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恬的思维果然立刻被拉回到更重要的事情上来,她暂时拋开心里那小小的异样,冲秦主恩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秦主恩垂眸喝了口茶,遮住了眼中得逞的笑意和微微上扬的嘴角。
“你可知道圣武先帝和圣智先皇后?”再抬眼时,秦主恩又端回那副大义凛然的嘴脸。
“圣武中兴?自然知道。当年圣武皇帝的孪生哥哥西北靖王谋逆造反,趁顺平废帝北上封禅时将其劫持并囚禁于西北境内的下阳。为免落天下人口食,他未敢弑君夺位,只逼其禅位。
“同年,圣武皇帝同圣智皇后于辽东兴兵,一路西进直逼下阳,救出顺平废帝。西北靖王做困兽之斗,抛出‘兄终弟及’的假诏,篡位造反,史称靖王之乱。
“届时,辽东狄戎已平,但西北回鹘犹在。靖王造反正给回鹘可趁之机,其借机发兵,打着‘助靖王夺回皇位’的旗号,实为入侵大齐。可靖王昏聩,竟欲借回鹘之力成事,任回鹘铁蹄踏入大齐之地。
“圣武皇帝同圣智皇后临危天授,当时携顺平废帝于西北战场足足打了一年,终是逼退回鹘,活捉靖王,平了西北之乱。
“后一路南下横扫靖王余孽,直达京城。谁知此时顺平废帝已志消体弱,渐丧帝王之志,身体亦彻底坏败。于是,同年八月在天华诏告天下,禅位圣武皇帝,随后同月崩于当地。
“靖王当时据说也不久后感染时疫,死于圣武皇帝押解途中。对于做乱的靖王,世人自然无甚好评价的,不过是乱臣贼子,天道得诛。而对于顺平废帝,后世却多有评说。
“有人说他一生懦弱,前被其母所控外戚掌权,后又被权臣所挟。他倒也曾极欲反抗压制他的权臣,故而才有了那次乱世封禅的北上之行。
“自古封禅莫不是天下太平,天子出行。而顺平废帝的封禅之行却是于大齐时局表面平静,内里暗潮汹涌之时。有人猜测,很有可能是西北靖王在顺平废帝身边安插了奸细,以进谗言,恰好顺平废帝与当时朝中权臣矛盾日益尖锐,故而不听阻劝,执意北上封禅,方才有此大难。
“至于圣武皇帝和圣智皇后,自是天纵奇才,又顺应民意。于辽东经营十数年,灭戎狄,平战火,垦荒囤田,大齐各地几次天灾人祸朝廷皆有心无力,却全靠辽东出面赈济平乱。多年的经营,早已民心所向,几乎天下归心。故而才有顺平帝天华禅位,那时的确大势所趋,他已然回天乏力。
“只是可惜,圣智皇后随军征战时,不幸触发旧疾,圣武皇帝与其伉俪情深,当时衣不解带照顾床前,军中一切事务全都交给其时年十九的独子,也就是后来的兴武皇帝。
“但到底天妒英才,圣智皇后还是于第二年初春崩逝落霞城。圣武皇帝悲痛欲绝,随即病倒,于春末进京途中追逝驾崩。
“兴武帝命全军摘缨挂白,自己麻衣跣足,入主京城。自此圣武中兴,盛世绵延。”
“说得倒也不错。”秦主恩垂下眼睛,辨不出喜怒。“兴武皇帝入京,带来了辽东旧部,如你们家祖上,梁皇后祖上。平国公方家虽祖上在京中任大理寺卿,却是圣智皇后的姑夫,出身其父凌云驸马麾下,也算辽东旧部。而……”
说着秦主恩微微一顿,垂下的眼帘掩住眼底愈发幽暗的阴霾。
“而二皇子的母族刘家,以及支持刘家的像御史台的耿家、翰林院的周家、吏部的李家冯家……却皆是前朝留下的旧署,暗地里有人称之为京派。
“丽嫔娘家东静伯陆氏虽也曾属辽东凌家军,跟着兴武帝入京,但陆家原本的根基却是在京城,祖上和刘氏等京派多有交好,且树大根深。当年只因‘平城冤案’子孙出走辽东,随兴武帝回京后旧交又得以恢复延续。而辽东旧部反因‘平城冤案’对陆家并不亲热,以至其彻底归于京派。
“太子与二皇子背后的势力便是这两派。现下看似夺嫡之争。可两人皆未成年,此时夺嫡岂不太早?说到底还是在延续着那已经了三代的辽东旧部与京派之斗。”
“此为结党党争!陛下难道就不管吗?”
“陛下当然要管。否则也不会有……”话到此处戛然而止,秦主恩旋及苦笑一声,“这朝堂之事太过复杂,并不像你审冤断案一般,是非曲直,对错黑白,牵扯到各方势力和利益。而陛下多用的手段却是制衡驭下之术。
“我只能说兴武帝当年进京面对顺平废帝留下的那么大的烂摊子,颇为不易。京派油滑世故,阳奉阴违。辽东旧部有人居功自傲,甚至见圣武、圣智两位不在,欲生不臣之心。
“兴武帝初入京时只能两面周全、左右逢源,以京派牵制辽东旧部,渐渐清除不臣反叛。再以辽东旧部制衡京派,督促其尽责奉公、竭智奉忠。这才有了这后来的朝局稳定,天下一统。
“后来到我外祖父运和先帝时已经历了两三代,两方势力趋近平衡。却不想运和先帝突然驾崩,当今陛下当时不过才刚满十岁,是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暗潮涌动的朝局,于是便……”秦主恩顿了一下,端起手边的茶碗,却发现早没了热气儿,于是又撂下了,后面的话便不着痕迹地转了个弯。
“可如今,陛下对朝廷制衡之术早已得心应手。但这却并不代表两方势力的争斗会就此停歇。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就没有无派系争斗的朝堂。若真没了派系争斗,那皇帝反倒要极为担心,因为那极有可能是一家独大的局面,以致权臣横行,皇权势微……
“‘派系’是每个朝堂上都会有的东西。只不过无能的君主会深感头疼,因无驭下之能,于是纷争渐起,最终了酿成党争大祸。
“而那手段高明的君主却并不担心,甚至乐见其成。扶持一方,打压一派,皇帝手里拿着根肉骨头,引引这个,逗逗那个。你不听话,便扶持他给你个教训。他不忠心,便给你些甜头把他打压下去。既不让一派独享好处只手遮天,也不让另一派摸不着油水落败势微。如此引得各方争宠献媚,极尽所能地为陛下尽忠为朝廷尽职,那些小打小闹的纷争反而促使朝廷兴旺,皇权更加稳固。这便是帝王之术中的制衡术。呵!帝王之术?玩的无非是人心……”
“秦大哥喝茶。”严恬将重新注了热水的茶碗奉到秦主恩面前。
秦主恩的讥讽冷笑陡然就僵在了唇边。他抬头看向严恬,面无表情,满眼审视。眼前的严恬似乎毫无察觉,只是自顾自地提壶冲茶,茶海里那碧玉般的叶片正随着沸腾的水浪翻滚,小小一方乾坤里已然被搅动得天翻地覆。
一句话,将他扯回现世,严恬是故意的。
一句话将他扯回现世,秦主恩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了一丝懊恼。
他已藏拙十年,有些门道儿,他知道,可是别人却不知道他知道。他只是个爱胡闹的纨绔,如何竟懂什么“帝王之术”?便是个“好样儿的”上进子弟,也不过只知道些书本上的礼义廉耻,又怎么会随随便便说出这些话来?这可是明晃晃的僭越。自己到了严恬面前果然容易失智……
看着对面突然沉默下来的秦主恩,严恬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阴郁和压抑。洛州“叶锦贤案”中,她见过秦主恩对上鲁大金时的狠戾狷狂。但此刻眼神冷漠浑身戒备的秦主恩,却让她觉得格外陌生,似被拒于千里之外,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距离,即使二人刚相识时,也未离得这般遥远。
“秦大哥,”严恬柔声唤道,目光中带着几分郑重,“自从掺和进平国公府的案子后,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我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并不是说我后悔协助父亲查办此案,而是在这查办过程中,所有的顾及,所用的手段都是应当的吗?正如你所说,审冤断案是非对错,非黑即白,可……”
她垂眸叹息,“平国公府一案,案情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扑朔迷离的疑点奇冤,所有的惮精竭虑瞻前顾后却皆不过是为了朝堂纷争、人情世故。我以前审案首要平冤,如今审案却要先考虑自保。
“小妹一直在想,进京这短短几日,我和父亲是否已失了本心?竟不最重案之本身,反而也如那些官僚政客一般开始暗揣圣意,谄媚君主,平衡各方势力,首求的竟是自保……”许是严恬这几日确是被某些想法所困,说到此处竟微微有些激越。
“恬恬,”见她如此,秦主恩反倒暂时先抛开了戒备和审慎,开口劝道,“自古都说贪官污吏不顾百姓只会‘做官’。可我却觉得,这清官能臣反而更应该会‘做官’才是!若连自保之力都无,那如何能保得了君上亲友,保得了这天下百姓……”
严恬一顿,抬眼去看秦主恩,半晌才淡然一笑:
“秦大哥通透。确是这个道理,唯有先能自保,方才能护得住亲人骨肉,护得住你想护的天理公道。至于那些自保的手段,只要不是欺世盗名,不违道义公理,不负君父百姓,那又能如何呢?!”
若干年后,秦主恩仍会常常想起那日的严恬,目光清澈,满眼坚定,似早春一簇不知名的青藤,坚韧刚强,于春日的寒风中傲然挺立,倔犟地绽放朵朵繁花。不软弱,不招摇,不媚俗,却异常芬芳馥郁……
她是在告诉他,并不用担心他隐于暗处的秘密会被她窥见。这世上人人皆苦,人人皆有秘密,只要对得起天道公理,那便没什么大不了,那便是自己的康庄正道。
秦主恩看着严恬,心境忽然就平和了下来。以前他只觉得这姑娘与众不同,生动有趣,若能娶回家,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寂寞无聊。
可现如今他才幡然醒悟,让自己心驰神往的并不仅仅是那份与众不同,那份生动有趣。他们是同一种人,有着同样的灵魂,契合而默契,胜过这世上千万人。同样的不畏世俗,同样的不弃自我,同样的不惧前路……
他就这样看着严恬,然后融融一笑,如朗月当空,洒下一片皎皎清辉……
严恬的心猛然漏了一拍儿。
当严文宽从衙门回来时,秦主恩早已离开。严文宽毫不意外女儿会先一步知晓方玉廷案今日引起的朝堂纷争。
可,严恬接下来的话,却立时让他大惊失色。她问:“爹爹,您颇知道一些京中的陈年掌故。那能不能告诉女儿,秦主恩,他究竟是什么人?”
「本章算是上一本《被皇帝退婚后我搅翻朝堂》的后续,解释了相关主、配角的最终结局。大家应该已经能猜到秦主恩是谁的后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