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潮
在这一章,霍妮描述的“hopel ess”这种情绪,是指有一点严重的抑郁,抑郁到觉得人生无望的程度。霍妮的书籍中经常说“神经症者”如何如何,让人感觉“神经症者”是某个人,或者至少是有一群有着鲜明特征的人,但是实际上,神经症者=10种人格障碍者+抑郁障碍者+部分精神分裂者+无诊断者。这些人全部都可能在治疗的某个阶段出现恐惧和绝望感,原因则各不相同。
霍妮首先指出,个案会感到绝望是因为内心混乱,年轻人会把绝望感投射外化到友情、爱情和事业中,从而使其得到缓解,直到中年了才能来体验这种绝望的感觉。忙于预见未来,也是对绝望感的防御。
然后,霍妮论述了绝望感的三个来源。
来源1 她引用了克尔凯郭尔的金句:“一切绝望根本上都是对成为自己的绝望。”也就是说,绝望的根源,在于“患者对自己成为内心完整、人格统一的人感到绝望”。
来源2 无法达到理想化形象的要求。
来源3 个案不关注内心,也就是外化。
霍妮试图对如何治疗绝望感进行阐述,但是她只着重于提出分析师不要产生弗洛伊德的“理论反投射”,也就是说,弗洛伊德自己对人性是绝望的,所以他会把这种绝望投射给个案,以为个案也应该和他一样绝望。
这有点夸大了弗洛伊德的绝望感,弗洛伊德的确在《文明及其不满》等著作中表达了悲观人类文明的前途观,但是弗洛伊德对于心理治疗的前景并非彻底的悲观,相反,他在早期的时候,也认为精神分析胜过催眠,可以彻底治愈神经症。
今天我们知道,有各种各样的绝望感,如果是抑郁障碍引发的绝望感,需要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心理治疗以认知行为疗法和正念认知行为疗法为主。如果是人格障碍引发的绝望感,则主要是使用心理治疗,针对人格障碍,心理治疗内部的治疗方法很多,现在心理治疗师们常用的是《人格障碍治疗指导计划》。
霍妮还提到一种绝望感,也就是个案的理想化自体和理想化客体被认识到是虚幻的,因而产生了幻灭感。但这其实是正常的治疗过程。让个案产生幻灭的治疗原则,可以简称为“放弃幻想爱自己”。比如有的个案需要放弃的幻想,就是别人会无条件关爱自己,他需要接受现实生活中人们都是根据平等互利的原则交往的事实。
所以心理治疗的某个过程,就是要帮助个案,哀悼各种各样“好客体”幻想的丧失。大家可能会误以为心理治疗是帮助大家去寻找那些好的自体-客体关系,爱本能投注的自体-客体关系,而排斥那些“坏的”关系配对。但其实恰恰相反,治疗师是帮助个案“整合”这些“好+坏”的关系配对,让个案看见坏客体,承认坏客体,接纳坏客体,也是治疗师工作的主要内容。在充分承认、接纳这个世界的败坏和邪恶的基础上,我们才能更好地珍惜爱的关系。这种心态叫作“积极的悲观主义”。
第十一章 绝望[6]
虽然内心存在诸多冲突,神经症患者有时也会满足,能够享受让自己感觉舒适的事物。但他要想常常感受到幸福,则需要依赖太多条件。什么都无法给他带来快感,除非他独处,或除非他与人分享;除非他支配着局面,或除非他左右逢源。他获得幸福的条件往往自相矛盾,这进一步减少了他获得幸福的机会。他会乐意让别人领头,但同时又憎恶听命于人。女性会为丈夫事业有成而高兴,但同时又嫉妒他。即使神经症患者偶尔觅得暂时的幸福感,他内心的各种脆弱与恐惧也会轻易打破他这种感觉。
此外,那些人人都会碰到的倒霉事,却会在他头脑里被夸大了。一点小挫折就会让他陷入抑郁,因为这证明了他整体上并没什么价值,即使是因为他无法控制的因素。任何并无恶意的批评意见都会让他忧心忡忡、前思后想。于是,同样的处境下,他总是比别人更闷闷不乐、心存不满。
局面已经够糟,又被他进一步的顾虑恶化了。似乎只要还有希望,人类就可以承受极其深重的苦难。但神经症患者的内心则一团乱麻,必然或多或少地感到绝望,而他内心越乱,他就感到越绝望。这种绝望会埋得很深:从表面上看,神经症患者或溺于幻想,或忙于制订计划、扭转局面。要是自己结婚了就好了,或者有间更大的公寓,或者换一个工头,或者另娶个老婆。要是自己是个男人就好了,或者嫩一点或老一点,或者高一点或矮一点,那样一切就都好了。有时,消除某些令人烦心的因素确实有好处。然而,更多情况下,这些希望只是内在困境的外化,而且注定实现不了。神经症患者指望外部环境的改变会带来人间天堂,却不可避免地又会将患有神经症的自己置于新的环境中。
年轻人的希望更多寄托在外部条件上。因此,对很年轻的人进行精神分析时,情况往往比预计的要复杂一些,他们寄希望于外部正是原因之一。随着年龄渐长,希望日渐褪色,人们也更能接受把自己当作自身苦难可能的来源,好好审视一番。
即使整体的绝望感是无意识的,根据各种迹象,我们也可以推断绝望感是否存在、有多强烈。人生总会经历一些阶段,患者对挫折反应严重过度,且持续时间也明显过长。因此,这时患者就会陷入彻底的绝望,其原因看起来在于青春期单相思、被朋友背叛、被不公正地免职或没能通过考试等。自然,这对患者影响深远,他首先会估量任何可能的具体原因。但是,在任何具体原因背后,常常可以发现这些不幸经历引发更加深刻的绝望。同样,关于死亡的思绪挥之不去,或者自杀的念头随时浮现,不论这种念头是否带来影响,都表明绝望在内心弥漫,哪怕患者戴上了乐观的面具。他们整日言行轻浮,不论是否是在精神分析的过程中,都拒绝严肃对待任何事物,一遇到困难就立刻失望,这些都是相应的迹象。弗洛伊德定义的否定性治疗反应中,很多都属于这种情况。自省固然痛苦,但终究可以指明出路。但对他们而言,这却只会让人泄气,不愿再为解决新问题而历尽千辛万苦。有时候,这看起来像是患者不相信自己能够克服某种困难,但实际上,这表明他不指望自己能够从中有所收获。这些条件下,唯一符合逻辑的结果就是,他抱怨那种看法惊吓了自己,精神分析医生让他失望、招他厌恶。忙于预见或者预告未来,也是绝望的一种表现形式。虽然从表面上看,这像是对整个生活的焦虑,担心对意外措手不及,害怕犯错,但是通过观察可以发现,在这些情况下,其对未来的展望必然带有悲观色彩。和卡珊德拉一样,很多神经症患者长于预见坏事,而甚少预见幸福。这种关注生活的阴暗而忽视其光明的态度,会让人怀疑自己深陷绝望,无论如何将这种态度合理化都没有用。最后,这种绝望会带来漫长的抑郁状态,这一进程隐蔽而缓慢,让人感觉不到是抑郁。有此症状的患者生活可以一切正常,他们可以开开心心,享受快乐时光,但早晨他们花很长时间才能叫醒自己,开始一天的生活。生活永远是个负担,但他们很少感觉到,也就未必为此抱怨。他们的精神始终萎靡不振。
绝望感的来源总在无意识层面,但这一感受则完全可以是有意识的。患者会觉得整日被阴郁感笼罩。或者他会在生活总体上持退后一步的态度,不指望有任何好事,只觉得活着就是一天天在熬。或者他会用哲学的方式来表达,说实际上生活的本质是悲剧,面对人类已经注定的命运,只有蠢人才会自欺欺人。
早在开始谈话时,精神分析医生就会发现患者的绝望。患者会不愿付出一点一滴,不愿承受一点不便,不愿承担丝毫风险。他会显得太放纵自己。但事实是,他不指望付出能带来什么回报时,也就看不到任何付出的必要。在精神分析过程之外也可见类似心态。其处境完全令人无法满意,但稍有动力、稍加努力即可有所改善。然而患者已经完全被绝望淹没了,一点小困难在他眼里都会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
有时,偶然一句评论会让这种情况浮出水面。如果精神分析医生指出某个问题尚未解决,仍需努力,患者会反问:“你不觉得这毫无希望吗?”就算意识到了自己的绝望,他也常常无法对此负责。他可能会将其归罪于外部因素,从工作、婚姻到政局皆可。但原因不在于任何具体或暂时的环境问题。他绝望到感觉自己的人生会一事无成,快乐不起来,也洒脱不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永远不可能有意义。
或许索伦·克尔凯郭尔已经给出了最深刻的回答。他在《致死的疾病》[7]一书中写道,一切绝望根本上都是对成为自己的绝望。古往今来的哲学家都强调了做自己的核心意义以及感到接近自我受阻而带来的绝望。佛教禅宗著作的中心主题亦在于此。在现代作家中我只想引用约翰·麦克默雷[8]的话:“除了完全做一个完整的自己,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绝望是未解决的冲突带来的终极产物,其最深层次根源在于,患者对自己成为内心完整、人格统一的人感到绝望。神经症带来的难题越积越多,导致了这一情况。基本的感觉便是身陷冲突之中,如鸟陷网中,看不到任何脱身的可能。在此基础上,患者不断挣扎,寻求解决冲突而不得,反而不断疏离了自己。这种体验不断重复,加剧了他的绝望感:才华无法带来成就,要么是因为精力不断分散在过多方向,要么是因为在任何创造过程中遇到的困难,都足以阻止患者继续追求的脚步。这种影响波及恋情、婚姻、友谊,使患者诸事不顺、一一搁浅。这种不断受挫的经历令人沮丧,就像实验室笼子里的老鼠,拼命想蹦进某个洞口去找食物,却发现自己永远到达不了。
除此以外,实际上还有一个令人绝望的事业,那就是达到理想化形象的要求。很难说这是不是引起绝望感最强烈的因素,然而,毫无疑问的是,在精神分析过程中,当患者认识到自己远不是想象中那个完美无缺、独一无二的样子时,他的绝望感就会完全释放出来。此刻他感到绝望,不只是因为发现永远达不到那些梦幻般的高度,更是因为他对这种认识抱以深深的自卑,而不论是在爱情上还是在工作上,这种自卑都有损于其追求任何事物的动力。
致病因素中最后一个,则是让患者的关注点从内心外移,使其生活中缺乏动力的一切心理活动。这些心理活动带来的结果便是,患者对自己失去信心,对自己个人的成长失去信心,他习惯放弃。这种心态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就其后果而言,已经严重到足以称为精神死亡。如克尔凯郭尔所说:“尽管如此(他已绝望)……然而他还会……完全有能力活下去,像看起来那样人模人样,整日忙于俗务,比如结婚生育、享誉闻名。可没人注意到,在更深层次的意义上,他失去了自我。世人很少为这种事大惊小怪,世人最不想谈及的就是自我,它是万事万物中最危险的东西,故而世人都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有自我。最大的危险便是失去自我,这却很可能悄悄发生,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而其他任何损失,譬如断臂、截腿、丢掉了五美元、失去了妻子,诸如此类,都必然招来注目。”
以督导工作中的经验,我知道精神分析医生往往忽视绝望感这一问题,因而也就难以对症下药。我的一些同事对患者的绝望感一筹莫展——他们认识到了绝望,但是并不认为绝望本身是个问题——以致他们自己都感到绝望了。这种心态对精神分析来说自然是致命的,因为不论医术有多高超、治疗有多努力,患者感觉精神分析医生已经放弃了他。在精神分析之外情况也类似,一个人如果不相信伙伴能够激发自身的潜力,就不可能成为一位建设性的益友或佳偶。
有时我的同事们未能严肃对待病人的绝望感,有时他们又犯了相反的错误。有时他们觉得患者需要鼓励,便去鼓励他。这值得赞赏,但效果不佳。受到鼓励后,患者即使理解精神分析医生的好意,也完全有理由感到恼火,因为内心深处他明白自己的绝望感不只是一种靠好意鼓励就能驱散的情绪。
为了抓住关键,直接解决问题,首先我们有必要通过类似上述迹象间接认识到患者的绝望感及其严重程度。然后我们必须明白,鉴于其内心的混乱,患者的绝望感完全可以理解。精神分析医生必须意识到并向患者表明,只有现状保持不变,并被视为不可改变时,他的处境才是真的叫人绝望了。契诃夫的《樱桃园》中有一幕,简单地表现出了整个问题所在:一家人面临破产,一想起要离开田产、抛下可爱的樱桃园,他们便陷入了绝望。一位见过世面的人提了个很妥当的建议,他们可以在地产上找一片土地建房子租出去。但这家人见识狭窄、泥古不化,难以接受这一方案,由于别无他法,他们唯有绝望。他们无助地问谁能出个主意帮帮他们,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之前那个建议。如果他们的导师是一位优秀的精神分析医生,那他会这么说:“现在确实处境艰难。但是真正让你们绝望的,是你们自己的态度。如果愿意改变你们在这里所期待的生活方式,你们就完全不必感到绝望。”
相信患者本身可以改变,本质上意味着他能够解决内心的冲突,这决定了治疗师是否敢于处理这一问题、是否有充分的把握处理。此刻我和弗洛伊德就彻底分道扬镳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与哲学对此本质上是悲观的。这一点明显可见于其对人类未来的展望[9]及其对心理治疗的态度上[10]。在其理论基础上,他只可能持悲观态度。人类受本能驱动,最多也只能靠“升华”来有所修饰。其追求满足感的本能必然为社会所阻碍。人的“自我”无助地在本能的驱动力与“超我”之间摇摆,人对这一局面本身也只能小修小补。超我冷峻严苛,长于破坏。真正的理想并不存在。追求自我实现是“自恋”。人本质上是破坏性的,“死亡本能”驱使着他,要么去摧毁他人,要么让自己受苦。所有这些理论没有留下什么空间给人保持积极的心态面对改变,而弗洛伊德首创的潜力巨大的疗法,其价值也因此受到局限。相反,我相信神经症患者的强迫性倾向不是本能的,而是源自紊乱的人际关系。如果情况有所改善,由此产生的冲突得到真正解决,那么这些症状也就可以有所改观。这不是说以我主张的上述原则为基础的疗法没有局限性。要想明确局限所在,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这意味着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根治神经症完全有可能。
那么,认识并治疗患者的绝望感意义何在?首先,这种方法的价值在于治疗抑郁、自杀倾向等特定问题。治疗某种抑郁时,我们确实可以只向患者揭示当时致病的特定冲突,而不触及其整体上的绝望感。但如果我们想要防止抑郁复发,就有必要处理绝望感,因为这才是产生抑郁的更深层次的源头。也只有针对这一源头施治,我们才能治疗渐进式的慢性抑郁症。
自杀的情况也是如此。我们知道相关因素都会引发自杀冲动,如极度绝望、心怀蔑视、图谋报复等。但如果等到这一冲动已经明显,再去防止患者自杀,往往就已经太晚了。如果能在第一时间关注到绝望感相对温和的征兆,适时着手处理这一问题,那么很多自杀案例本来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更有普遍意义的是,患者的绝望感有碍治愈任何严重的神经症。弗洛伊德习惯将任何阻碍患者病情好转的因素称为“阻力”,但我们很难将绝望感归入此类。在精神分析过程中,我们要处理各种相互作用的阻碍因素和促进因素,即阻力与动力。阻力这一总称指的是患者内心一切维持现状的力量。而动力则是其内心建设性能量产生的、不断推动其追求内心自由的力量。依靠这一动力,我们可以开展工作;失去这一动力,我们就什么都做不了。正是这一力量能帮助患者克服阻力,使患者的想象富有成果,从而让精神分析医生能更好地理解他的情况。这让患者能够凭借内心的力量承受成长中不可避免的痛苦。这使得他愿意承担风险,抛弃带给他安全感的舒适心态,转而以全新的态度探索待人待己的方式。精神分析医生不能揠苗助长,强拽着患者走完这个过程,患者自己必须主动努力。这种力量是无价之宝,却因为绝望感而瘫痪了。如果患者自身无法认知或处理这一问题,那在治疗患者神经症的战役中,精神分析医生就失去了最好的盟友。
患者的绝望感这一问题,并非任何一种解释就能解决。如果患者不再觉得在劫难逃、无法自拔,转而开始将绝望感视为最终可以解决的问题,那这本身就是一大进步。这一步大大解放了他的内心,让他能勇往直前。当然,生活总有起起落落。渐渐领悟到一些有益的道理后,他就会乐观起来,甚至过于乐观,而一旦遇到更加令人沮丧的情况,便一下又跌回绝望中。每次患者都要重新面对这一问题。但随着患者意识到自己确实可以改变,神经症性绝望对患者的控制便会渐渐放松。他内心的动力便会相应增大。在精神分析之初,这种动力会非常有限,甚至仅仅是希望摆脱造成严重紊乱的种种症状。但是随着患者日益意识到自己所受的禁锢,逐渐品尝到自由的滋味,这种动力便越来越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