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看了严恬一眼,到底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老人儿,半辈子的小心谨慎,此刻并没敢当殿回禀,而是上前几步俯身冲永治帝耳语了几句。

永治帝脸上波澜不起,让人猜不透喜怒。沉吟片刻冲刘诚道:“宣刑部尚书董朗来。”

刘诚行礼退下。

严恬垂下眼睛,只做不察。刑部介入,这是个信号,代表很多,皇上信了自己的调查,信了皇后的清白,又或者皇上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起码已经怀疑上了谁……

燕窝粥被端了上来,清露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随后走至严恬面前,双膝跪下,高举托盘呈上。严恬慌忙起身避让。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便是皇子公主们也要礼敬三分,更何况是她。

“你坐下就是。”龙书案后,永治帝笑着发话,“她是奴婢,你是主子。以后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还能回回都站起来不成,那岂不累坏了。”

话毕,殿内的宫人们立刻人人脸上都露出笑来,为皇上讲了这样轻松诙谐的话,气氛轻松欢快起来。

可严恬却并不轻松,她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谢了恩,然后接过那碗重似千斤的燕窝。

“这燕窝里朕叫人按太医院的方子加了高丽参等补元气的草药。你放心,这是之前给你诊脉的孙芷菱专为你定的方子,朕让他先呈给朕过过目,方子还是不错的,既益气补血,又平缓温和,并不存在什么虚不受补的状况。本来这两天就要咐吩寿药局和御膳房日日给你做些送去的。今日正好就在朕这儿先试试这燕窝可还顺口?若吃着不好,朕再让太医院去改方子。”

满殿刹时一静。九五之尊的皇帝竟亲自操心一个臣女的补品方子?还让她当场试吃并给予反馈?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殿中但凡有点脑子的宫人,此时心里已然明白,这位严姑娘可不简单,别看她这两天把阖宫搅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可这位将来应该是能一飞冲天的主儿!

而严恬此刻品着这碗燕窝味同嚼蜡,不光吃不出滋味来,反而胸口闷得发慌,那一勺勺被迫咽下去的燕窝,一进腹中仿佛立时化成一只只铁锤,“嘭嘭嘭”不断敲砸着她的心脏,敲得她一阵阵心慌心悸,敲得她腹中翻江倒海。她觉得自己几乎支撑不住了,那仅剩的半碗燕窝又不知要化成多少重锤,会不会一入腹中便立时锤得她搜肝抖胆地吐出来!那可如何是好?殿前失仪,大齐律怎么定罪来着……

“启禀陛下,刑部尚书董朗殿外候旨……”

刘诚的禀报再次救了严恬。她忙放下那半碗燕窝,行礼告退。

“你先稍留一步,朕有件事要告诉你。”永治帝看着几上的残粥皱了皱眉,“你这个样子……朕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本就大病初愈身子羸弱,真怕你一时着急,再急火攻心,更有损康健,这才想让你先进些东西……”

严恬皱眉,已然忘了忌讳,抬头去看永治帝。她直觉得不好,心骤然狂跳不止。

“你父亲……昨日上衙时突然吐了血,并昏厥过去……”

“父亲!”严恬吓得忍不住叫了一声,随即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永治帝见她这样,也吓了一跳,忙喊了声,“传太医!”

严恬此刻握住清露的手,用力咬了下嘴唇让自己清醒过来。殿外尚候着朝中重臣,她担不起这红颜祸水的名号!

“臣女无状,惊扰圣驾,严恬罪该万死!”她又想要跪,却被清露再次扶住。

永治帝也缓过神来,他这御书房是议政的地方,历朝历代还从没有为个女人兴师动众地召太医到此的先例,他可不想担这好色昏君的名号!

永治帝冲刘诚摆了摆手,算是收回刚刚“传太医”的口谕。

“是朕说得急了,吓着你了。”他和声细语道,“你不用担心,我昨日已派太医去看过你父亲了,不过是极轻微的心疾之症。说也奇怪,心疾从未听说过会吐血……不过你却不必担心,太医回报,你父亲的脉象确实无碍……”

心疾?又是心疾?!难道那幕后黑手已然盯上严家,已然对父亲下了毒手?严恬忍不住揪住衣襟,她此刻六神无主,喘息不得。

永治帝知道她是真急了,于是忙长话短说,“你父亲昨日下午吐血后便被送回家中。你祖父当日便给朕递了折子,说你父亲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此时突然生病,定会思女心切,又或可能原因思女心切引发了急症也未可知。朕这才知道此事,并当即派了太医前去探望。你倒不必担心,据太医所诊确无大碍。不过到底父女连心,如今……宫内之事也解决了七七八八,你便回家去看看你父亲……”

“谢陛下隆恩!严恬这就去慈宁宫向太后辞行!”严恬此时归心似箭,虽永治帝说严文宽身体并无大碍,可她仍心慌得不行,握着清露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永治帝理解她的焦急不安,并不因她态度急切为忤,点了点头道:“朕会让人备些药材补品稍后赐给你父亲。你切莫着急。”随后转头吩咐,“去,给严姑娘备架肩舆,好生送到慈宁宫去!”

皇帝亲赐肩舆,这又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荣耀。可严恬并没有心情仔细体会这份荣耀。此刻,她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回到父亲身边。

御赐肩舆便是不想招摇,也确实招摇了。严恬回到慈宁宫,急匆匆向太后辞行。太后并没有为难她,安慰了两句,又敲打她“谨言慎行“,便放她去了。

严恬带着小珠,跟在引领嬷嬷身后,一路行色匆忙。她此时只想速速离了这牢笼,速速回家去见父亲。

然而,冤家路窄。有人就是不愿让她速速离开。内宫门就在前面,丽嫔却带着赵婕妤、吕才人等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挡在宫门之前。

“哟,这不是几天来大闹皇宫的病美人儿吗?”丽嫔一开口就夹枪带棒,字字如针,“怎么?把这阖宫上下闹腾一遍,搅得大家鸡犬不宁,这就想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你出了这个门可是还想再重新回来?若再入这个门,严大小姐可想过要以什么身份?要做什么事?可还是这般搅天搅地,把大家折腾个人仰马翻?!”

丽嫔陡然声色俱厉,跟在她身后的宫人们立时对着严恬骂声一片。“母夜叉”,“搅事精”,“拿着鸡毛当令箭”……比这难听的话无计其数。

严恬看着咬牙切齿满脸愤恨的丽嫔,看着目光恨恨又小人得志的赵婕妤,看着眼露怨毒却畏畏缩缩的吕才人,看着她们身后那群破口大骂群情激愤的宫人们……她知道,这些人是来寻她报仇的。今日若不让她们出气,定不会放她过去。可她必须要过去,必须要出宫,必须要尽快见到父亲,必须确定他是否真如永治帝所说的那般安好。

严恬将冲到她身前的小珠拉回身后,冲丽嫔缓缓下拜,“给丽嫔娘娘请安。请问娘娘要如何才肯放严恬过去?”

丽嫔没有料到严恬会这么直白,弄得她竟一时有些张口结舌,半晌方才冷笑一声:“你倒是直白爽快!可见你也觉得自己这几日在宫中嚣张跋扈,猖狂至极!既认识到错了,那就当着众人的面给我好好赔罪!拿出诚意来!若有半点儿不诚,让我们有半点儿不满意,你就休想过这道门!现在,贱婢!给我跪下!”

严恬看了看丽嫔,又看了看她身后那群神色各异的随同,慢慢垂下了眼帘,缓缓屈下膝盖……

“小姐!”

小珠哭着欲上前阻拦,却被严恬一把推开。

“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她头一次对小珠疾言厉色。

膝盖“咚”地砸到了大齐皇宫的青砖之上,不过也只溅起一层薄薄的烟尘。

“现在给我们磕十个响头!”丽嫔笑得愈发得意猖狂刻薄,“若有一个不响,就别想过去!”

……

慈宁宫中,瑞嬷嬷脸上露出急色,“那丫头被拦在翠华门那儿,丽嫔正领着一群人胡闹!您看,是不是让老奴走一趟去给那丫头解个围?”

太后却并未像瑞嬷嬷那般着急,而是垂眸用碗盖撇着茶碗中的水沫,“那丫头心气儿太高,太硬。让她吃点儿亏也好,知道知道天高地厚。否则将来入了宫,如何伺候得了皇上?做女人,柔顺温软还是要的。怎么竟会有像她这般尖刻锋利的女子?

“再说,阖宫现在都存着气呢。若不让她吃点儿小亏,这满宫上下的气往哪儿出?!”

“可丽嫔这次闹得实在太不像了!听说把紫霞宫的人都叫了去,能搜罗的宫女太监也都搜罗了去。这阵仗可就太过了!”瑞嬷嬷越说越急。她这几天对严恬的观感其实颇为不错。

“你放心吧!”太后撂下那碗茶,“并不用你我操心,自会有人去解救她。这也是个好机会,既让这丫头尝尝苦头,知道个天高地厚。也让宫里这些人把气给出了,否则一直憋着迟早会闹出事来。更让他,有机会去英雄救美……让这丫头领个情。现在可不就差个‘情’字吗?甭管什么‘情’,领了就好……”

……

翠华门前,严恬看着冷笑挑衅的丽嫔,缓缓俯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