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有什么好要问呢?她答是就是逆君,答不是就是欺君。

倘若换了别人,司马无辰绝对没有什么耐心去探听他到底对自己中毒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或许她是上官家最后的血脉,不自觉地就想去揭上官崇周这个昔日手下败将的疤。

“是,是,奴才回答。”上官恩燃双眼通红跪着,老老实实答道,“皇上也说了,奴才如今只是上官恩燃,并非平阳公主。奴才就算是高兴家人也回不来啊。”

见她那双含泪不落的眼睛,他起身趋步,深灰锦袍的下摆与地板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闷声。

最终他在她身前停下,悲悯一般凝视着她。

她下意识想往后缩。

良久。

“下去吧。”

她如获大赦,碎步退出了养心殿。

毕福方一直惴惴不安殿外候着,见上官恩燃惨白着脸出来。

小声问道,“怎么了?里头主子伺候可还顺利?”

她轻轻摇头,苦笑道,“我是被轰出来的。奴才多谢公公的厚爱,可我实在笨手苯脚,殿前失仪被砍头不打紧,若是连累了公公,就是罪重了。”

毕福方听完也是一惊,怎么还会是被轰出来的?明明进去了那么久,若是真不得圣意,是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的。

本以为这丫头有造化,等着敬事房的人递牌子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局,也是懵。

就他来看,这丫头八成是个认死理的,中途不识相,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机会。

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只好讪讪客套了几句,就命人将她送了回去。

等毕福方回头进了养心殿,见坐在沉香木椅上的人正闭着眼,冷脸皱眉,不太安稳的样子。

他忧心道,“万岁爷......”

“说什么了?”司马无辰缓缓掀眼帘,冷淡的语气里或许只有毕福方能听出里头夹杂一点别的情绪。

毕福方想起上官恩燃一副清水脸从养心殿出来,恨不得脚底抹油赶紧远离的样子,头真是有点大。

拐着弯说了点好听的,“回万岁爷,恩燃姑娘就是说了自己伺候不好陛下,心中感到愧疚之类的话。”

司马无辰懒懒斜凝他一眼,“毕福方,你这大总管越来越会来事了。”

毕福方拂尘差点掉地上,赶紧下跪道,“奴才该死。”

“狗奴才。人是怎么回去的?”

毕福方立即抬头讪笑道,“万岁爷放心,人都是叫其他宫里头的小太监负责接送。就算老佛爷发现了,断然也猜不出跟咱太极殿有关系。”

“越来越会当差了。”司马无辰面上有些尴尬,这些老太监揣度起主子的心思是一丝毫厘也没落下,比肚子里的蛔虫还要多绕上几个弯的。

毕福方知道皇帝这样的语气,就是默认自己的暗里头那点动作,大大松了口气。

“老奴替万岁爷重新包扎伤口吧。”见那手指被包扎肿成那样,他实在忍不住开口道。

司马无辰倒是无所谓,起身重新批阅起折子,拿墨笔的时候明明不方便,“多大点事,罢了。”

·

这边上官恩燃回到永寿宫,当晚就作了场噩梦。

怪梦一个接着一个。

都是以前的那些人。

先是皇父抱她在大腿上赏月,笑吟吟告诉她在阴间里闷得慌,光赏月的诗他就已经作了七十七首,问她要听哪一首。

她胸口涌出疼痛,问他阴间里他还做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啦,总是睡觉。肚子饿得慌了就嚼手指头。”

她抱着他哭道,“孩儿没能给皇父烧纸钱买东西吃,都是孩儿不孝啊........”

接着母妃在宫女簇拥下又从身后款款而来。

四名宫女衣衫破败,母妃头上的凤钗也歪歪扭扭。

走近了才发现她脸上长满了黑斑,她语气依旧似往日般凄怨,“平阳,母妃什么也不求了,就求不要被那毒日晒着。你姑母倒是个有福的,死了还有皇陵享受,哪像你母妃都快被曝晒成干尸。”

她抽泣得几乎喘不过气,“母妃,都是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皇父突然又不再抱她,拉起母妃的手说,“走,带你赏月去。”

两人头也不回撇下了她,任由她在身后喊破了喉咙也没再多看她一眼。

“就知道哭就知道哭。你能活下去还有什么好哭的?”

她抬头就见老十二站在面前,身上是攻城那天拉着她在甬道里逃跑时着的衣裳。

胸前破了个很大的窟窿。

“十二哥哥.......”她赶紧抹了把眼泪,“你在那边怎么样了?”

“冷。天天泡着水塘你说能好哪去?你有空能不能叫人到城东竹林那边水塘打捞我上来?还有鱼老啃我。”

上官恩燃身体抽空般虚软,“十二哥哥,恩燃真的好没用.......”

“谁说你没用!”大哥不知也从哪里冒了出来,身上的窟窿更加惨不忍睹,“你别急,将来该是你的还会是你的。且定下心来,好好活着。找到老十四,以后你们两人有作为了,就到我们坟前上柱香即可。”

上官恩燃用力点头,朦胧间就见两个哥哥也渐渐远去。

她伸手想抓他们等等她。

却终究只是徒劳。

醒来后,枕头上已是湿了一大片。

早喜坐在她床头,瞪大眼睛问道,“你喊得好大声,把我都给吵醒了。就过来看看你。”

倘若是在平时,她也不是个爱在人前愿意哭惨的性子。

但这一刻她实在无法坚强,双手捂住脸,道,“我梦见亲人了。”

早喜恍惚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亲人可是前朝那些至高无上的人。

这种悲痛一般人体会不了,她只能叹气道,“别想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有眼泪从她溢出指缝,她一直摇头,哽咽到无法成声。

“我......我心里好苦。”

早喜从未见过她这样。就算是被太后罚跪那几回,她也从不曾说半句委屈。

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算是一点安慰。

“苦就说出来吧,想说就说,老憋在心里头会生出病的。”

上官恩燃放下了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着继续说道,“我梦见我大哥了。他是太子,攻进城的那些人除了我皇父,第一个想找到的就是他。他都跟着皇后退到偏殿里头自焚了,那些人还不信。硬生生将他烧焦的尸体找出来拨开皮肉验身。你我........”

早喜听了一半就跟着一块落泪。那时年纪还小,改朝换代大家都说新皇帝好。

可谁也没去想过,承德旧朝的那些贵族们究竟被如何处置了。

王朝更迭,向来都是用血祭奠。可怜败者为寇,就只能任由别人要杀要剐,生时享尽富贵,死了却连个普通老百姓都不如,一片草席裹尸,随便扔到哪就是哪了。

实在令人唏嘘。

听说当时只有承德皇帝和皇后,才勉强给了棺木安置一处陵园供着。

“好了好了,”早喜揽着她的肩膀,替她擦干眼泪,道,“你再这么哭下去,明天的差谁去当?”

上官恩燃恢复了点理智,点头道,“我要好好活着,这么多人死了,就我还在。我大哥说我以后若是找到老十四,就到他们坟前去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