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陆昭此刻满脸涨红,指着秦主恩,却反反复复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

秦主恩抬手举着那份诔文,笑道:“哟!怎么陆猴子,众目睽睽之下,你不会又想故计重施,也说我伪造诬陷吧?那我这个知廉耻的混混可还真挡不住你们这帮铁了心的流氓!不过没关系,从刨坟开棺到取出这份诔文,在场这些老少爷们儿可都看得清楚!为防你们东静伯府再狂咬乱吠,咱也不换手了,我就这么擎着这份物证,一路亲送到皇上的龙书案头!”

随即又招呼众人,“走哇,老少爷们儿!同去给我秦主恩作个见证!今儿这事儿可是直达天听!谁去了谁今后能和子孙后辈吹一辈子!”

“走!”众人果然又是齐声响应。

秦主恩虽是皇帝的外甥,但他也常在街面儿上胡混,京中不少百姓都是知道他的。因此他这一撺掇,百姓便立时浩浩****地护送着挽袖赤臂高举诔文的秦主恩同去面圣。

这一堆的见证人当然见不到天颜,可秦主恩、严文宽和东静伯陆东升却能。

御书房内,当两份诔文一作对比,又经翰林院的人对笔迹论证了一番,气氛立时就尴尬了。

秦主恩从刨坟到拿到诔文,又到一路举着物证进皇宫,东静伯府再怎么不想做人,此刻也找不出半点诬赖秦主恩的借口。更何况,这可是皇帝的亲外甥!若直接像诬陷严文宽那般明目张胆地耍无赖式,那东静伯府上下绝对是已经厌恶了这个世界,真的死心塌地不做人。

所以陆东升认怂的速度异常惊人,永治帝不过刚提了句,“这事儿东静伯你……”

陆东升就立刻推金山倒玉柱地双膝砸向御书房的金砖,俯身叩首,痛哭流涕,直呼自己教女不严,有愧圣恩,未曾想长女竟背着娘家作出此等十恶不赦之事!实不配为陆家女?

老头子一张嘴就把长女踢出了家谱,又想用“背着娘家”四个字把陆氏一族给摘个干净。

一旁的秦主恩忍不住从鼻子里重重地嗤了一声,但随即引来他亲娘舅的一记眼刀。

东静伯府自打自脸,耳刮子抽得啪啪作响。完全秉承着只要我认错够快,皇帝的责罚就追不上我的原则。不过这招确实好使,起码“家出恶女,受人蒙蔽”要比“明知包庇,诬告陷害”的罪责轻得多得多。

于是,在东静伯府态度的大转弯后,惊天动地的平国公灭门等一系列案件竟就这么顺顺利利地下了判。

严文宽的初判是,一、忏悔诔文乃陆氏亲笔所写,东静伯府怀疑伪造诬告之说不实。二、忏悔诔文相当于陆氏生前口供,现人证物证俱在,白絮状告陆氏毒杀主母柳氏案属实。然陆氏已死,冤债已了,此案已结。三、方玉廷杀陆氏案。陆氏先毒杀方玉廷之母,后手刃其父,且两次大仇方玉廷俱先知晓。杀陆氏乃为父母报仇。《大齐律》有云,父不受诛而诛之,子复仇可也。报父之仇,行子之道,人子之义也。更何况,身负父母双仇,隐忍数年,冤深似海。陆氏既无母恩,亦无养恩。方玉廷杀陆氏乃报父母大仇,无罪。

此三判上报三司。三司核准,上报皇帝。永治帝御笔朱批,准。

同时又发一道圣旨,平国公府因爵位之争,引发人伦惨剧,嫡庶大乱,自此褫夺一等平国公爵位,收回丹书铁券……

……

早春的阳光竟然也似盛夏般刺目。方玉廷走出大牢,有那么一瞬的眩晕,他抬起手遮了遮眼睛,随后在这久违的白亮光线中看到了戚兰风和白絮站在大门外等他。

“敕造平国公府”的匾额被礼部派人拆下收回。方玉廷看着光秃秃的府门,却到底没有勇气走进去。那里已经不是家了,从来都不是……

……

“玉廷军中的差事还干着。这几日要给方庸丁忧守孝,还说想给他母亲迁坟与方庸合葬,所以军中那边请了挺长时间的假,暂时先待在京中。”

襄宁长公主边说边端了碗参汤放在太后手边的小几上,“可这孩子说来也太牛心左性了。前日竟上奏皇上让朝廷收回平国公府的宅子。唉,何必如此自苦呢?那宅子本就是他祖上挣下来的,留着也不算什么。”

太后这些日子病了一场,今日身上才略略松快了些。此刻她靠在引枕上,看着襄宁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戚兰风都已经告诉我了。听说他如今在雀儿桥那边置了处普通的小院,前后左右住着的也都是些贩夫走卒、平民百姓。这样的大家公子竟真的就流落到了民间。

“好在戚兰风和白絮都留在那里照应着。否则他一个大小伙子还真不知该怎么过活。说来,他这么命苦,却全是哀家造成的……”

“娘亲怎么又开始自责了?”襄宁长公主抚着太后的后背顺气,“前两日就因为这番自苦苛责闹得生了场病,御医都说是郁结之症。

“那做孽的是陆金桂,追根溯源也是东静伯府教女不严。如今皇上已下旨饬责了陆东升,且他们家上下凡有官职者皆罚俸三年,也算给了一个教训。

“再者,因为出了那样一个毒妇,陆家女今后是再不好找婆家了。而陆家的男子因为门风败坏,估计轻易娶也不上什么门当户对的好姑娘。只此一项,陆氏一族便有了衰败之相,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娘亲切莫自责才是。”

襄宁长公主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口,想当年她母亲是如何的爽利果决杀伐果断。无论事成事败功过与否,皆能泰然处之。可如今却变得如此心软,且自责自苦。或许是因为平国公府是她的娘家。或许……是因为她的娘亲老了……

襄宁心头一紧,忍不住心有戚然,她缓缓俯身靠进太后的怀里。那里是她一直的庇护,如此温暖,却曾跳动着一颗极坚硬的心。

太后摸了摸襄宁的额发,笑道:“我儿这些日子照顾为娘,着实辛苦。如今娘身子已经大好了,就不拘着你了。阿恩在外面还不知道胡闹成什么样子,这两日也该出宫去看看他。”

“照顾娘亲怎么能算辛苦?”襄宁长公主也跟着笑起来,但到底还是答应了。

……

襄宁回到公主府,瑾嬷嬷便向她说起那日开棺之事。秦主恩是如何因东静伯府诬告严文宽而焦急不已且不管不顾的。三寿又是如何去寻了严恬,最终尚算有惊无险的。

襄宁边听边若有所思,随后微微一笑,伸手敲了敲桌面:“阿恩你倒不用担心,这小子心眼子多着呢。他知道皇上心里想什么。这是在踩着他的底线蹦达。就算当日那严家丫头真就束手无策没去救场,阿恩也知道如何最后把这事儿彻底摆平,不留把柄。

“而且这次京派闹得实在不太像话,皇帝无论如何都得给东静伯府一个教训,却又不能让京派大伤元气,必竟握着军权的还是辽东旧部……

“如今铲了平国公府的根,杀鸡警猴,想必那辽东旧部现下人人自危。而方玉廷又是个不通人情世故、不会串连的……想必皇上心里也能安稳一阵子。呵……在外人看来却不过只是起刑狱案子……

“不过,”襄宁公主说着看了眼瑾嬷嬷,“严家那丫头这一两次的,倒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先是在宫中应对得当,看着不是个能被富贵迷了眼的。又有这次,嗯,胆识和急智倒还都算有一些。”

“公主这是满意了?”瑾嬷嬷边端来茶碗边笑道,“听三寿说,那丫头当时是真着急了。且不出一息就做了决断,竟是个爽利有主意的!姑娘家这性子可不多。”

“满不满意的现下还说不上,毕竟时日尚浅。”说着襄宁冲瑾嬷嬷又是一笑,“说来人家姑娘同不同意还不好说呢。我到现在听着怎么都是阿恩在追着人家跑?今儿一大早我回来时他就不在家,可不又去找人家了?看来,我这个做娘的也不能干坐着了,总得帮点忙才是。”

瑾嬷嬷听后忍不住跟着噗嗤一笑……

……

方玉廷站在严家小院门口,掏出那方素白的帕子看了看,随后攥进手中,伸手敲门。

小院儿内似乎人声嘈杂,半天方才听到有人边连声喊着“来了,来了”,边跑过来开门。

谁知大门一开,还未见其人,陡然先见只鸡!一只嘴尖爪利的胖大公鸡倏地迎面扑来,带起漫天鸡毛翻飞。

方玉廷当即大惊,下意识挥出一掌,那只公鸡立时“勾勾勾”地尖叫着,顺势飞向了西面的院墙。

“抓住它!今儿中午的鸡公煲,它可身担大任!”随即一个清悦的声音传来,和那日那个小少年的声音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了故作老成的沙哑,反多了一丝娇俏和飞扬。

人影晃动,一个姑娘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手持一根擀面杖,威风凛凛地指着那只慌不择路的逃命公鸡,对身后两个家丁说道:“抓的时候务必小心!别弄断了尾羽。我要做个毽子。”

那公鸡大概是年老成精,似听懂此话,立刻更加拼命逃窜。

“这位公子,您找谁呀?”开门的老伯见来人只顾向院中张望,却半天不语,不禁心中奇怪,打量的眼神中便带了一丝警惕。

“我找……你们家小公子。”

“小公子?”老伯转身望向院中的姑娘,恰巧那姑娘也正看向门口。

精致的眉眼,和那日的小少年如出一辙,只是面庞白晰如瓷,眉眼娟秀如画,泛着朝阳金辉淡淡的光晕。清丝如风,秋水若烟,似有一片轻云薄雾,缓缓笼了过来,然后便困住了门外这位红尘俗世的过客,那本就不恋凡尘的旅人。

莫名间,方玉廷的心似猛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早上练完晨功后的那份鼓噪又奔涌着闯回了胸膛……

「参照西汉景帝时“防年杀母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