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潮

这一章霍妮试图研究的对象,被她命名为“施虐倾向”,这种倾向在今天被称为“控制情结”“权力情结”,有很多现象都是这种情结驱动的——煤气灯效应、疯狂“鸡娃”等。在人格障碍中,被动攻击人格障碍、强迫型人格障碍、自恋型人格障碍也可能出现这种倾向。

霍妮提出自己的假设,“绝望的人会转而具有破坏性,与此同时又试图借由在生活中转换角色来求得补偿”。这种防御机制叫作“变被动为主动”。她列举了这一类寻求主动控制的施虐者的四大表现:1)试图奴役他人,尤其是奴役伙伴。可以看出,她描述的施虐者奴役他人的手段,就是今天社交媒体中流行的说法“PUA”;2)随意玩弄他人情感;3)剥削伴侣;4)贬低、羞辱他人。

紧接着,霍妮试图探索为什么会有如上这些行为,她列举了六个精神分析假设。

假设1 这是施虐-受虐的性欲的变形。这是经典的弗洛伊德理论,霍妮基本上不赞同这个假设。

假设2 施虐冲动是婴儿期施虐性的残留。她部分赞同这一点,也就是人天生有残忍的倾向。

假设3 施虐者无法活出自己,他必须把对方作为自己存在的象征,所以他只是施虐和控制,但并不想让被自己奴役的人毁灭。霍妮比较赞同这一点,但是她认为仍需要补充和完善这一假设,于是形成了假设4、5、6。

假设4 施虐者深感自己无用,一方面痛苦地嫉妒别人的快乐和幸福,另一方面为了缓解嫉妒,使用酸葡萄心理,贬低他人的一切。这两个机制让他内心充满了失落和不满。

假设5 施虐者心中有理想化形象,道德高尚且僵化。他把自己达不到的理想加在别人身上,达不成对话就暴怒,他内心鄙视、厌弃自己,然后又把鄙视投射向外。

假设6 施虐操纵让施虐者觉得强大、自豪,巩固了全能感。

控制情结会造成很多人际关系的问题,在中国文化中,更多的控制是隐形的、以爱为名义的,比如在夫妻之间最常见的控制——煤气灯效应、被动攻击。关于这方面有不少心理自助书籍,输入“煤气灯效应”“操纵心理学”“隐形攻击”等关键词搜索都可以看到不少的书,这里不再推荐具体的书目,但我需要提醒一下读者们,心理自助书籍质量参差不齐,需要注意甄别。

那么,我们如何判断一本书是否适合自己呢?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这本自助书看完后,会不会让你大哭一场,然后感到全身放松,身体上出现“软、暖、松、轻、空”五种感觉。当然,如果你阅读一本自助书之后,发现这里面讲的都是我,但是我就是看不下去,一看就痛苦,那就是创伤被激活了。这种情况下你最好找一个心理咨询师,在其陪伴下开始阅读,或者分级阅读,从不太容易引发创伤的书籍开始。

第十二章 施虐倾向

神经症性绝望笼罩下的患者多少还能勉强“活下去”。如果神经症尚未严重损伤其创造力,他们就还能很清醒、有意识地回归个人生活,专攻能有建树的领域。他们会投身社会运动、宗教运动或者某个组织的工作中。他们的工作会富有成效,至于缺乏热情这一点,则会因为他们没有个人爱好而被掩盖。

而其他人,在适应各自特定生活结构的过程中,可能就不会再质疑这一点,但也不会太重视,只是尽力履行其职责。约翰·马昆德[11]在其作品《时间太短》中描绘了这种生活。我相信,这种状态正是艾里希·弗洛姆[12]相对神经症而言所描述的“缺陷”状态。然而,我将其理解为神经症心理活动的产物。

另一方面,患者会放弃所有严肃的,或者前途远大的追求,转向生活肤浅的表面,想要从中获取些许乐趣,品味一番,把兴趣放在某个爱好,或者某种“小确幸”上,比如美食、畅饮、偷偷摸摸的风流韵事。他们可能还会放任自流、不思进取,任由自己人格破碎。他们无法专注工作,转而染上酗酒赌博、卖**嫖娼的恶习。查尔斯·杰克逊[13]在其作品《失去的周末》中描述的那种嗜酒如命的状态,代表着这种状态的最高阶段。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课题:患者无意识中决心任由人格破碎,会不会是肺结核、癌症等慢性疾病的重要心理病因?

最终,绝望的人会转而具有破坏性,与此同时又试图借由在生活中转换角色来求得补偿。在我看来,这就是施虐倾向的意义。

因为弗洛伊德将施虐倾向视为人的本性,他所做的精神分析的焦点很大程度上在于所谓的施虐变态。日常关系中的施虐模式,虽然未被忽视,但也并未有严格的定义限制。任何武断或攻击性的行为,都被视为本能的施虐倾向的变体或升华。例如,弗洛伊德把争权视为这样的一种升华。确实,争权可以是一种施虐,但是,对一个将生活视为与全世界对抗的人而言,这仅仅代表着为生存而斗争。实际上,这根本没有必要恶化为神经症。这种不懂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结果就是,我们既对施虐心态可能的表现形式缺乏综合印象,又对定义施虐的标准缺乏准确理解。这就给个人留出了很大空间——靠直觉去判断什么该被称为施虐倾向,什么则不该,这对全面细致的观察助益甚少。

伤害他人的行为本身并不意味着存在施虐倾向。一个人可能为个人或者集体而斗争,在这过程中他不但会伤及对手,还会不可避免地伤及同人。对他人的敌意可能也只是一种反应。一个人感觉吃惊、受伤,便想用力回击,力度虽然与客观的起因不相称,但却与主观情绪很一致。然而,这方面人很容易自欺:太多情况下,人们声称只是做出合理的反应,实际上却是施虐倾向在支配他们。不过,区分二者有难度并不意味着敌对情绪反应并不存在。最后,攻击型人格者感觉自己在为生存而斗争,打击人时不择手段。我不愿将他们的任何攻击行为称为施虐。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其他人固然会受伤,但是这种伤害与其说是故意而为,不如说是难以避免的副作用。简而言之,我们可以认为,虽然上述各种行为具有攻击性,甚至带有敌意,但并非卑劣的灵魂所为。伤人之举并不能在意识层面或者无意识层面让行为人感到满足。

作为对比,让我们想一想那些典型的施虐心态。最好的观察对象,就是相当任性地表达其对他人施虐倾向的人,而不论他们是否意识到这一倾向。下文所称施虐者,就是指待人心态以施虐为主导的人。

这类人会企图奴役他人,尤其是奴役其伙伴。“受害者”必然是超人的奴隶,这种生物不但没有心愿、没有感受、没有自己的动机,而且对主人一无所求。这一倾向可能的表现形式有:塑造或者教育受害者,就如小说《卖花女》[14]中的希金斯教授**伊莉莎那样。最好的结果是在一些方面取得建设性成就,就像父母教育孩子、老师教育小学生那样。这种影响时而可见于两性关系中,尤其是施虐者更为成熟的情况下。老少配的男同性恋关系中,这一影响有时很引人注目。即便如此,如果奴隶表现出丝毫的迹象,想要走自己的路、交自己的朋友或有自己的兴趣,那么施虐倾向也会原形毕露。一个虽不必然但很常见的现象是,主人始终被占有欲驱使下的嫉妒心所困,并将其作为一种折磨人的手段。对这种施虐关系而言,如果维持对受害者的掌控比丰富其个人生活更令人神往,那他宁可舍弃自己的前程,放下约见其他人的乐趣与好处,也不愿施舍给伙伴一点点独立的空间。

施虐者奴役别人的方式特点很明显。这些方式演变的范围相对有限,并取决于双方的人格结构。施虐者的付出恰恰足够让对方觉得值得维持这种关系。施虐者会满足对方某些需求,不过,在精神上而言,往往以受害者所需的最低水平为限,他会让受害者感到自己的付出独一无二。施虐者会指出,其他任何人都给不了这样的理解、支持、这么多性满足或这么多利益。除了施虐者,谁都忍受不了他。此外,施虐者会以更美好的时光为诱饵来控制受害者——或是言外之意暗示,或是直言不讳表明,他会承诺付出爱、和对方结婚、改善经济地位或者更好地对待对方。有时,他会强调自己需要这个伙伴,并从这一立场向受害者提出要求。施虐者这样居高临下,占有欲如此之强,将受害者从其他人中孤立出来,使得上述手段更加有效。如果受害者已经严重依赖他,他最后还会以抛弃受害者相威胁。当然,他还有更多威胁受害者的手段,但这些手段个性鲜明,所以将在后文分别探讨。自然,我们如果不考虑其伙伴的特点,就无法理解这种关系的内容。受害者要么往往是屈从型人格者,害怕被抛弃;要么会深深地压抑自身的施虐驱动力,因而感到无助,后面我们会谈到这一点。

这种局面中日渐累积的相互依赖关系,会引起奴役者和被奴役者内心的憎恶感。如果奴役者声明自己需要独处,他会尤其憎恶被奴役者占用了自己那么多思绪和精力。他没有意识到正是他自己建立起这种人际关系的束缚,反而会斥责对方控制欲强、过于黏人。这种情况下他会想突围而出,这一想法既表现出他内心的恐惧与憎恶,也是一种威胁他人的方式。

并非所有施虐的渴望都表现为奴役他人。另一种人会随意玩弄他人的情感,从中寻求满足。索伦·克尔凯郭尔在其小说《诱奸者日记》中表明,一个对自己的人生不抱任何希望的男人是如何沉迷于这种游戏里无法自拔的。他知道何时该表示感兴趣,何时该漠然置之。在预测和观察女孩对自己的反应这方面,他极其敏感。他知道如何唤起或抑制她的肉欲,但他的情感仅限于满足施虐游戏所需,至于对女孩的人生会有何影响,他毫不在乎。克尔凯郭尔这部小说中主人公有意识而精明的算计,实际上更多时候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的。但戏码是一样的:吸引与拒绝、魅惑与失望、抬高与贬低,带给她喜与悲。

第三个特征是剥削伴侣。剥削他人并不必然意味着施虐,动用这一手段可能只是为了逐利。而施虐性剥削中,谋利也可能是一方面,但这通常只是幻象,且与投入其中的情感完全不成比例。对施虐者而言,剥削本身成了一种**,重要的是体验享受胜利的快感。用于剥削的手段会具体体现出这种施虐色彩。对方直接或间接地被迫臣服,而且施虐者的要求会越来越苛刻,如果达不到这些要求,施虐者就会让对方感到歉疚或者羞耻。施虐者总是有理由觉得不满意或受了委屈,并因此得寸进尺。易卜生在《海达·高布乐》中描述过,别人满足了这些要求后,施虐者对此根本毫无感恩,他的这些要求会水涨船高,以求伤害他人,让别人体会他的处境。这可能涉及物质生活、性需求或者事业上的帮助。他可能会要求受虐者特别关照自己、专宠一人、无限容忍。这些要求中并没有具体的施虐行为,指向施虐本质的线索在于,行为人期望对方应该不惜一切地填满他空****的情感生活。海达·高布乐也很好地展现了这一点,她总是抱怨觉得无聊,因而不断寻求刺激与兴奋。这类人就像吸血鬼,需要另一个人付出情感上的生命力不断喂养他们,这种需求无一例外都是完全无意识的。但剥削很可能是其最基础的渴望,也是表面上那些要求得以滋生的土壤。

当我们认识到施虐者同时具有挫伤他人的倾向时,这种剥削的本质就会更趋清晰。如果说施虐者绝不想有任何付出,那就错了。在特定情况下,他会很慷慨。施虐狂的典型特征,不是贪恋占有、吝于付出,而是虽然无意识,但却有更强的冲动去阻挠他人,扼杀他们的乐趣,让他们希望落空。对方一旦得到满足或恢复乐观,施虐者心中几乎总会无法抗拒地激起想方设法让对方扫兴的念头。如果对方盼着见他,他就阴沉着脸。如果伴侣想和他共赴巫山,他就故作冷淡,甚至不举。他甚至不必有何积极举动,也不必事事挫败,只要把阴郁的气氛传染给他人,就足以让人沮丧。借用阿道司·赫胥黎[15]的话:“他什么都不必做。他在那儿,这就够了。就因为受了感染,他们便干枯发黑了。”之后还有一段:“这种对权力的追求是何等纯粹而精妙,这份残忍又是何等优雅!这又是何等的天赋,能让自己阴郁的情绪感染别人,甚至浇凉了最高贵的灵魂,浇灭了一切可能的欢愉。”

同样重要的还有施虐者贬低、羞辱他人的倾向。他明显热衷于挑刺找碴,发现别人的弱点并指出来。他本能地知道别人对什么敏感,知道如何伤害他们的感情。而且他倾向于利用自己的直觉无情地批判别人。这种行为可以通过合理化包装成诚恳待人或者乐于助人的态度。他总是信不过别人的能力或人品,他相信自己真心为此而苦恼,但别人质疑他是否真的怀疑别人时,他就会惊慌失措。这也会表现为纯粹的疑神疑鬼。患者会说:“我要是能信任他就好了!”但是,患者在梦中已经把对方解读成各种恶心的东西,从蟑螂到老鼠,那么他怎么可能相信对方!换言之,猜疑可以纯粹是患者内心藐视他人的结果。如果施虐者没有意识到其藐视他人的态度,那他就只能意识到这一态度导致的猜疑。此外,将其称为对找碴挑刺的执着,比单纯称为一种倾向更为合适。他不但把挑刺的目光投向实际存在的缺陷,还会极其娴熟地把自身过错外化,给别人罗织罪名。例如,如果他自己的举动让某人烦心,他会立刻表现得关注甚至鄙视对方的情绪波动。如果对方在受到他威胁后还不彻底坦白,他就会斥责对方鬼鬼祟祟、谎话连篇。他一方面竭尽全力让对方依赖自己;另一方面又斥责对方不能自立,全要靠他。这种伤害不只是嘴上说说,更伴有各种充满鄙夷的行径,羞辱、贬低性行为便是一种表现形式。

这些驱动力中任何一者受挫,或者局面变了天,施虐者觉得自己被人支配、利用或者嘲弄,他就会一时间怒不可遏。于是,在施虐者想象中,什么折磨都不足以严厉地惩罚冒犯自己的人,施虐者会踹他、揍他、把他削成片。但这些施虐性暴怒可以反过来被压抑住,引起强烈的恐惧或者肉体上某些功能障碍,这是内心紧张加剧的表现。

那么,这些倾向的意义何在?患者做出如此残忍的行径是受何驱使?有人认为施虐倾向是性驱动力变态的表现,实际上这一观点毫无根据。确实这些倾向可以表现在性行为上。我们人格上的一切态度必然在性领域有所表现,就像在工作、走姿、笔记中一样。施虐倾向在性领域有所表现也毫不违背这一普遍规律。确实很多施虐行为也带有某种兴奋,或者如我反复所说的,带有某种醉人心魄的**。然而,如果就此得出结论说这些刺激或兴奋的本质即是性快感,而不管真实感受如何,那这一结论的前提就在于任何兴奋本身都是性快感这一假设。但是没有证据支持这一假设。从现象上看,施虐**与性快感在本质上完全不同。

有人断言施虐冲动是婴儿期残留下来的倾向,这一观点有一定吸引力,因为小孩子常常残忍地对待动物,甚至是更幼小的孩子,且看起来会从中获得刺激感。这种表面上的相似会让人认为,成长只会使儿童的残忍更加纯粹了。但实际上,这种残忍不只是变得更纯粹了:成年施虐者的残忍是另一种倾向。如我们可见,它具有明显的特征,而儿童自发的残忍则并没有。儿童的残忍,看起来像是感觉受到压迫或羞辱后相对简单的反应。孩子对更弱小者实施报复,以此彰显自己的权力。具体的施虐倾向则表现得更为复杂,其根源也更为复杂。除此以外,与任何企图以先前经历直接解释后发怪癖的尝试一样,这也留下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根本问题亟待回答:是哪些因素使得这种残忍得以保留并演进?

上述假设都只与施虐狂的某一方面有关,在这个例子里是性欲,在另一个里则是残忍,而且还无法解释这些特征。艾里希·弗洛姆[16]的解释也是如此,虽然这一解释比其他假设更为接近问题的本质。弗洛姆指出,施虐者不想让自己奴役的人毁灭,但由于他无法活出自己,所以必须把对方作为自己存在的象征。事实诚然如此,但是这并不能充分解释为什么一个人会受强迫性力量驱使去干预他人的生活,或者为什么干预的形式如此怪异。

如果我们把施虐看作一种神经症症状,首先我们依然不应先尝试解释症状本身,而应先寻求理解导致这一症状的人格结构。从这个角度观察这一问题时,我们就会发现,一个人若不是深感自己人生无用,便绝不会产生明显的施虐倾向。临床检查逐步揭示出这一点之前,诗人的直觉便早已感知到了这一前提。在海达·高布乐和诱奸者的例子里,主人公要想靠自己有所成就或改善生活,都或多或少地希望渺茫。面对这一处境,他无处可逃,必然满腔仇恨。他觉得别人永远排挤他,要踩着他上位。

于是,他开始痛恨生活以及生活中的一切积极因素。他的痛恨中又燃烧着妒火,就像一个人有所渴求而始终不得一般。他感到生命匆匆流过,嫉妒中充满苦恨。尼采将其称为“Lebensneid”,意即“生活在嫉恨中”。他也感觉不到别人的悲伤:“他们”坐在桌前,而他饥肠辘辘地奔波;“他们”去爱,去创作,去享受,感觉健康自在,有所归属。别人的幸福和对欢愉“幼稚的”期待会将他激怒。如果他不能幸福、自由,那别人凭什么拥有?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个白痴的话来说,他无法原谅别人拥有幸福,必须践踏他人的快乐。他的这种心态可见于一位罹患肺结核的教师的故事:这位教师会往学生的三明治上吐口水,为自己手握摧垮他人的权力而兴高采烈。这便是出于报复性嫉妒的有意识行为。施虐狂挫伤、摧毁他人精神的倾向则无一例外地埋在无意识层面的深处。但他与那个老师一样怀有恶意:让别人分担他的痛苦,如果别人像他一样遭遇挫败、被人贬低,他自己的悲伤便有所缓和,因为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唯一的受苦者了。

为了缓解让他心烦意乱的妒意,他还有一个运用纯熟的办法——“酸葡萄”策略,即使是经过训练的观察者也会被其轻易蒙蔽。事实上,他的嫉妒埋藏得极深,若是有人稍微暗示他心存这种妒意,他便会加以嘲弄。所以,他关注生活中痛苦、沉重或丑陋的方面,这不只是他内心痛苦的表现,更表明他有意向自己证明:他自己没有遗漏一丝一毫。他不断地挑刺、贬损,部分原因也在于此。例如,他会注意到美女身上的不完美处;走进房间,他会关注与环境不匹配的颜色或家具;他会挑出一篇近乎完美的演讲里些许的瑕疵。同样,其他人生活中、性格上、可能的动机上有任何错误,也总会让他小题大做。如果他老于世故,就会把这种心态归因于自己对不完美处的敏感。但事实是,他搜索的目光只关注这些,而对其他方面全部视而不见。

虽然他成功缓解了自己的妒意,释放了内心的憎恨,但他贬低一切的心态反过来引起了持续的失落和不满。例如,如果他有孩子,那他主要考虑的就是随之而来的负担与责任;如果他没有孩子,他就会觉得错过了人生最重要的经历;如果他没有**,他觉得若有所失,担心禁欲的危害;如果他有**,他就会为此感到羞耻;如果他有机会出去旅行,他会为种种不便而烦恼;如果他没机会出门,他会觉得宅在家里很丢脸。因为他看不到这种长期的失意根源在他自己心里,便觉得有权利让别人认识到他们多么让自己失望,进而提出更高的要求;可就算满足了新的要求,他也不会心满意足。

这种痛苦的嫉妒、贬低他人的趋势以及由此引发的不满,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某些施虐倾向。我们理解了为什么施虐者会受内心驱使去挫伤他人、制造痛苦、挑刺找碴、得寸进尺。但是我们依然无法评估其破坏性的大小以及自以为是的程度,这就要求我们思考他的绝望对其与自身关系有何影响。

一方面施虐者违反了人类行为最基本的要求;另一方面他又心怀一个理想化形象,其道德高尚且标准僵化。(我们之前谈到过。)有些人无望达到这些标准,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决心坏到底,施虐者就属于这一种人。他或许真的成了大“坏”人,并绝望地沉湎其中。但这样一来理想化形象与真实自我之间的鸿沟便无法逾越了。他感到无可挽回、无法原谅,在绝望中越陷越深,渐渐地像一无所有也就无可失去的人那样无所顾忌。只要这种状态延续下去,他实际上就无法秉持建设性的心态打理自己。任何想直接让他变得进取的人都必然无功而返,反而显露出其对施虐者处境的无知。

他厌恶自己,这种情绪严重到他甚至都不敢看自己一眼。他必须继续强化已有的自以为是的正义感,以此自保。对他丝毫的批评、忽视,或者稍欠格外尊敬,都会引发他的自卑,于是,这些行为都必须被视为不公平之举加以抵制。所以,他被迫外化其自卑,故而责备、痛斥、羞辱他人。可这一步让他跌入徒劳无功的恶性循环:他越是鄙视他人,便越是不了解自己内心的自鄙,这种自鄙的情绪就会越来越残暴,他也会越来越绝望。攻击他人成为关乎自我存亡的大事。这一过程可见于前述一个例子,该病例中患者指责丈夫犹豫不决,当意识到她实际上是为自己性格犹豫而大发雷霆时,她简直要崩溃得粉身碎骨。

从这个角度开始,我们就逐渐理解了施虐者为何必须贬低他人。他这种强迫性的,甚至时而狂热的力量,驱使他改造别人,或者至少改造其伴侣。现在我们也可以看到其内在逻辑了。因为他自己无法达到理想化形象的要求,那对方就必须做到。如果对方在这方面稍有差池,他对自己无情的怒气便都撒在了对方身上。有时,他会扪心自问:“我何不抛下她不管呢?”但显然,只要他内心不断挣扎,且挣扎都被外化,那这种理性的考虑便百无一用。他常常把施加在对方身上的压力合理化为“爱”或对对方个人“成长”的关注。毋庸赘言,这根本不是爱,也不是关注对方能否依照自身规律和意愿成长。事实上,作为施虐者,他试图把达到自己的理想化形象要求这个不可完成的任务,强加到对方的身上。他用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抵御自卑,这种态度让他得以光明正大地把这件事强加于人。

理解这一内心挣扎也让我们能更加看清施虐症状固有的、更加普遍的另一个因素,那就是常常如毒药般渗透到施虐者每个细胞里的复仇心理。他想复仇,也必然如此,因为他把对自己的强烈鄙视转而对外。他自以为是的态度让他看不到所有问题中自己的责任,所以他必然觉得自己被虐待、被迫害。他看不到自己一切绝望的根源在于自身,所以必然认为别人应当为此负责。他们毁了自己的生活,必须补偿,必须承受将要遭遇的一切。正是这种复仇心理胜过其他任何因素,才扼杀了他内心的一切同情与怜悯。他又何必对那些毁了自己人生的人心怀慈悲——况且他们过得还比自己舒坦?在个别案例中,这种复仇欲可以是有意识的,患者会意识到这一欲望,比如说针对父母。然而,他并未意识到这是一种蔓延开来的人格倾向。

如我们目前可见,施虐者感觉自己被排挤、被诅咒,因而狂性大发,把自己的满腔怒火盲目地发泄在别人身上,以图复仇。我们现在可以理解,他陷别人于悲惨境地,是想缓解自己的痛苦。但这种解释还不够,破坏性因素本身并不能解释施虐中疯狂的**,而这是诸多施虐行为的一大特征。施虐中必然有某些更积极的收获,且对施虐者意义非凡。这一主张看似与“施虐是绝望的产物”这一假设矛盾。一个绝望的人怎么会有所期待并执着追求,更何况还如此耗费精力?然而实际上,从主观的角度看,可能的收获十分可观。通过贬低他人,他不但缓解了自身无法忍受的自卑,同时还获得了优越感。塑造了别人的人生时,他不但感到自己具有影响他人的权力,令他精神一振,同时还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另一种意义;利用别人的情感时,他让自己的情感生活得以“重生”,从而使自己不再觉得那么虚无;战胜了别人时,他得意扬扬,模糊了自身失败引发的绝望。这种对大仇得报的渴望很可能是他内心最强烈的动力。

他的一切追求也满足了他对刺激与兴奋的渴求。一个身心健康、心理平衡的人不需要这些刺激。越是成熟的人越不在意这些。但施虐者的情感生活空无一物,除了愤怒与得意,其他一切感受几乎都被扼杀了。他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所以需要这些强烈的刺激让他感到自己还活着。

最后,他的施虐行为让他觉得自己强大、自豪,这巩固了他无意识的全能感。在精神分析过程中,患者对自身施虐倾向的态度会发生深刻的变化。刚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会对这些倾向持批判态度。他虽然暗示反对这些倾向,却并非全心全意如此,毋宁说是在迎合主流标准。他时而憎恶自己,可之后当他距离抛弃施虐生活方式只有一步之遥时,会突然觉得即将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于是,他会第一次有意识地为自己能够对别人为所欲为而沾沾自喜。他会表示担心精神分析将他变成一个可鄙的懦夫。然后,就像在精神分析中常见的那样,患者主观地认可了这一忧虑:若是无权操控别人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他就会觉得自己就是个无助的可怜虫。到时候他便会认识到,之前他从施虐中感觉到的强大、自豪都只是廉价的代用品。这种感觉对他而言之所以宝贵,全在于他得不到真正的强大与自豪。

如果意识到了这些成就的本质,我们就会发现,绝望的人确实可能疯狂地追寻某物,这一观点并不自相矛盾。但他并非追求更大的自由或自我实现:陷他于绝望中的一切均未改变,且他也并不相信这些会改变。他追寻的只是那些代用品。

这些情感上的成就是通过角色替代来获取的。施虐狂意味着生活方式具有攻击性,且大多数情况下具有破坏性,目标就是他人。但这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活下去的唯一方式——他只能攫取。在这个意义上,施虐行为的目标是积极的,且必须将其视为寻求治愈的尝试。患者之所以如此激烈地追求这一目标,原因在于通过战胜他人,施虐者能够忘却自身强烈的挫败感。

然而,施虐性行为内在的破坏性因素不可能不影响其个人。我们已经指出这会加深自卑。同样重要的影响还有焦虑的蔓延。这一定程度上说是对报复的恐惧:他害怕别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或者会这么想。在意识层面,相比于恐惧,这更多表现为简单地盲目认为,如果有机会,或者说,如果他不持续先发制人的话,别人就会“让他吃苦头”。他必须高度警觉,预判在前,先发制人,要出于各种实际考虑,确保自己不受侵犯。他无意识中相信自己不可侵犯,这一信念影响可观。这让他产生了傲慢的安全感:他绝不会受伤,绝不会暴露,绝不会遭遇意外或者感染疾病,甚至绝不会死去。如果他恰恰为他人或环境所伤,其伪安全感就会随之土崩瓦解,而他也会为极度的恐惧所控制。

他的焦虑一部分是对自己内心爆炸性、破坏性因素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像扛着一个高爆炸弹到处走。他不得不过度自控,保持警惕,确保这些危险的因素在其控制之下。喝酒时,如果他不是被吓得在酒精的作用下都不敢放松,那么这些因素就会浮出水面。那时,他便会疯狂地破坏。在面对**的特定情形下,这种冲动也会更加接近他的意识层面。左拉的小说《人兽》中的施虐者被一位女孩吸引后,竟然心生谋杀她的冲动,这让他惶恐不已。每当目击一场事故或是任何残忍的行径,患者都会身陷恐惧,因为这唤醒了他内心的破坏性冲动。

自卑与焦虑这两个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压抑了施虐冲动。压抑的程度各有不同,破坏性冲动往往处于意识层面之外。他在自己不知不觉之中便已施虐,这着实令人震惊。他只是意识到,自己偶尔有虐待弱者的欲望,在读到描写施虐行为的文字时会兴奋,或者有一些明显的施虐幻想。但这些零星的现象都仍是碎片化的,互不联系。其日常待人之所为,大多仍是无意识的。他对自己、对他人的感受麻木不仁,这一因素使得其在施虐方面的问题含混不清:唯有驱散这层迷雾,他才能在情感上体验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此外,他用来掩盖施虐倾向的借口,常常精巧得不但足以自欺,甚至足以欺骗受害者。我们不要忘记,施虐狂是严重神经症的最高阶段。因此这些借口的种类取决于滋生神经症倾向的具体人格结构。例如,屈从型人格者会无意识地在爱的伪装下奴役伙伴。他的欲望取决于他的需求:因为他自己无助、忧郁或者病态,对方就得为他服务;因为他无法独处,对方就得一直陪着他;他会无意识地表明别人让他何等痛苦,以此委婉地表达责备之意。

攻击型人格者则相当**裸地表达其施虐倾向,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这些倾向有所意识。他毫不犹豫地表现出不满、嘲讽,提出自己的要求,不但理直气壮,而且觉得自己只是直言不讳。他还会外化对他人的无视,外化他利用别人这一事实,**裸地指责对方虐待了自己,以此胁迫对方。

唯独疏远型人格者不会突兀地表现出施虐倾向。他会不动声色地给别人使绊子,自己来去自由,把不安留给别人,让人觉得自己束缚或打扰了他,为别人出洋相而窃喜。

但是施虐冲动则会被压抑得更深,所引发的症状或许可以被称为“施虐倒错”,即指患者对这些冲动极度恐惧,他收缩防御,避免这些倾向暴露在别人或自己面前。他会回避一切显得武断、好斗或敌对的事物,进而在越来越多的方面深深地克制自己。

简单梳理一下,我们便能理解这一心理活动的后果。为了防止自己奴役他人,就要让自己绝不发号施令,尽可能避免承担责任、担任领导。这意味着他在提出建议、施加影响时势必谨小慎微,哪怕是合理的羡慕,也不得不压抑。事态不尽如人意时,一位优秀的观察者也只会注意到他有头痛、胃病或者其他某种症状。

为了避免剥削他人,患者产生自我磨灭的倾向。这表现为不敢提出任何愿望,甚至不敢心存期待;不敢反抗苛待,甚至不敢觉得被苛待;倾向于认为别人的期望或要求比自己的更合理或更重要;宁愿被剥削,也不愿主张自己的利益。这样的处境总让他进退两难。他为自己剥削他人的冲动而震惊,但又鄙视自己一味忍让,将其斥为懦弱。被人剥削时——这种事自然会发生——他就会进退维谷,无法脱身,产生抑郁或其他功能性症状。

同样,患者不敢挫伤他人,为了能考虑周到、态度慷慨、不让他人失望,他反而过于焦虑。他会不辞劳苦地避免一切可能会伤及他人感受或脸面的事。他会本能地说一些“体面”话——例如表示赞许等,以增强他人的自信。他习惯主动自责,一再道歉。如果不得不批评他人,他一定会尽可能选择最温和的方式。即使别人对他态度粗暴,他也会表示“理解”,忍而不发。但与此同时,他又对这背后的羞辱与痛苦极度敏感。

施虐倾向如被深深地压抑着,其对患者感情的影响会让位于自认为无法吸引任何人的无力感。于是他会真诚地相信自己对异性毫无吸引力,而且他该对此知足,然而他却常常无视相反的证据。这种情况下,要说他自我感觉低人一等,简直就是换个说法说他意识到自卑且表现出来了。但有一点,他自我感觉毫无吸引力,可能是他在无意识地逃避征服与抗拒这个**四射、充满**的游戏。在精神分析过程中,我们渐渐就会明白患者无意识中扭曲了他对恋爱关系的总体理解。此外,一个有趣的变化也会发生:“丑小鸭”会意识到自身的欲望以及对他人的吸引力,但只要别人把他的套近乎当真了,他便会满怀鄙视、义正词严地转身离开。

这样塑造出的人格形象具有欺骗性,且难以评估。其与屈从型人格的相似程度惊人。实际上,明目张胆的施虐者常常属于攻击型人格者,而施虐倒错患者起初则常常以屈从性倾向为主导。二者的相似之处在于,这个人童年时曾遭受沉重的打击,并被迫屈服。他已经扭曲了自己的感受,不去反抗压迫者,而是爱上了他们。随着他长大(可能在青春期前后),这些冲突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他不得不以孤僻来逃避冲突。但遭遇失败后,他再也承受不起象牙塔里的清高了。于是,他看起来回到了以前有求于人的状态,但区别在于:他如此疯狂地渴求他人的情感,甚至愿意不惜代价地避免落单。与此同时,他获得他人情感的希望则近乎渺茫,因为他需要孤僻,这种需求依然存在,而且不断干扰他建立情感联系的努力。他在这种纠结中精疲力竭,终于绝望,并产生施虐倾向。但是他对他人的需要始终存在,他不但要压抑自身的施虐倾向,还要收缩防御,掩盖这一倾向。

在这种情况下,与他人相处成了一种压力,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倾向于言行夸张且羞涩。他要一直扮演与其施虐冲动相矛盾的角色。很自然地,他自我感觉很喜欢别人,可在精神分析过程中,他觉醒了,意识到自己对他人没什么感觉,或者很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就会深感震惊。这时,他会倾向于认为这种表面上的情感匮乏且不可改变,但实际上他只是处于抛弃积极情绪的伪装过程中,无意识中宁愿什么都不去感受也不想直面施虐倾向。只有当他认识到这些冲动,并开始克服这些冲动时,患者对他人的积极感受才会随之产生。

即使如此,在经过训练的观察者眼中,全局之中还是有一些因素,可以显示出患者具有施虐倾向。首先,总有一些方法可以逐渐显露其威胁、剥削、挫伤他人的行为。我们常常可以看出,患者无意识中鄙视他人,并将此肤浅地归因于他人道德水准偏低。其次,患者也常有一些不和谐处,表明其具有施虐倾向。例如,患者有时会看起来无限容忍针对自己的施虐行为,有时则对丝毫的支配、剥削或羞辱都极其敏感。最后,他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受虐狂”,具体来讲,就是沉浸在被迫害的感觉中。但是,因为该术语及其概念本身就具有误导性,所以最好回避这种表述,转而以涉及的诸多因素来描述它。施虐倒错患者普遍压抑维护自身权益的欲望,因此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被轻易地苛待。但除此以外,因为他为自己的软弱而烦恼,所以他实际上常常会吸引公开的施虐者,并立刻对这些公开的施虐者爱恨交织,而后者在他们身上也嗅到愿意被虐待的气息,也被施虐倒错者吸引住了。所以是施虐倒错者自己选择了这条受剥削、被挫伤、遭羞辱的道路。然而,他绝非享受这种虐待,相反,他感到痛苦。他从中得到的是通过他人释放自身施虐冲动,而无须面对自身施虐倾向的机会。他会感觉清白无辜、义愤填膺,与此同时又希望从施虐者身上获益并战胜他。

我们不辞劳苦,从把施虐者视为性变态,或用复杂的术语指责其卑鄙恶毒的观点一路讨论至此。性变态的情况相对罕见,即使存在,也只是待人总体态度的一种表现。破坏性倾向无可否认,但如果理解了这些倾向,我们就会看到这些看似非人性的行径背后那痛苦的灵魂。我们在这里打开一个缺口,使得通过治疗触及他们的灵魂成为可能。我们发现,这是一个个绝望的人,在为自己失败的人生寻求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