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是慈母,就如同这天下所有疼爱儿子的慈母一样,儿子所求所愿无不掏心掏肺地去满足,竭尽所能地去实现。便是上天摘星揽月,若是可以,慈母们说不得也会搬把梯子去够上一够。既然儿子想要严恬入宫,太后就从未忘记过这个提议。且又经此事,严恬最终的结局似乎也只能是入宫。
可尚未明旨纳入宫中,她便已得罪阖宫上下,将来谁会服严恬的管束,严恬又如何协理后宫?那她的入宫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入宫自然也就没有了意义!这正是严恬所求所愿的。如此将事情闹大,搅得天翻地覆,搅得阖宫厌恶,她也就丧失了入宫的价值。这是一个机会,既可查找证据,又能借机脱身。一箭双雕。只是,她既知道了这么个天大的秘密,若最终不能入宫,除非一死,否则最好的脱身结果似乎只有青灯古佛出家为尼。严恬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若如此,其实也算重拾初心。可此时此刻,她却不能对太后实话实说。
“严恬不怕。严恬只想查明真相,不负太后重望!”
太后看着她,半晌忽而讽刺一笑:“你这场面话倒是张口就来!可却蒙不了哀家!今日因结后日果。你将来的结果如何,我们等等再看就是!你说的不错,现下重中之重是查出真相,保住太子。可这阖宫两千余人,你想一人去审?”
严恬再次跪地:“请太后借严恬十个能写会记且忠心耿耿的宫人来……”
七天的时间如白驹过隙,转【表情】及逝,快得严恬都没来得及睡上一个整觉,没吃上一顿正经饭菜。
太后借给了她十个能写会记的女官。这很不容易,在宫女太监人均文盲的皇宫里,恐怕也只有太后娘娘的慈宁宫能有这样的手笔。
严恬第一日先将包括这十人在内的慈宁宫上下一百多宫人,逐一录了口供,每人均要将六月初六那日从下午未时到第二日清晨做过什么,看见了谁,何人能证明,一一细细说明。第二日又带着瑞嬷嬷去单独审了椒阳宫。
六月初六未时,是余生欢入宫的时间。第二日清晨,是椒阳宫院内发现他尸体的时间。
随后她将这十个女官分成五班,两人一班,又将宫内各处分成五块儿,让她们每班各领一处,每处宫人逐一按之前慈宁宫受审的套路去录入口供,然后再汇总到严恬处。
慈宁宫自然还好,太后娘娘亲自坐镇,严恬审得还算顺畅。可宫中其他各处可就不那么顺畅了,正如太后所料,全宫宫人受审的消息一经传出,立时如滚油溅水,炸得沸满盈天,怨声载道!
虽说没有审这满宫大小主子,可下人们的去向自然不得不牵扯到主子贵人。如此阖宫上下,就没有不骂声严恬的,众人从未如此团结一致地去憎恶同一个人。
人人都要自证清白,自然人人都受了委屈,而这份委屈却都是严恬给的,她自然成了众人的仇敌,满皇宫的对头!掀起这般轩然大波的严恬,现下已成为大齐第一恶人,为这座恢宏皇宫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上下齐心作出了巨大贡献!
然而,这如潮的恶骂声,严恬却充耳不闻,似无知无觉。只命每班宫人每日最少取八十人口供,为免夜长梦多宫人相互包庇,只极力求快。期间若真有人所言前后矛盾,或几人于同一件事上口供不对,因无时间查证,严恬也不多做计较,只立时将那几人拖到宫正司,略施手段,撒谎的便吓破贼胆,伏地说出真话。虽简单粗暴却十分有效。
因而,不过两日,严恬暴戾成性凶残不仁的名声就又传遍了全宫,众人给她取了个母夜叉的诨号。
当然,也有那有头有脸的宫女太监想要炸刺儿,但这五班女官人人腰上皆别着太后所赐的“慈宁宫”的金牌,若有不服,那女官只管将金牌往桌上一撂,又重重罚了几个领头管的,终是于一开始便稳住了局面,后来几天也愈发顺利起来。
这七日里,严恬不眠不休,看了将两千多份口供,本就大病未愈,此时更加形销骨立,病容憔悴。急得小珠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却毫无办法。无论她如何规劝,严恬只置若罔闻。甚至若劝得紧了,耽误她查阅证言,严恬反让人将小珠强行“带回房中休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七日几乎要了严恬半条命,却到底给了皇后一线生机!
而这七日里,秦主恩也终于将那个擅于仿字伪造的刀笔吏申无恙完好无缺地送到了皇帝、太后面前……
御书房内,上午炽热的阳光从一扇窗子照在地上跪着的申无恙身上,永治帝隐在暗影里辨不出喜怒。能将一个升斗小民如此带到他的面前,除了慈宁宫,这大齐再无二例。秦主恩规规矩矩地侍立在皇帝身边,却不怎么定心,趁人不察,偷偷瞥了眼身后的屏风。那扇屏风此刻正严严实实地将太后和严恬掩在后面。太后坐在凤椅之上,端茶看了眼立于身边严恬,见她这两日越发孱弱,大有不支之态,此刻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似心无旁骛,不禁心下松了松,低头去喝茶。
龙书案下申无恙此刻正战战惊惊跪伏在凉冰的地上,既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上面坐着的是什么人。
这里似乎是个祠堂,又或者是个什么庙的大殿。此刻,满殿光亮却皆只照在他一人身上,照得他面前的地砖发白,却让书案后的阴影愈发浓重,让那隐在阴影中的人如一尊神像,神秘莫测,不似凡人。
申无恙不知此时自己正在见谁,也不知道要他来此处做些什么。那日他本来好好地呆在家中,并未再闯祸惹事,却突然闯进来一伙强盗,强行将他掳走。好在被拖出门前,听到其中一人对他老娘说,“你先别着急,我们请你儿子去帮个忙,不过几日就平安地给送回来。”又留下那么一大袋银子,他这才稍稍定心,可却并非不怕。
这几日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他一介书生,愣是如从军一般日夜骑行百里,两股磨得血肉模糊,却并没有人让他歇上一歇,被上了金创药后,仍要继续前行。然后就进了京。
一进京城他先被人带去一所民宅沐浴更衣,紧接着便被蒙了眼睛堵了耳朵给马不停蹄地带到了此处。
他这一生长于乡野,读书不成,文章不精,可唯有那笔字儿尚可拿得出手,尤其仿选笔迹的本领实属天赋。也正是因为这笔字儿、这天赋本领,让他被吴氏父女看中并拢络了过去,这才有了那样一段为虎作伥的不光彩历史。而今日所经所历他细细一想,也便猜到,恐怕是京中哪家豪族大户,寻他来做那等仿造作伪之事!只是看如今这阵仗,这人家绝非吴氏那般乡绅地主所能比的。那么,让他所为之事岂不是更大更坏,更罪孽深重?!
申无恙额上冒出了汗。他经了这半年的牢狱之灾,已然彻底改过自新,亦曾向他娘发过重誓,再不去做那等诈骗强盗的勾当。可如今,找他的这个宅门儿似乎很不一般,难道是京中哪个大官要如戏文中那般勾陷忠良,伪造通敌罪证?那他,那他……申无恙小眼睛乱转,终是瞥到了一旁的石柱。那他是不是也应该如戏文里的忠良节臣那样,立即以头触柱,血洒当场,树个读书人的气节肝胆,再被后世百姓传颂哭祭,最终也能被写进戏文传唱百年……
可是,以头触柱,说来会不会极疼?血洒当场,必定污了他身上这套新衣!他娘今后又靠谁去养老?不过据说忠良之母都会由地方上好生供养,可那奉养之人可会知道他娘从不吃辣,半夜需喝温水一盅……
申无恙这边满脑子胡思乱想,心中努力去做赴死的准备,却忽见两张字纸飘飘****地落到了他的眼前。一个极威严的声从头顶传来:“对一下,这两张纸的字迹可是出自一人之手?“
他没料到捉他过来竟只是为了这个!不为造假,而为辨真!申无恙简直快喜极而泣!自己大概不必触柱去死,老母半夜仍能喝上他倒的温水。
辨别仿字其实简单,他既然擅长仿字,自然也就知道仿字的门道,分得出原文与仿字的细小差别!申无恙捡起那两张纸看了看,一张是用黑墨写得首极露骨的艳诗,一张是用朱笔杂乱无章地写得几个毫不关联的单字。但很明显,这些朱字全出自那首艳诗之中!
原来是京中哪个大官被带了绿帽!这是捉他来断个真假。申无恙猜测着,心中也随即一松。不过是个风化丑闻,比之前设想的陷害忠良、谋朝篡位可好得太多了!
他不敢怠慢,只想速速了解此事,好回家与母亲团聚。于是忙拿出自己生平所学,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趴在地上仔细辨看,又要来纸笔自己也抄抄写写一番。整整一个时辰后,他终于丢开手去,伏地磕了个响头:“回,回贵人,这两张字,并不是同一个人所写!”
屏风后面的太后娘娘顿时长长地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