的一些罗马皇帝,如奥古斯都,也被认为是神。
这一崇拜恺撒的异教,卡罗塔主张,是基督教最初的形式。所有与耶稣基督相关的符号和故事都是先从那里出现的,神圣的恺撒被置换成了神圣的耶稣。
卡罗塔首先将他的论点建立在对耶稣和恺撒人生的一系列语言学和描述的相似性上。他坚称,不管耶稣人生中发生了什么,都可以在早前恺撒的人生中找到对应的情形,就好像有人不过是微调了恺撒的生平传记,将名字和细节稍作改动,将它转变成了耶稣的故事一样。
最明显的相似之处是同样的首字母缩写—J.C.[96],两个人是一样的。随后,还有恺撒作为高卢—或加利亚(Gallia),根据拉丁拼法—一名将军崛起的事实,而耶稣在加利利(Galilee)开始传教。加利亚和加利利,是巧合吗?从加利亚,恺撒向南行,来到一座圣城(罗马),在那里他被深恐他渴望成为王的罗马敌人所杀,在那之后,他升到了天上成了一位神。类似地,耶稣向南行,从加利利来到一座圣城(耶路撒冷),在那里他被宣称他渴望成为王(犹太人之王)的罗马人所杀。在那之后,他也升到了天上成了一位神。
刺下致命一刀而杀死了恺撒的元老院议员是盖乌斯·卡西乌斯·朗基努斯。而根据基督教早期的传说,在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一名罗马的名叫朗基努斯的百夫长用长矛刺伤了他的侧腹。
恺撒和耶稣都遭到了背叛。布鲁图斯背叛了恺撒,而犹大背叛了耶稣。这两个名字并不相似,但是卡罗塔指出布鲁图斯的全名是德西莫斯·尤尼乌斯·布鲁图斯。尤尼乌斯,他的姓氏,在希腊语中写作“Junas”,与犹大(Judas)很像。
接着,还有耶稣身上发生的神迹的故事,卡罗塔主张,这些故事与民间流传的恺撒在军事战役中许多奇迹般的壮举的故事相似。例如:在古罗马历史学家阿皮安的著作中,我们可以找到一篇关于恺撒命令其军队在夜间渡过布林迪西附近海域的故事。为了帮助他的手下,他乔装和他们一道登上了船,但是渡海开始变得困难起来,他的手下感到害怕。这令恺撒显出了真实身份,并说:“不要怕,恺撒在你们的船上,恺撒的幸运与我们同在!”他们安全地渡过了这片海。
这与耶稣最著名的神迹,也就是据说发生在他的信徒试图在夜间渡过加利利海时,他行走在海上的故事奇怪地相似。被暴风雨袭击的他们害怕会丢了性命,这时他们突然看见耶稣穿过海浪,走在水面上。他走近他们并用和恺撒相似的话语说:“鼓起勇气吧!是我,不要怕。”而他的信徒们安全地渡过了这片海。
卡罗塔挖出了更多耶稣和恺撒之间的相似之处。他的终极目标,其实是将所有福音书中的内容都回溯到恺撒的人生中去。然而,所有这些可能的相似之处,却似乎忽视了两个人之间最基本的差异,也就是耶稣是一位贫穷的木匠,他传递和平的启示,而恺撒却是一名无情的、强有力的将军。这样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物的身份怎么可能被混淆呢?
据卡罗塔称,这个过程开始于恺撒崇拜教的兴起,因为它有许多内容之后会与基督教联系在一起。
首先,是恺撒本人。虽然他的确是一名将军,但卡罗塔指出他同时还在罗马人民中间有穷人捍卫者的名声,以纪念他同情和宽仁的心地。这些同样的品性之后也加在了耶稣身上。
数千人参加了恺撒的葬礼,以哀悼他们的伟大领袖的去世,卡罗塔主张,在葬礼上设置的一个有趣的戏剧性装置为基督教十字架的符号打下了基础。它是一个像十字架的装置,上面附上了恺撒的蜡像,展现他双臂张开已经死去的样子。这随后被竖立了起来,这样整个人群都可以见证恺撒的伤口。据说,它激怒了悲伤的人群,他们一致起身,涌入罗马的街道,寻找谋杀恺撒的人。
在恺撒的葬礼之后,恺撒崇拜教在整个帝国蔓延开来,当时从法国北部一路延伸到埃及,并囊括了整个地中海地区。他的两个儿子屋大维和马克·安东尼,恺撒以前的得力助手,都推广了这种崇拜。它尤其在那些恺撒的老兵中扎根,他们对其前领袖的回忆保持着极度的忠诚。在整个帝国中,他将小块土地授予他们,以报答他们的工作,从而赢得了他们的效忠。这些退役的老兵在他们的土地上定居之后,成了散播这一信仰的传道者。据卡罗塔说,他们随身携带一份神圣文本—由恺撒的一名追随者阿西尼厄斯·波利奥在恺撒死后很快写下的恺撒的传记。卡罗塔想象这些老兵将这份文本用来作为某种恺撒的福音书,从中学到恺撒的美德、同情心和奇迹般的人生的故事。
卡罗塔指出,如果这些军队的老兵是该信仰最初的一批传道者,这或许能解释为何基督徒开始将非信徒称为“教外人”(pagans)。这个词来源于拉丁词语“pagus”意指“村庄”。老兵的营地经常位于村庄的郊外,所以对这些退役的战士来说,将他们自己,恺撒的崇拜者,和身为非信徒的当地村民(pagans)区分开来,也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了。
而老兵是传道者这件事可能还解答了另一个谜题:为什么早期的基督徒作家对于抄本的形式,相对于连续的卷轴展现出了显著的偏好?抄本是一个术语,指一本由一堆书页装订好制作成的书。这也就是说,它是现今几乎所有书的形式(不算电子书)。最早的抄本出现于大约公元1世纪,而基督徒迅速热情地采纳了这种形式,而非基督徒作家却坚持用了几个世纪的卷轴。
学者们并不确定为何情况会是这样。为什么基督徒会在意他们写在抄本还是卷轴上?对卡罗塔而言,理由却非常明显。这是因为抄本的发明者被广泛认为就是尤利乌斯·恺撒本人。故事是这样的,在军事战役中,他开始折叠他的卷轴,叠成像手风琴那样的折页,发现这样更易于阅读,这随后就启发了人们创造出抄本。因此,他的追随者,老兵们,更偏爱这一形式也就完全说得通了。这是一种模仿和纪念他的方式。
在卡罗塔反传统观念的历史中,许多基督教的元素,诸如十字架、神圣文本和追随者群体现在都涉及了。该信仰同时也在整个帝国中散布开来。然而,恺撒仍然是这种崇拜的中心人物。他是怎么会被替换成耶稣的?卡罗塔相信这涉及了有意地欺骗。这是由罗马皇帝维斯帕先在公元75年前后,在他皇宫中的一名犹太历史学家弗拉菲乌斯·约瑟夫斯的帮助下策划的阴谋。
在成为皇帝之前,维斯帕先作为镇压了犹太人在犹太行省起义的将军而掌权—这是一段漫长而血腥的战争,发生于公元66年到公元73年。在冲突之后,卡罗塔猜测:维斯帕先曾寻找一种方法让犹太人融入整个帝国,确保他们不会再次叛乱。从罗马帝国的视角来看,犹太人的麻烦在于他们宗教上的热情,因此维斯帕先的点子是通过把他们转变成皇帝的崇拜者,来弱化他们的宗教热情。然而,他意识到:为了使这件事成真,帝王崇拜教必须被转变成为一种可以在他们之间引起共鸣的形式。它必须被犹太化。维斯帕先给了约瑟夫斯一个任务,实施这一计划,而他尽职尽责地开始了工作。
他的策略是创造一个犹太版本的恺撒崇拜教。他用波利奥写的恺撒传作为基础,随后,他基本上将恺撒最后的日子的故事植入到了犹太行省,用一个想象出来的名叫耶稣的犹太人传道者取代了恺撒。卡罗塔宣称,这些转变带来的文本就是《马可福音》。历史学家认为这部福音写于犹太战争前后,因此约瑟夫斯作为其写作者的时间是可以合上的。在此,我们还遇到了卡罗塔提出的另一个基督教和恺撒之间有趣的联系,因为学者们实际上并不知道写下《马可福音》的马可到底是谁。这一直是个谜。但是对卡罗塔来说不是,他相信这是指马克·安东尼。
手里拿着这部福音的约瑟夫斯随后开始推广这一新的信仰,使用了老兵的营地作为他行动的基地。他重塑的恺撒人生的这个版本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其他的就是历史了。卡罗塔宣称,约瑟夫斯本人后来可能改换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变成了门徒保罗,作为早期教会领导者,扮演了关键角色的罗马犹太人。
那么,对基督教来说,事情就是这样的吗?其信徒必须承认他们实际上是恺撒教徒吗?耶稣圣诞节应该被改为恺撒圣诞节吗?
卡罗塔的理论确实获得了一小群热情的支持者为它发声。在他们的帮助下,卡罗塔的书和文章从德语被译成各种语言:丹麦语、英语、意大利语和法语。但是,当然,基督教眼下并没有面临危险。对卡罗塔理论的负面反应远远多于积极的反应。批评者们抨击它是伪科学、古怪、是一个糟糕的玩笑、江湖骗子的工作、纯粹是疯了,以及(最佳评语)“猴子饲料”。从没有学术期刊花时间审读过他的书。
最频繁出现的批评是,卡罗塔在恺撒和耶稣之间发现的相似性无足轻重,而且极有可能纯属巧合。而且,他的贬低者问,说真的,恺撒崇拜教怎么能转变成基督教,却没引起古典世界的任何人做出评论呢?没人提起过任何事,这似乎太令人瞠目结舌了。而且,卡罗塔重新把基督教想象成了一个被犹太化的罗马异教,而不是被罗马化的犹太教派,直接无视了描绘耶稣传道和1世纪犹太文化之间紧密联系的大量学术研究。
所以也许卡罗塔的理论确实可以被斥为荒谬。但是,若为他辩护的话,如果你将他的论点简化到其精髓(忽略关于恺撒实际上是耶稣的部分),他在暗示的是在帝王崇拜和基督教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他想象没有前者,后者可能就从不曾兴起。如果这样表述,他的理论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疯狂。事实上,它几乎与最近的许多学术研究的观点相一致。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学者们都认定帝王崇拜并非真正的宗教—它不过是政治,不过是精心编造的假象,以及某种罗马帝国为了强迫其属地表示顺从而想出的办法。
由于牛津的历史学家西蒙·普莱斯的工作,这些观点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被质疑。普莱斯发现了证据,证明帝王崇拜是一种相当真诚的信仰形式。他证明,帝王崇拜往往是草根运动,自发地在整个帝国中涌现出来,而不是古罗马从上至下的产物。普莱斯主张,帝王崇拜为人们提供了一种方法,与帝国本身达成和解。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帝王的的确确对他们的人生有着神明一样的影响力,因此对他们来说,把他当成一位神明来崇拜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如果帝王崇拜是一种信仰的真实形式,这就使它和基督教关系的故事变得更复杂了。学者们开始怀疑,基督教并非填补了异教瓦解所制造出来的空白,而是在帝王崇拜的基础上兴起的。学者中间浮现的共识认为,事实上,似乎这才是真相—帝王崇拜深刻地影响了早期基督教,后者从前者那里采纳了大量的词汇和符号。
例如:《新约》学者巴特·埃尔曼曾主张:“基督教宣称他们被钉上十字架的领袖是一位神,几乎与罗马人将他们死去的帝王称为神同时,这并非仅仅是巧合而已。由帝王崇拜提供的人如何能转变成神的例子是很难被人忽略的。”类似地,福特汉姆大学的教授迈克尔·佩帕德指出:“尤利乌斯·恺撒收养的儿子奥古斯都皇帝,被正式以‘神之子’的名字称呼,同样的头衔后来又用在了耶稣身上。”
认为基督徒会从帝王崇拜中吸取一些元素进入他们自己的教义中是有道理的,即使只是为了用它们来反衬他们自己的信仰。毕竟,这是地中海周边地区潜在的皈信者熟悉的符号语言。
从这一角度来看的话,所有卡罗塔发现的恺撒和耶稣之间的相似之处,似乎也就不是那么不可行了。主流学者绝对不会同意耶稣实际上就是恺撒,但是基督教是否曾经从恺撒崇拜教中借取元素,将他们的许多故事加以调整,从而修饰了他们救世主的故事呢?这个想法当然是有争议的,但确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耶稣不会是恺撒,但他的生平可能包含有一些内容,回响着这位死去的将军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