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主恩出了严家小院,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他突然觉得好委屈,就像那两年襄宁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去冷月观修道或去宫里陪太后一样。

那时他还没有习惯,时常担心他娘会不要他了。这并非杞人忧天,他原就不姓秦。那时他常常想,若他娘真不要他了,那他可就真没人要了。真的没人了……

秦主恩抬眼看了看天。要下雨了吧,天阴得都不透缝儿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咦?怪事!不过就是仰着头看了会儿天,怎么就这么酸呀?脖子也酸,眼睛也酸,酸得都快冒水了。可好在是仰着头……

他慢慢蹲下身子坐到了石阶上。房檐外一声春雷,随后终是哗啦啦地下起雨来。这雨可真大呀,都扫到脸上来了,然后又打在心上,又冷又疼。

……

外面下雨了。严文宽看着窗外,忍不住皱起眉,转身吩咐孙伯道:“那孩子刚出门,应该走不远。你快去送把伞给他。”

孙伯应了一声,赶忙出去,可不过片刻又折返回来:“老爷,不得了了,秦公子此刻正坐在咱们家门口哭呢。我和他说话,他也不理。给他伞,他也不接。我只好把伞就那么放在他身边……”

话未说完,严文宽便忍不住跺脚,口中念了句“冤家”,伸手抢过孙伯手中正滴水的油纸伞,转身冲进了雨里……

……

后院,小珠此时愁容满面,一边看着她们家小姐了无生气地绣着花,一边回禀道:“……二人僵了半天,最终还是秦公子败下阵来。随后他人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出了咱们家的门。这天儿不知怎的突然就下起雨来了,想必老爷也是不放心,赶紧让孙伯给秦公子送把伞去。谁知道,孙伯一开门,却见秦公子正坐在咱们家门口,望着房檐儿的雨哭呢……”

“嘶……”严恬一针下去,立时冒出一个血珠子来,玛瑙似的,轻轻一颤便倏地把绷子上那块素白的丝绢染红了一块儿。

“哎呀,小姐!”小珠扯住严恬的手指,却见她只是木然地看着那再次冒出来的血珠发呆,似乎并不觉得疼。

“小姐,您可别吓我呀!”小珠在严恬眼前划拉了两下,说话都带了哭腔儿,也顾不得什么了,赶紧把严恬的手指放进自己嘴里吮了吮。

“您说您绣什么花呀?上次给愉少爷绣了双鞋垫儿费了多大劲呀?手指头上扎得全是小眼儿。您当时不就说,以后再也不拿针线了吗?上次是为了兄妹情义,没有办法。这次可是为了什么呀?”

严恬木木地转头,看了眼桌上的大齐律,声音没什么起伏:“心不静。书,看不进去。以为绣花能静下来。”

完了,小珠看着她们家小姐愈发想哭了。小姐这不会是傻了吧?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说傻就傻了呢?咦?这话说的!傻了的还有谁?嗐!不是还有此刻正在前院听老爷训话的秦公子吗?!

……

严文宽跑到大门口,连拖带拽地把正堵门嚎丧的秦主恩给弄了回来。看着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严大人深觉自己有责任该渡口活气给这小子。

若是他一个想不开,再半夜偷偷吊死在自家门口,别人不知,单他娘、他舅舅、他亲姥姥,这三位,随便哪位活剐了他都跟玩儿似的。他还想挣取走在严恬后头给闺女送终呢!

以前在洛州审案,严文宽总会对嫌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想你的父母妻儿!

可自从进京当了这个京兆尹,他如今每每都会对自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想你的父母妻儿!

……

“我与恬恬的母亲从小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书房内,严文宽与秦主恩皆换了干爽的衣服,然后一人被胡婶塞了碗姜汤,限时半柱香内喝完。此刻他看着秦主恩穿着自己年轻时的竹青儒袍,心中不禁感慨。

“这衣服便是她做的。”说着又忍不住一笑,“我年轻时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是她做的。”

“严夫人一定极贤惠。”秦主恩捧着姜汤,脸隐在灯影里,声音闷闷的,说不出的颓废沮丧。

严文宽笑了笑,“是很贤惠,也极聪敏。恬恬很像她母亲,却又不十分像。就说这女红针线,恐怕她就做不来。”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苦笑,放下汤碗哈腰坐在炭盆旁烤了烤手,“这孩子,大概是被我惯坏了,不光针线上懈怠,胆子也大,主意也正,全然不像个姑娘家。小时候我只想让她恣意开怀过得顺心,却不想长大后她这性子却如何也扳不过来了。

“唉!恬恬一出生她娘就没了,她从没见过她娘,可却极爱听我讲她母亲的故事。大概是这些故事听得多了,渐渐地就有些魔障了。总是觉得这世上的夫妻都应该如我和她母亲那样。可,这世上人和人之间又何其不同。

“许是她后来终于知道了这些不同,却似乎晚了。她因此变得很偏激,对男子颇有些……偏见。”

说着严文宽忍不住看了秦主恩一眼:“恬恬对婚姻之事看似并不在乎,实际上我却知道,她只是将其想象得太过完美,于是便觉得这世间并无她所想的情爱婚姻,索性也就不去期待。”

“可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完美的东西。您是知道的。”秦主恩执着地看着严文宽。

“是,我知道。”严文宽点头,随后却垂眸一叹,“可,昨天恬恬问我,以后呢?”

“什么?”

“她的意思是,往事已成云烟,倒不必纠缠。可将来却前途未卜,她却,不敢赌。既然有往日因,未必不能有日后果……”

“她不信我?”秦主恩急急向前一探。

“你信你自己吗?”严文宽看着他问,“现在倒不必作答。我知道你此时此刻所说的每一个字皆会是出自真心,真若金玉,坚比磐石。可过了今天呢?或者,过了一年,十年,二十年呢……你也会如今日这般?初心不变吗?

“我知道我这是也像恬恬那般发了痴,太过不切实际。这样的男子凤毛麟角,如何就有幸遇见。可我愿意陪我女儿等,即使等不到也没关系,我尽量走在她后面便是。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受委屈……”

十年,二十年后他还会如今日这般真心赤诚吗?那时他可还会有现下这般初心?秦主思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他不知道答案。

不!最初他不是本就抱着将严恬“掰过来”的心思吗?他的原话是,“不让纳妾?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一夜真是漫长呀。窗外的雨下了整晚,让人好生心烦……

第二日一早,雨过天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混着水汽,清爽异常,让人不禁精神一震。

可严恬并没有同老父亲一样,被这雨后的春日清晨振奋了精神。而是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儿蔫头耷脑地跟在严文宽身后。

唉!二十四孝好爹叹了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那可真不是个东西!

……

刘三乔一案陷入了僵局。虽说赵独眼儿似乎是凶手,但却并无人证物证。只有刘王氏的指证和那个子虚乌有的传闻。

按照严氏父女本心,既无证据,就应先把人放了。可这案子似乎又不是完全没有证据。去年年底,鲍营柏审的那两件“见鬼”的案子就是线索。

故而,今日一早严文宽带着严恬亲自去察访两起“见鬼”案的报案人,吕大力和孙范。

吕大力确实去了南方,家中只有他媳妇儿一人。问她男人贩布何时归家却是一概不知。

至于孙范,因据说身患重病且极易过人。严文宽原不想让严恬跟着。却不想这丫头死犟死犟的,根本劝她不动不说,还好悬没被她给劝说动了,让严大人留在家中……

……

雀儿桥胡同里住的人都小有家资,和吕大力住的那小商贩聚集的东市不同,这里院落整齐,邻居也友善安静,是京城中颇能住得的地方。

严氏父女按照卷宗记注的地址兜兜转转找了过来。谁知尚未找到孙范的住处,却于一户民宅院外,和正开门出来的方玉廷碰了个对脸儿。

“严大人!严大小……严少爷!”方玉廷有一瞬的意外,随即便欣喜若狂。他急忙上前,却又猛然意识到似乎有些不妥,于是惊喜中便带了一点儿手足无措。“你们,你们可是来找我的?”

他就知道!当严大人将他那番话带给严大小姐后,她必然会见自己!他已然一无所有,唯剩下这满腔赤诚和一颗真心。如果他没有看错,严大小姐绝不是庸俗之人,定不在乎什么钱财权势,但她一定在乎这一颗真心。

可惜,这一颗真心随即便遭了霜打。

严恬看着他眼中并无波澜:“呃,方公子?您,可知道这附近住着一个叫孙范的人?他曾来京兆府报过一桩“见鬼案”……”

方玉廷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原来是自己想岔了。可他却也并不多纠结,想了一会儿,点头道:“确有这样一个人。”

随后看到严氏父女交换眼神似若有所思,不禁忽而一笑,若梨花映水,风华无双:“方某在军中乃是斥候营校尉。若有用得着之处,请尽管直说。方某义不容辞,定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