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半日清闲自然没人愿意浪费,可主子们的差事却也不能没人去做。于是刚入宫的底层小宫人们那日并不能全然安心歇着。

翠竹轩里刚刚被采选进宫的叶儿,那日便被支使着去了大太阳地儿里跑腿。

自从陶美人怀了身孕,翠竹轩破例按妃位设了小厨房。六月六日暑热难耐,陶美人现在又比平时娇气,闹着要吃冰碗。宫里的人哪敢让她去吃,于是贴身嬷嬷便求着劝着,变幻无数花样哄着她,才终于同意改喝些未冰过的酸梅汤,却也不能多喝。

不过吩咐人去做时发现小厨房没了甘草。

这喝酸梅汤加甘草是陶美人自小的习惯,若缺了这一味,原也没什么,可对于一个娇气的孕妇来说却是不行,更何况这孕妇怀的又是万分金贵皇嗣。自然还没等她不依不饶地开闹,贴身伺候的嬷嬷便赶紧吩咐人跑着去取,也顾不上什么六月初六消暑半日的说法了。这差事就落到了刚进宫的小宫女叶儿身上了。

叶儿先跑去御膳房,被告知这两日为支应各处主子,今儿甘草恰好用完了。于是她又跑去寿药局,这才终于拿了一包。这来回折腾了两趟,路上正好看见的晴圆引着余生欢从椒阳宫出来往北走。

“那会儿大概,大概是申时了吧。”叶儿站在严恬面前十分胆怯,不明白为何同小姐妹们一起录完话后,又回头单单又把她给叫了过来。干巴巴瘦的小姑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眼睛里极力憋住一泡眼泪,“奴婢,奴婢并没偷懒。虽然回去时已经申时二刻了,可寿药局本来就离御膳房远。离翠竹轩也不是很近,奴婢绕了一大圈儿呢。再说,再说回去后松青姐姐已经罚过奴婢了。奴婢……”叶儿越说越害怕,似乎那日被打的疼又爬回身上。

严恬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你别怕,我并不是想罚你。我只是想问,你确定那日看见晴圆领着余生欢从椒阳宫中出来时是申时?”

头一次被个“贵人”握住自己的手,小丫头的脸儿顿时涨得通红,瘦瘦的小手就那么一直擎着动也不敢动,“嗯!”她用力点了点头,生怕自己有一点迟疑再辜负了“贵人”的怜爱。“那日奴婢出门时松青姐姐指着偏殿的自鸣钟说,‘现在就快申时了,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去寻甘草,若回来晚了仔细你的皮!’所以奴婢记得清清楚楚。

“出了门奴婢就往御膳房跑,生怕晚了。路过红墙夹道时便看见晴圆姑姑领着那个常进宫的弹琴先生往北走。椒阳宫在他们身后南边儿,可不就是才出椒阳宫?

“奴婢当时生怕耽误了时间,就偷偷躲在宫墙后面避了避,没上前去给晴圆姑姑请安。”

所以余生欢申时确实被晴圆引出了椒阳宫。叶儿的话也有人证。翠竹轩松青的证言能证明叶儿快申时出的门。御膳房副总管王大富证实那日申时多一点叶儿来御膳房要过甘草。寿药局的账上明明白白记着申时一刻叶儿来取了甘草。而且从翠竹轩到御膳房最近的那条路必然经过红墙夹道。

再者,还有一个被派出宫去采买的小太监恰好于申时初刻回宫。在北宁门侍卫营外也看到晴圆和余生欢。他当差的尚衣局有人佐证了这小太监出宫、回宫的时间。

至于余生欢进了侍卫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余生欢的尸体又是如何回到椒阳宫的,那就不得而知了。严恬并没有审问天子近卫的权利,能审整个皇宫已是前无古人的奇事。

不过之前她曾猜测过,皇后的椒阳宫中有小厨房,每日天不亮便会有水车菜车来往,那日余生欢或许已被晴圆送进侍卫营,甚至说不定就死在了那里。第二日天不亮时,尸体被人给塞进水车或菜车内,又运回了椒阳宫……

这些皆只是猜测,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可确实有负责洒扫宫道的小宫女于第二日寅时左右看见椒阳宫的堂堂掌事女官晴圆竟亲自押送着送菜车进了椒阳宫,而同她一起当值的其他宫人也可证明。

真相呼之欲出,可却不是她小小的严恬该彻底挑明的。皇城禁卫军事关兵权,天大之责,应该怎么去审,那只能由皇帝决定。

只是,这短短几天内,竟能从全宫上下两千多份证言中理出了三条完整的证言链!严恬的本事确实果然不容小觑!

要知道,宫中的生存法则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不关己不出头,一问摇头三不知”。何况出了这样大的事,谁敢主动往自己身上招惹?便是真知道点什么,也莫不是躲着藏着,将所见所闻都烂进肚子里。

这也是严恬要审整个大齐皇宫的原因!宫人们自然不会顺顺溜溜地主动说出当日所见所闻,可众人互证互检,若有隐瞒由宫刑司处置。这便让众人被迫如实吐露行踪所见。其中自然会有与晴圆、余生欢时空重叠的证言。

当然,这宫中也不是人人的证言都有用,如何在这两千多份的自述中筛选出关键有用的,那便是一连几日不眠不休的严恬的本事了!

怪不得她如此憔悴,竟比犯心疾时还要病弱几分。永治帝想。想必这几天熬心费神,颇耗了些精神吧。如此身体可如何挺得住!

“去查查那日北宁门侍卫营里谁当值。”他转头吩咐。刘诚不敢怠慢,忙行礼跑着去查。

坐在皇帝身后自始一言未发的方太后,此时则轻轻撂下茶碗,扶着瑞嬷嬷的手站起身来,道:“哀家也乏了,闹腾了这一圈儿皇上心里也应该已有了圣断。这后宫也不能老这么着,陛下早点拿个决定才是。”

申无恙证明艳诗乃系伪造,严恬梳理了整宫的奴才揪出线索证明余生欢当日确已离开椒阳宫,甚至有可能已经出了皇宫。那么皇后虽不至于完全不受影响,起码冤情已洗去大半,太子也便保住了。至于到底是谁陷害后宫,意图扰乱朝纲……那便是永治帝的圣断了!

严恬忙跪地告退,安静地跟在太后身后。

“母后操劳,儿子心中实在不安。”永治帝起身去扶太后,转头又看向严恬,“不过,严姑娘暂且留一下,朕有话要说。”

严恬脚下一顿,心中隐隐泛起不安,可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

太后也顿了一下,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严恬一眼,“清露,你留下伺候吧。”说罢拍了拍永治帝的手背,转身带着宫人离去,唯留下严恬尴尬地僵在原地,站也不是,退也不是。

此时,原本为审申无恙而被屏退的宫人们已排列整齐地鱼贯进来。虽然满殿是人,又有清露,可皇宫大内,奴才向来当不得人的,不过是如烛台屏风一样的摆设而已。她和永治帝此刻也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你坐吧。”永治帝边说边回到龙书案后撩袍坐下,“去给严小姐端碗燕窝来。”后一句是吩咐身边太监的。

“你这几日可是太过操劳?这身子倒显得愈发清减了。朕这里让太医院配着丸药呢,都是益气之物,待让御医们再好好议一议,给你多配一副就是,以后你便跟着朕一起日日用上一些。”

以后日日?雷霆万钧的君王竟也有如此和风细雨之时,可严恬宁愿这关怀皆是冲着自己身后的定安侯府。

一旁的清露眼观鼻,鼻观口,岿然不动,似乎皇上向来就是如此温柔,这和风细雨一直都如此遍吹大地。

“臣女谢主隆恩!”严恬又起身要跪,却被收到皇帝眼色的清露上前一步给扶了起来。严恬心里苦笑,脸上也只能装作懵懂无知,“臣女一向资质极差,身体底子原本就不好,所谓虚不受补,只是怕反受不住浩**天恩,辜负了陛下的一片慈心。”

永治帝皱了皱眉,这话是在明明白白地拒绝吗?虚不受补?她这是说自己不配?还一片慈心?难道自己是个老头子不成?!

“有些事、有些人其实一早便定了结果的。”不过只一瞬的不悦,永治帝转而柔声轻笑起来,似不过心情极好地在哄个胡闹的孩子,只是道理还是要讲的,“就如这芙蓉。”他引着严恬去看龙书案头上置着的插瓶芙蓉,永治帝伸手便将那朵开得最盛的从枝上掐了下来,随后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从它一破土发芽到展叶吐蕊,上天就已经定下它将来的去处,是要摆在朕的案头陪王伴驾。那它便只能被摆在这儿伴驾。这是它的命数,也是它的福气!”

严恬心头一紧,手心里满满的全是汗。

“陛下,老奴复旨。”刘诚的及时归来让严恬在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可永治帝那似笑非笑的眼睛却似乎洞悉了一切。他漫不经心地将目光在严恬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终是转到了刘诚身上,神情微微一敛:“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