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小院,此刻已近晌午,严恬频频望向大门,颇为坐立不安。
“小姐,不然我出门去打听打听吧。”小珠见她这样,不禁也开始心焦。
“没用的。”严恬边来回踱着步子,边摇了摇头,“现下从市井里得到的消息,不过就是京兆衙门的堂审诸事。大朝上的事儿老百姓不会知道。案子虽然判了,但还得三司会审,御笔朱批。便是皇上急着为方玉廷洗罪,也不会悖了这些。咱们只能耐心等着消息传出来……”
“耐心等着”?小珠看着满院子乱转的严恬,觉得她们家小姐要是没这点耐心镇着,说不定这会儿已经上房了。
严恬并不用上房,因为秦主恩此刻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大罗金仙观世音呀!严恬简直是拿出了迎接佛祖的恭敬来迎接秦主恩,就差一步一磕头地跪迎上去了。
秦主恩简直受宠若惊,同手同脚地被严恬殷勤迎进花厅。
二人茶炉旁对坐,严恬烧水冲茶,亲手奉上茶盏:“秦大哥奔波辛苦,喝杯茶暖和暖和!”
秦主恩赶忙欠了欠身子,心里莫名地有些惊悚。以前两次的经验来看,严恬这个样子,不是想坑他,就是想求他。
立在一旁的小珠点了点头,这可真是三条腿的蛤蟆好遇,爱作死的知己难寻。
此时,这对儿知己正在认真交流作死经验。
“今儿早朝陛下怎么说?”严恬有些热切。
秦主恩被她的目光一烫,眼睛不由自主地就想躲避,可那高扬的嘴角却是两个大汉来拽都拽不下来:“陛下昨晚连夜召了三司共议。你猜得不错,果然以‘报父之仇,意非乱也,行子之道,义能仁也’为由欲判方玉廷无罪。不过……”他抬起头看向严恬,“东静伯老爷子却亲自上朝喊冤,以‘养恩大于生恩’为由当殿驳了陛下……”
严恬垂眸端起茶碗,似乎并不吃惊,只是问道:“那陛下怎么说?”
“不置可否。朝上分成两派,一派自是尊了圣意,力主方玉廷‘为父报仇,行子之义’,应判无罪。
“另一派则是以东静伯为首,力主虽‘母恩绝,但养恩在’,且‘养恩大于生恩”,仍应以十恶大逆对方玉廷处以凌迟。”
秦主恩说完这番话,本以为严恬不会多问,就此丢开手不再管这事儿。毕竟方玉廷最终会被如何处置已和她父亲没有什么关系了。
是的,这判词的大意是由严恬所提,严文宽执笔润色后连夜急送进宫。方玉廷一案所判自是遵了公理正义。既判杀人偿命,合律法天理。又兼顾人伦常情,免了方玉廷的凌迟之刑。
更重要的是,给苦主东静伯府一个交待,也给了皇上一个借口!
一个免除方玉廷死罪的借口。“母恩绝矣”,这不正是皇上苦寻不得、多日无果的免罪金律吗?
至于三司再如何会审,皇上再如何御笔勾判,那已然和严文宽没了任何关系。便是皇上作判方玉廷无罪,东静伯家也找不上京兆府来。毕竟京兆府的初判是“杀人偿命”。虽然那“免死金律”也是京兆府亲手呈给皇上的。
至此京兆尹大人,已然是尽心竭力、尽职履责。对上替君分忧、忠不违君。对下为苦主申冤,给百姓一个交代。
严恬既顺应君意又将严文宽从中摘出来的目的已然达成,在秦主恩看来她实在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再继续为这事劳神费心。
可,严恬却抬起头看他道:“秦大哥,能给我讲讲朝廷里的事儿吗?”
这句话说得很含糊。朝廷的事?朝廷的事可太多了,大到赋税徭役民生边境,小到殿前仪态官员德行……可秦主恩却是听懂了。
他沉默了一下,随后看着严恬苦笑一声:“我原是从来不管朝廷上的事的,连平常的‘正事儿’也做不了几件,这才闯出‘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号。
“若是别人问,我自是一概只称不知。我一个纨绔混混,哪里会知道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可既然是你问,那我却必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来方玉廷这事我原本也是要管的,可开始却从未想过像如今这般大张旗鼓地管。最多不过是暗地里使些手段,尽些力罢了。至于结果如何,却全是尽人事听天命,也算全了我和方玉廷儿时一起玩过两遭的情谊。
“但我却没有想到,严三叔会因此案被调进京城……如今既然是你想要查,那我便义不容辞!无论是冤狱疑案,还是朝堂国事,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想掺和的,我就都去查来给你,都去陪着你掺和!”
屋内顿时静默下来,严恬看着秦主恩有些张口结舌。
她没料到一句话会引来秦主恩这番剖白,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既意外于他话中的那份认真,又震惊于这番话背后那隐隐的破釜沉舟。
秦主恩似乎是在郑重宣告:为了她,他可以卸下防备,抛弃伪装,将他的软肋毫无顾忌地暴露在她面前……
这是一份极大的信任,却也是一份极大的压力!
严恬从不认为秦主恩真如外表那般放浪形骸混账纨绔,她知道他内里其实极清醒明白且智慧超群。她从不敢小瞧这位皇帝的外甥,长公主的独子,更从不敢轻视他的手段和聪明。什么不问朝堂,什么不学无术,什么纨绔混帐,那不过皆是糊弄世人的障眼法罢了。这京中人人都有几张脸,秦主恩自然也不例外。
严恬不禁想起父亲昨日气极时对秦主恩大喝的那句“长公主府都自身难保”……
她不禁一时间心乱如麻,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这般烦乱纠结。脑子里思绪万千,却又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秦主恩看着一向伶牙俐齿的严恬突然失了她的好口才,神情复杂的脸上竟慢慢洇出一丝红晕来,心里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若她听了自己这话起身就走,从此再也不敢“麻烦”于他,那么他大概也就可以死心了。之前洛州拒婚,确实是他太过草率。可如今若她也能狠下心来说丢开手就丢开,那他就是再不舍眷恋,也会就此忍痛和严恬相忘于江湖。
这是一番剖白,更是一个试探。他秦主恩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长大的,何曾如此伏低做小地去捧过别人?长公主的儿子,自然傲气凌人,只不过目空四海是对旁人,对上严恬他却愿意收起所有的骄傲。
秦主恩看着严恬,目光突然热烈起来,甚至带了一丝肆无忌惮的侵略性。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君子。君子皆应施恩不望报,而他为严恬所做的一切,甚至违背自己的原则插手朝廷之事,说到底皆不过是为了让她领情。既然她此刻没有逃,那么,她就再也逃不掉了!
什么功成身退、施不望报?在他看来那纯属脑子有坑。
秦主恩没有再给严恬开口的机会,话锋一转道:“至于朝堂上的事儿……你是想问太子和二皇子背后的那两股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