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谦老早之前就死心塌地地认定他们漕帮青竹堂堂主是个百年难遇的能人。而今天,他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只不过稍稍把“百年难遇”微调成了“万年”。
此刻站在这样一位响当当的响当当身旁,鲁谦与有荣焉,昂首挺胸气势高涨,唱喝声更是直冲云霄,仿佛不是在刨坟,而是作为司仪于喜宴上宣唱祝歌。
“棺盖上刻着金刚剑阵!此阵主驱秽避邪,多用保家宅平安。用于墓冢,则是为避冤魂侵扰。”
周围原本避让械斗的百姓渐渐又聚了回来,听他如此一说,纷纷向坟坑内探头,想看看这“金刚剑阵”长什么样。
当初平国公府出了那么大的事几乎灭门,一时间竟找不出个正经人来主持这陆家三口的丧葬,也无人可护送棺椁回乡。但总停着灵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太后作主,让礼部按规制于城郊划了块墓地,暂时下葬三人,使其入土为。
而方金堂在此之前原本就已被陆金桂收殓入棺,那么其棺椁内的一应安置可以说皆是由陆氏生前一手安排。
秦主恩低头看了看身边的严恬,见她看得认真,似乎并不像普通弱质闺阁那般见了棺椁尸体就惊惧不已,于是暂且放下心来,但仍轻声嘱咐她道:“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拽着我的袖子。”
严恬有些惊讶,抬眼看他,却一眼正撞进了那双波光粼粼的桃花潭中。潭水幽深,却再不似以往那般浮光潋滟,它似乎突然静了下来,就这样慢慢淹没了自己,困住她,迷惑她,让她无路可逃,让她几欲溺毙在这无边无际的深邃里。严恬觉得自己好像中了邪……
秦主恩觉得自己大概中了邪,在严恬抬起头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桃花粉面就在眼前,盈盈秋水欲语还休,那里面似乎闪动着几分惊讶,又映衬着几分茫然。一双红唇,一把青丝,亭亭一位玉人……轰!这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心跳得简直不像话……
二禄觉得眼前这俩人一定是中了邪!这坟地,这棺材,这半腐不烂的方金堂……你俩眼神拉出了丝儿!你俩坟头想干点啥?!你俩尊重一下现场行不行?!你俩玩儿呢?!!
“棺内竟有六帝钱化煞阵!”好在鲁谦的惊呼声立刻把中了邪的两人惊醒。他俩忙分开目光各自掩饰地望了望别处,随即才意识到棺材已开,空气中正弥漫着一股腐臭味,于是又赶紧如众人一样掩住口鼻。
不过这一声也算是救了二禄一命。他刚才正盘算着给他们堂主和恬姑娘提个醒,别在人家坟头儿“恩爱”。多亏这话没出口,可以想象,他若真的说出来,方金堂从今天起可能就泉下成双,不再孤单。秦主恩能把他俩并了骨!
“六帝钱化煞阵可是用来对付极凶恶的冤魂的。无论家宅,还是墓冢,若用此阵,一般是主人身上有极大的冤业,为防冤魂恶鬼讨债,方才如此费心耗力。”
鲁谦指着棺内被摆成阵法的铜钱,扬声对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说道,“这些不是普通的铜钱,而是上古六位贤君所铸。若我猜得不错,这上面定然皆浸过布阵者的真阳涎,也就是舌尖血。且布阵者必须是那有冤业在身的本主,其亲自施法加持,种种流程要数天方可完成,期间不眠不休耗尽心力,据说还会折损阳寿阴德。如此阵法才能挡煞驱祸,镇住冤业。故而除非十分必要,例如布阵者造了大冤大孽,为保自身或儿孙不被冤魂纠缠,万不得已方才会施得此法……”
“一派胡言!”缓了这半天,陆昭终于从被扇懵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此刻眦眶欲裂,指着秦主恩咬牙切齿道,“不过几个铜钱,一个江湖骗子的混话,就想证明那白絮的诬告是真?严文宽没有伪造诬陷?呵!简直笑话一样!
“秦主恩!我告诉你,你今天闹这一出万不能轻易收场!什么风水阵法冤业祸煞,统统皆是无稽之谈!捕风捉影!妖言惑众!你若拿不出实证,只凭这些江湖术士的鬼话就想给我那死去的姑姑泼脏水,你且问问我东静伯府答不答应!”
“行啦!就唱到这儿吧!”秦主恩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冷笑道,“这上午升堂下午刨坟,东静伯府得着信儿后一个正经人都没来,就只派个你出来蹦哒,看来也硬气不到哪儿去!”
“你……”
“老少爷们儿!”秦主恩并没理会气极败坏的陆昭,抬手冲着四周围观的百姓们拱了拱手,“人来的不少呀!众位想必都听说了这几日京中的新鲜事儿。先是平国公府几乎灭门,这个都知道了,就不再多说。又出来个平国公旧仆状告陆氏毒害主母。今天上午更是离了个大谱,东静伯竟状告京兆尹严文宽严大人。说什么他从平国公府佛堂内搜出来的陆氏亲笔忏悔诔文乃是伪造。是严大人自己监守自盗,趁查搜之际派人偷偷放进佛堂以行陷害。
“今儿来给方金堂开棺前,我让兄弟们招呼了大半个京城,叫来众位,就是想请大家做个见证。一会儿不管这棺材里有没有东西,那东西能不能证明陆氏有罪,咱们都在众目睽睽下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省得狗崽子们在爷的背后也狂吠乱叫,反污蔑爷也行了那伪造诬陷的行径。老少爷们儿们,可听懂秦某的意思?”
最后一句秦主恩陡然扬高声调。大福、二禄带着众兄弟立刻一起高声回道,“听懂了!”
近二百来号人的齐声回应,响彻云霄。如此带得围观百姓也心头一震,不少人跟着一起应和起来。
秦主恩微微挑了挑嘴角:“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今天就是想替天讨个公道!若有冤屈,便替那冤魂昭雪,以安亡灵!若无冤屈,便替陆氏洗刷污蔑,以证清白。都是替天行道,积德行善的大好事。秦某觉得该做!诸位觉得这事儿该不该做?”
“该做!”周围围观的百姓情绪似乎也被挑动起来,这回不光是大福、二禄等人,百姓们亦齐声应道。
严恬转头看向秦主恩,眉眼弯弯,笑靥浅浅,只觉得这家伙真是挑事儿的一把好手。
四目相对,秦主恩立时忍不住心旌摇**。美人那眼波流转的回眸一笑,华光异彩,顾盼生辉。他当即受了莫大的鼓舞,脸上的笑意越发货真价实:“那诸位可愿意为这份天理公道,同秦某一起做个见证?”
“愿意!”百姓们此刻情绪高涨,众人一起高呼,声震林樾。
“本官也来做个见证!”呼声未落,便陡然又传来一个声音。严文宽带人赶到。
严恬忙转头去看秦主恩,微微眯了眯眼睛。秦主恩冲她挑眉一笑,满眼得意。
臧高升这老小子,还算得用,虽然身上毛病不少,可今天这差事办得不错,时间卡得正好。
两方对峙时,他原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强行开棺再说。可若那时严文宽赶来,他出于本职定会阻止,这场闹腾自然就会前功尽弃。
但若是再晚来一会儿,却又正赶上行满功成,一切尘埃落定。如此他又怎么在未来老丈人面前表演力排众议,舌战群雄,把控大局,扭转乾坤?!
没有曲折过程的功劳是不足以打动人心的。同样,没经历上刀山下火海的坎坷,又哪来的足以托付女儿的记忆深刻!
他为了严恬,简直煞费苦心,日月可鉴!
严恬翻了个白眼,她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秦主恩这是早就算计好了,要卡着点儿在她爹面前开屏。之前为这货的所有担心,瞬间想剁巴剁巴去喂狗。说不定后面他还设了场苦肉计什么的,只可惜自己这一道方玉廷的契书,直接断了他的后路!
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一狗更比一狗强!
严恬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到她爹身后,规规矩矩地侍立一旁,又低眉顺眼地生受了她爹一记眼刀。
诺大的坟头,她还真怕不够秦主恩施展的。秦公子,请开始你的表演!
果然,秦主恩的情绪瞬间拉满,一跃而下跳入坟坑,先气势如虹地向四周拱手抱拳:“诸位敢为天理公道见证,敢为冤魂申冤昭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护着大义公正!真是浩然正气贯长虹,一片丹心天地明!秦某在此多谢!”
严恬在心里直翻白眼儿:你这是道谢吗?你这分明是在自夸!
秦主恩开了一圈儿屏,终于要干正事儿了。
“之前在平国公府的佛堂里搜出陆氏亲笔写的忏悔诔文,你们东静伯府说是京兆府栽赃陷害!那我今日若在这众睦睦之下,在这刚下葬没几日的方金堂身上,也找出一封一模一样陆氏手书的诔文呢?!
“忏悔诔文,据说陆氏写了两篇,又找高人作法加持后,一份镇在府内佛堂的观音座下,日日超度以求化解柳氏的冤魂……”秦主恩边说边挽起袖子,向围观的百姓展示了一下自己空空的双手,那样子颇像个街头卖艺变戏法的。
“另一份却是怕那冤业缠上她的宝贝儿子,特用诔文制成个护身符,让方金堂带在身上!”说着,秦主恩已围着方金堂的尸身转了一圈,随后忽而一笑,也不顾那尸身腐烂恶臭不堪,伸手“啪”地将方金堂腰间一个系着璎珞的万字荷包揪了下来,随后抬头笑着看向陆昭,满眼讥讽。陆昭陡然变色。
秦主恩从那荷包中缓缓抽出一张纸来,当场展开,高声宣读。当念到,“……吾杀柳氏实属无奈。为母则强,勿伤吾儿。天理循环,一切恶行皆吾一人担之……”时,满场百姓,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