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达厂的工会主席陶珊春一大早慌忙地跑到值班室,拉了两个值夜班的小青工帮她把大红横幅挂在食堂中央了。这横幅多时不用了,塞在工会办公室的橱顶上,被灰尘侵蚀,颜色已不鲜艳,掸了半天也不管用。好在字是陶珊春新写的,昨天晚上写到半夜。她的魏碑是“文革”中写大标语练出来的,虽不规范,却端正有力,加上墨汁很浓,“振兴中华,振兴明达”,挂在偌大的食堂里还是很鲜亮,很醒目的。上班时间一到,陶珊春又一个一个车间地跑去通知,关照到每个班组长:今天午间休息时间延长半小时,大家吃完饭不要离开食堂,新厂长要和大家见见面。分管供销的副厂长徐大宝明知新厂长今天到,偏偏跑到奉贤去联系业务,把欢迎工作一古脑儿丢给了她,还说:“你们是老同学嘛,有些话讲起来便当些。”陶珊春大致安排了一下:朱墨一到,先在会议室跟中层干部开个恳谈会,大家把厂里的情况向他介绍一下。当然朱墨在局里肯定听到一些传闻的,可是传闻肯定和实际情况有距离。中午,她已经叫食堂准备一桌酒菜给朱墨接风,叫了几个科长和车间主任作陪。吃完饭,就在食堂跟全厂职工见面,也算是个简单的欢迎会吧,下午就领朱墨各车间跑跑了。明达厂厂长换了儿任,大都是这样的程序。

陶珊春安排停当,看下手表,快5点了,便到厂门口去迎候朱墨。应该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这一带的空气却混浊不堪,能见皮只有百十来米。厂房附近正有大片的民房被拆除,要造高楼群,能听到打桩机混凝土搅拌机的声音,也是灰扑扑的,很沉闷。厂门前的马路被开了膛,铺设各种管道,地下水泛上来,弄得泥泞不堪。公交车辆已改道行驶,间或有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上颠簸而过。

新厂长要来的消息无疑给明达厂注射了一针吗啡。前一阵子,第五任厂长调合资企业,书记调局机关,明达厂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小道消息如同暴雨前的蜻蜓密集地徘徊于低空,明达要被兼并,明达要宣布破产,有门路的都打了请调报告。现在上头突然又派了新厂长,和尚要来,岂能拆庙?谣言不攻自破。每天有人来问陶珊春:“新厂长什么时候下来?”工人急,陶珊春更急,隔几天便打电话到局里询间。局干部处的人被间得烦了,说:“讨新娘子也没有这么急的,到你们明达去是要有上山打虎的勇气的,也要容人家作作思想准备呀。”陶珊春便说:“能否透露一下新厂长的个人情况,我们也要做做思想准备的呀!”干部处的回答:“当然是精品中的精品,大学本科毕业,又在局政策研究室蹲了好几年,那可是能文能武的呀!”陶珊春很兴奋,又问道:“他姓甚名谁?”干部处说:“名字也与众不同,姓朱,朱元璋的朱,单名一个墨字,朱墨。”陶珊春顿时楞住了,半天不吭声。干部处的人喂喂直叫,说:“你怎么啦?不满意吗?”陶珊春犹犹豫豫地说:“我们厂情况复杂,最好是年纪大点,经验丰富,德高望重的……”干部处的说:“你们也不要挑三拣四了,人家肯不肯来还没一定呢!”

陶珊春得知朱墨要到明达来当厂长的消息后,提心吊胆了好些天。她希望朱墨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愿到经济效益一路滑坡的明达厂来,可她又日日盼着朱墨的身影,盼着他早日走马上任。陶珊春盼朱墨快来是出自公心,同窗数载她了解朱墨的为人,他有抱负、责任感强,才华横溢,耿耿捐介。明达厂千疮百孔病入膏育,想起死回生就需要像朱墨这样富有献身精神的勇士。陶珊春希望朱墨不要来是出于私心,多少年来陶珊春努力地让自己忘记过去,她断绝了与老同学的一切联系,隐名埋姓,把过去的自己消灭在茫茫人海之中,以一个崭新的自我默默无闻而又踏踏实实地生活着,唯有如此,她的心灵才能得到安宁。朱墨的突然出现使她惊回首又一次看见了过去那个卑鄙的自己,宁静了许久的心潭掀起惊涛骇浪,并且将永远不复安宁!

陶珊春站在厂门口等了一会,心绪烦乱,东看看,西看看,不见朱墨人影,便关照门卫:“朱厂长来了,马上给我打电话。”门卫正在跟一个请了病假的青工下棋,说:“我们不认识朱厂长呀。”陶珊春也很难描摹朱墨的特征,这么多年不见,有时她到局里开会,远远看见朱墨,总是急忙避开。一个人从青年到中年变化一定是很大的。陶珊春想了想,说:“个头挺高,他会出示介绍信的呀。你们怎么搞的,上班时间下棋?”门卫抬起头嘿嘿一笑:“三老板,我一个眼睛看棋盘,一个眼睛看大门,你就在办公室笃定泰山地等着吧!”

明达厂上上下下都喊她三老板。最早的时候书记是大老板,厂长是二老板,后来厂长算大老板书记排老二了,不管怎样,工会主席总归排行第三。再则,她是明达的三朝元老,从农场上调进厂,团支书、工会妇女委员、后来就当上了工会主席。厂长书记来了走,走了来,换了好几轮,她却是坐定工会主席的交椅岿然不动,货真价实的“老三届”。对厂长书记,“大老板”“二老板”大家只是背后叫叫的,只有她这个“三老板”不仅当面叫而且叫得轰轰烈烈,都传到公司和局里去了,出去开会,连局长都笑着叫她“明达三老板”,新进厂的工人甚至不晓得她还有陶珊春这个美丽的名字。她喜欢大家叫她三老板,也喜欢大家叫她陶珊春。多少年来她固若金汤地坚守着心底的秘密,现在,周围已经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叫过一个更美丽的名字―尹红薇,“文革”中一度改为尹红卫!可是,朱墨马上要来了,朱墨就是唯一知道她真实姓名的人了。并且朱墨只知道她叫尹红薇或者尹红卫,却不知道她现在已成了陶珊春!

陶珊春端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着文件和报纸。工会办公室从来对外开放像茶馆店,随便谁都可以任意进出,搬张椅子,倒杯开水,拿儿叠信封信纸。人人都看见三老板正襟危坐,若有所思,手里还捏着枝圆珠笔。厂长书记撒手走了,明达厂都担在三老板肩上,三老板要操心的事确实很多很多。所以大家都很尊敬很怜惜地看看她,都不像往日那样跟她没上没下没长没幼地开玩笑,都很识相地不去打搅她了。谁又能知道此刻她心中的酸甜苦辣?

陶珊春层层设防、步步为营、精心修筑了十多年的心理堤坝今天轰然倒塌了,往事如潮汹涌澎湃破堤而至,淹没了她的理智淹没了她的情感,浸润了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那潮水就在她眼眶里旋转力图要打破她一贯不惊不诧不喜不怒端庄沉稳老成持重的容止,幸而她戴着眼镜,那眼镜很宽大,几乎遮去她三分之一的面孔,弄得她的表情千古不变似的。

陶珊春端坐着那沉静的姿态宛如一尊观音,可她的眼睛却凭着镜片的掩护时不时地看住桌角上那台乳色的电话机,她胆战心惊地等着门卫的电话,等着朱墨的到来。她的手腕上依然戴着刚进厂时化85元钱买的宝石花机械表,长长的秒针嘀嗒、嘀嗒、嘀嗒挪动着,仿佛命运之神正领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万难不劫的绝境!朱墨呀朱墨,你什么地方不能去,偏偏要到明达来?陶珊春紧张得快要窒息,朱墨的渐渐逼近迫使她不得不面对过去面对老桑!

陶珊春目光如定,她又看见了老桑横躺在干涸的河滩上的惨死的身影,老桑的四肢又细又长,软绵绵地搭在乱石头上。他的脸伏向大地,让人看不见表情,只有她知道,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永远布满愁云。

陶珊春心如刀绞,慌忙起身到厕所间去。陶珊春心里明白,不管她自己怎样努力忘记过去,老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记忆,或者说,她的记忆一直被老桑占据着。

上中学的时候,陶珊春名叫尹红薇,她是班上最早一批入团的团员,又是班长,很引人注目。老桑是学习委员,因为他功课好。但他迟迟没有入团,因为他出身不好。开始的时候,班长和学习委员只是工作上有点联系,尹红薇对老桑印象不深,只感到这个男生很腼腆,跟女同学说话爱脸红。

陶珊春记得那个暑假,树叶浓绿浓绿,蝉躲在叶子里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现在想起来仿佛是个童话。

尹红薇受团支部委托给老桑送入团志愿书去,因为老桑家离尹红薇家很近,老桑住在弄堂笃底的洋房里,尹红薇住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上。傍晚时分,尹红薇穿过弄堂站在桑家的洋房前,穗了半天门铃,铁门上开一孔小窗,露出一张皱巴巴的面孔,冷漠地问:“找谁?”尹红薇挺起别着团徽的胸脯,大声说:“我找老桑!”那人说:“什么老桑?没有的。”这时老桑的声音在门里面响起来:“阿姨,是我的同学。”尹红薇在学校里从来没听老桑这么响亮地说话,老桑的大名叫桑钱,全班一大半人不识这个“钱”字,再加上他这个人不声不响老气横秋,就都称他老桑,尹红薇儿乎把他的大名给忘了。铁门吮嘟一声拉开了,满脸皱纹的老阿姨用不信任的眼光在尹红薇身上刮来刮去,刮得她很生气。老桑将她领到一间很宽敞很考究的客厅里坐下,她看一眼他,发现他在家跟在学校无论衣着还是神情都判若两人。此刻他穿着烟灰的哗叽西装短裤,上身是白纺绸短袖衬衫,眉目清朗并且一扫往常的烟云迷雾,一派落落大方的飘逸。她少女的心不由得恍惚起来,她立刻暗暗谴责自己,忽忽垂下眼皮,不去碰他的目光。老桑高声喊了声:“阿姨,倒杯凉开水来!”尹红薇吃惊地抬起眼,说:“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叫别人倒茶呀?”老桑白暂的脸马上涨得通红,唯唯地说:“我,我是让她替你倒水。”尹红薇站丁起来,说:“我不要喝水,我们到外面去说话,好吗?”这间客厅虽是宽大,但尹红薇坐在里面觉得有种无形的压力,很闷。客厅外面是一座收拾得整齐的花园,老桑带她坐到葡萄架下的藤椅上,顺手摘了一串翠绿的葡萄递给她,轻轻地说:“一点也不酸的。”尹红薇摇摇头,不接,她心里莫名其妙地生气。老桑便又拘谨起来,脸上又罩起常有的忧虑重重的神色,拎着串葡萄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只蜜蜂嗡嗡地钻进葡萄架来,夏天傍晚的小花园宁静而又绚丽。尹红薇这才将入团志愿书拿了出来,老桑激动得眼睛里喻满了泪。尹红薇对他说:“入团动机一栏要写得详细一点,包括你对家庭的认识,写不下,可以另外夹纸进去。要先打草稿,再誊上去,字迹要端正。”老桑连连点头,等尹红薇说完,他怯怯地问:“可以……请你当入团介绍人吗?”尹红薇心跳起来,马上点点头。这时铁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位中年男子,沿着草坪边上的卵石路走过来,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老桑连忙迎上去,叫了声:“爸爸。”那男子点点头,看看老桑,又看看尹红薇,那目光很威严。老桑忙解释:“她是我们班的班长,给我送入团志愿书来的。爸,我拿到入团志愿书了。”老桑的爸爸并不激动,仍是点点头,然后说了句:“进屋坐嘛!”尹红薇就站了起来,说:“我要回去了。”老桑的爸爸又点点头,走进客厅去了。尹红薇回过头再盯了他的背影一眼,尹红薇记得学校阶级教育展览中画的资本家跟老桑的爸爸一点不像,图画中的资本家大肪子小脑袋阔嘴巴,一副蠢样,可老桑的爸爸腰背挺拔、面孔四四方方,眼睛炯炯有神,有点像电影演员王心刚。

整个暑假里尹红薇好像总是在等待着什么,心烦意乱的。开学前她病倒了,又吐又泄,大概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整整一天就喝了两碗米汤,昏沉沉地躺在**。忽然有敲门声,轻轻的的笃两下,隔了一会,又是的笃两下。尹红薇马上猜到是谁了,她硬撑着坐了起来。母亲去开门,尹红薇急得叫起来:“妈,别让他进来戈”可是母亲却殷勤地说:“是桑少爷啊,红薇病了,你进来坐!”又是搬方凳又是摸糖果罐头。尹红薇羞惭得无地自容,她家只有窄窄的一间房,房间里除了一张八仙桌,横七竖八都是床。昏黄的灯光里,四壁黑黯麒地油腻,她父亲赤着膊只穿一条短裤,跷着二郎腿靠在**听无线电,评弹折子“武松血溅鸳鸯楼”,见客来,只稍稍欠起身聋了下脑袋算是招呼,便又靠下自顾自欣赏“话说武二郎悄悄摸上楼……”尹红薇差点哭起来,她用力跳下床,气汹汹地对老桑说:“到弄堂里去!”母亲说:“你还发烧呢!桑少爷就坐一会嘛!”尹红薇跺了下脚:“妈,什么桑少爷?现在是什么时代啦?”母亲咕浓着说:“弄堂里的人都这么叫的。”尹红薇冲出家门,蹬蹬蹬地奔下楼梯,楼梯又窄又陡,老桑在后面一步一步地挪,母亲直着嗓门喊:“桑少爷慢走呀!”他们站在弄堂口的路灯下,老桑摸摸索索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纸,慑喘着说:“我,我写好草稿,想给你看看,还要不要改……”穿堂风笔直地掠过,尹红薇不由得浑身哆嗦。老桑十分抱歉地搓着手,说:“你还发烧呀?”于是侧过身体挡着风口。尹红薇觉得嗓子眼被软木塞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装出认认真真看他的草稿,其实一个字也看不清,乏力、头晕、满心莫名的委屈,好半天才平息。于是她说:“写得蛮认真的,你就誊上去吧,要抓紧,一开学团支部就要召开审批会的。”老桑高兴地说:“我今天晚上就能把它抄好。”这时母亲从过街楼的窗口伸出头来大声喊:“红薇,叫桑少爷上来喝杯绿豆百合汤吧?”尹红薇恼恨地说:“妈,你吼什么呀7人家不喝!”第二天清早母亲去买菜,在弄堂口碰到桑家的保姆,保姆从篮中拎出一串葡萄放进母亲的篮里,笑嘻嘻地说:“我们少爷说拿给你们尝尝新鲜。”尹红薇正烧得口舌起泡,吸着翡翠般的葡萄,一颗颖清凉甜蜜,沁入肺腑。

电话铃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陶珊春触电般地弹起来,抓起话筒:“喂,是黄师傅吧?朱厂长上来啦?”话筒里传出个女子的声音:“喂,喂,我找陶珊春同志。”陶珊春悬着的心扑通落下,又很失望,吁了口气,间:“你是哪里?”对方说:“我是报社记者,我叫顾影,我找你们厂的工会主席陶珊春同志。”陶珊春说:“我就是啊!”对方显然很高兴,说:“噢,陶师傅,打扰您了,是这样的,您给报社的信我们看了,您提的间题很有代表性,我想来采访您,您有空吗?”陶珊春说:“我想说的都在信里说了呀。”对方说:“我们想到厂里开几个座谈会,了解一下具体情况。”陶珊春不好推辞了,就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来呢?”对方说:“越快越好,今天下午有空吗?”陶珊春想了想,说:“好吧!”

陶珊春放下电话,看看手表,已经快十点了,朱墨怎么还不来?她又隐隐地焦急起来。不断地有科室干部车间主任跑来问她:“三老板,这上午的座谈会还开不开?”陶珊春只好说:“你们先做自己的事吧,厂长来了我再通知大家。”陶珊春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了,她把桌上的文件稀哩哗啦将进抽屉,锁好,跟办公室的干事关照了一声:“我到厂门口看看去!”

朱墨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呀?陶珊春了解明达厂的情况如同母亲了解自己的孩子,如果朱墨不能准时出现在饭堂的大红横幅下,那么没有人会恭敬地等候大驾光临,女工们会抓紧时间去附近的农贸市场兜一圈,或者躲进更衣室织一段毛线;那班楞头青当然要打牌下棋,甚至摆开方城度战一番,现在工厂里究竟谁怕谁呀?

陶珊春来到厂门口,当风而立,固执地朝灰扑扑的马路看去。门卫说:“三老板别等了,我看朱厂长今天未必会来。我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看了近三个钟头啊!”一阵风裹着灰沙卷过来,把陶珊春的头发吹成倒喇叭状,她气恼地用手去将头发,越将越乱,像只鸡窝。她的发型是七十年代的那种削头,背影看上去,像50岁的老妈妈。她就这么双手#R住头发,伸长脖子,朝毫无希望的马路望了又望。

“三老板,你在傲啥?练气功啊?”有人高声地亲热地喊她,陶珊春回头一看,是医务室的费玲娣,穿了一袭白大褂,飘飘欲仙地斡自己走过来。人人都说费玲娣过的日子真正是神仙过的日子,丈夫到香港继承遗产,月月都寄钞票回来,她自己医务室里朝南一坐,谁见了不点三炫香?大概只有陶珊春了,陶珊春从不看病配药,又是独身,用不到报销孩子医药费。偏偏费玲娣就最服帖陶珊春,她们是差不多时间从农场调上来的,费玲娣逢人就说:“我和三老板是相见恨晚、一见如故啊!”

“风大得要命!”陶珊春气恼地说。

“你这头发老早好改革改革了,这种式样早成出土文物了里今天新厂长来,你么也应该装点装点!”费玲娣说。

陶珊春咬了她一眼:“上班时间,干吗画得眼眶墨墨黑,吓不吓人?”

费玲娣哎吩笑了起来:“你要是像我这样去纹纹眼线,保证年轻十岁!你看人家宏兴厂一合资,发的工作服都像晚礼服似的!”

陶珊春没好气地说:“别拿我们跟合资厂比,到厂里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服装表演!”

费玲娣说:“火气怎么这么大呀?你不是通知一帮小头头在小食堂为厂长接风吗?现在好去了呀!”

陶珊春抬腕看看表:“离开饭还有半小时呢!”

费玲娣说:“今天食堂提前开饭,你看看!”说着扳着陶珊春的肩膀转了180度。只见一群小青工叮叮哨哨敲着洋瓷碗,依哩哇啦地唱着:“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袭装破……”正朝食堂拥去。

“今天为什么提早开饭?”陶珊春警觉地问。

费玲娣笑着叫起来:“哎呀三老板,不是你自己发的通知,中午要开欢迎会吗?”

“我是让大家吃完饭多留半个钟头,谁说提前半小时开饭了?这样一搞,上午没心思上班,下午也没心思上班,一天时间都浪费了!”陶珊春说。

“反正现在又没多少活,不过坐着磨磨洋工,给你们领导看看的。”费玲娣说。

“不管怎样,劳动纪律不能放松,一松,人心就乱了。”陶珊春说。

“算了算了,就算是全厂职工出于对新厂长的渴望,灵活机动地执行了你的指示,好吧?”费玲娣说。

陶珊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乱搞一通里这新厂长也真是的,他老兄架子倒比官大。”

费玲娣说:“没架子哪里当得成官?譬如你吧,婆婆妈妈,再板脸也没人怕你,太没有架子,所以永远排行老三!”费玲娣见陶珊春毫无反应,心里骂了句:“傻,姐”又笑着搂住她的肩膀说:“你就不懂新官上任的窍门,急猴猴早赶来,人家还有什么新鲜感?必得在紧要关头突然出现就像老早样板戏,锣鼓喧天地敲了半天那英雄人物才出来亮相,才有威势呢。走走走,我帮你到小食堂准备准备,人家会来的!”

陶珊春心想:“朱墨绝不会这样想的。”她当然没说出口,否则费玲娣追根究底怎么吃得消?她说:“让我再给门卫关照一下。”

此刻门房间很热闹,拿信拿报纸的,有的是端了饭碗来听小道侃大山的。陶珊春说:“黄师傅,朱厂长来了,叫他直接到小食堂来。”又伸出食指挨个点着拥在门房间里说笑的人:“待会开会,我要是看不见你们这几张面孔,小心扣奖金!”大伙轰地唱起来:“毛毛雨,毛毛雨,奖金就是毛毛雨……”费玲娣拉着她边走边说:“这班捣蛋鬼今天不会缺席的,大家都想看看新厂长是何等呼风唤雨的人物呢。”

通往食堂的路走的人最多,水泥板残缺不全,到处是积水和泥浆。陶珊春走路从来大步流星,费玲娣便急叫起来:“三老板,你脚下留情点好吧?”陶珊春看看她脚上那双精致的羊皮时装鞋已沽上了泥屑,不觉苦笑一长收敛了步子。费玲娣说:“你跟人家轧朋友逛马路也这么急行军?”陶珊春不理她。费玲娣突然想起,璞吩一笑,勾住她的肩膀说:“我倒忘了问间你,上回给你介绍的那个人谈得怎么样啦?我看看样子还不错,再讲老婆是病死的,没有搅七搅八的事,儿子又出国留学去了。”陶珊春仍不响,费玲娣说:“四五十岁的童男子到哪里去找?这种年纪还不结婚的一定有什么问题,不是思想就是身体……”陶珊春突然打断她:“厂里面不要讲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好吧?”费玲娣叫了起来:“这怎么是乱七八糟的事呢?”

她们跨进食堂,便有人鼓起掌来:“热烈欢迎新厂长!”费玲娣笑着摆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新厂长大驾尚未光临!”人群中有人不满地嘀咕:“还没有来呀,我们都望穿秋水了,头颈骨都拉长了……”陶珊春拍了拍手,高声说:“请大家再耐心等一等,新厂长马上就要到了。”说着便和费玲娣上楼去小食堂。

小食堂是为厂级干部招待来宾特设的,刚修好时也挺雅致的,几年下来,自然陈旧了不少。让人看了多少有点寒酸。一只圆台面已经摆好,杯盆碟勺齐全,也有白餐巾折成花型插在高脚玻璃杯里。从前明达兴旺时,厨师都经过培训有证书的,现在调走了好几个,这次陶珊春特别关照要弄得像样点。好儿个科室干部都来了,厨师来问:“三老版,菜好炒了吧?”陶珊春按捺住性子说:“再等20分钟。”两个科室干部挺不住肚子,下去买了两个菜包子填饥。又等了一会,费玲娣悄悄在她耳边说:“下面食堂里人走的差不多了。”陶珊春又看看表,推了推眼镜,说:“大概有什么急事一时赶不到了,我看这样吧,这顿饭我们挪到晚上吃。”有一个科长就说:“三老板,晚上我要请假的,今天儿子耍上钢琴课的。”另一个马上说:“晚上我也不行,老婆出差去了,女儿塞给我了!”陶珊春脸上阴云密布,说:“我晓得大家都是双职工,家务事多,不过今天晚上要尽量克服困难,一律不准请假!”

陶珊春下楼来的时候正看见几个女工勾肩搭背往外走,食堂里已是寥寥落落的了。陶珊春便喊住她们:“刘定金,阿凤,戴巧玲,你们怎么走了?”细挑个的刘定金冷冷地说:“三老板,我们已经是坚持到最后一秒钟了!人家自由市场都兜遍了。”浓妆艳抹的阿凤怨气冲天地说:“嵘头好得来,吊我们小工人胃口,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连炸猪排都不敢吃,生怕给新厂长鼓掌时嘴巴油光光不雅观。”瘦瘦小小的戴巧玲也嘀咕了一句:“小便都憋死了!”陶珊春只好代人受过,说:“大概临时有急事,这路也不好走……”女工打断她说:“算了算了,三老板,我们也不要自作多情自寻烦恼,望穿秋水盼救星。天下有谁会放下鱼肚档不吃专捡个鱼头择?中午电台《戏曲舞台》播小百花的《五女拜寿》,高抬贵手放我们一码吧!”说罢推推操操地拥出去了。陶珊春要迫,被费玲娣拦住,说:“你追得住几个人呀,等厂长来了,广播里通知一下就是了,万一他真的不来了呢?”陶珊春泄气地收住脚步,费玲娣说:“食堂里的菜根本咽不下去,我那里有鸡片三明治冲两杯咖啡。”陶珊春说:“你被你老公养娇了,凭良心说我们食堂还是可以的。我随便吃点什么,万一他倒来了呢?”费玲娣说:“那我走了。”想了想,又说:“你呀,皇帝不急急煞太监!这明达厂又不是你开的,国家总归会来管的!

费玲娣也走了,偌大的食堂空空****,那条横幅冷冷清清地悬在半空,陶珊春设想的轰轰烈烈重振旗鼓的大会没有开成,她忽然觉得心灰意懒,这种感觉近来常常困扰着她。她这个人从来把集体荣誉看得至高无上,中学时当班长,她的班级学习成绩第一,文艺会演第一,学校足球联赛,她一直守在场边为自己班级的队员鼓劲,嗓子都喊哑了,最后他们以一球之差痛失冠军宝座,她当场就哭了起来。后来她去了崇明农场,当上生产排长,为了夺取“水田尖刀排”的优胜红旗,她身先士卒插在秧田里十个小时不直身,手指甲磨掉一大半,又一头栽倒在水里起不来了。她人长的相貌平平,智商也属一般,读书时成绩以“良”为纲,常居中游。可是她有她的长处,她为人热情,有大姐风范,善于团结人,她总是有办法带领她所在的集体取得不凡的成绩,从中她也获得心理的平衡和满足。每个人都孜孜不倦地寻找自己生命的闪光亮,虽然有时候这种寻找是非常痛苦的。她从农场调回上海就进了明达厂,先是在翻砂车间做辅助工,又先后干过炊事员,仓库保管员,劳资科干事,还兼职担任团支部书记和工会妇女委员,最后以她的吃苦耐劳和豁达宽厚当上了专职厂工会主席,她早就把明达厂的兴衰荣辱与自己的命运紧紧地联在一起。前儿年明达厂效益不错,在公司和局里挺走红,厂工会举办过一次工人艺术节,邀请各方名士参加,报纸电视都连篇累犊地作了详细报道,她因此出席了全国工会工作研讨会,并在会上作了专题报告,那一段日子是她一生最辉煌的时刻!近两年,明达厂一落千丈、风雨飘摇,她外出开会挺不起腰抬不起头。厂长书记都挪窝了,局里想调她,总工会也有这个意向,她统统拒绝了。一方面有改名换姓的缘故,世界说大又小,跑出去说不定在何方就遇上故人;另一方面,明达已与她血肉相连,败军之将跑到哪里都矮人一头。若论东山再起,却深感力不从心,现在的人不像从前那样单纯热情。读书时甚至在农场干什么事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便响应者如云。如今呢?任你使出浑身解数上窜下跳说破嘴皮,没有人理会你,都笑你是傻瓜!难道我们这些人真成了昨日黄花?她悲哀又恐惧地想。

陶珊春闷闷不乐地走到卖饭的窗口,看看菜单,正如费玲娣所说,没一样想吃(这种想法她决不会告诉别人,她总是竭尽全力地为明达厂唱赞歌),“就要两只菜包。”将饭菜票掷进窗口,抬起头,她猛地一震,魂飞魄散,麻木了半天,方才勉强吐出三个字:“你……你?你!”

朱墨的面孔确确实实地出现在食堂卖饭的窗口里,虽然他头上戴着炊事员的帽子,嘴上还套着大口罩,可是那对深深地隐藏着火一般热情的眼睛,陶珊春绝对不会认错!

陶珊春无论怎样隔绝往事,她却忘不了那个童话般的暑假,以及暑假过后的那个忧思如织的秋天。

那时候,陶珊春还没有脱胎换骨,那时候,她的名宇还叫尹红薇。

自从她到老桑家去过,老桑也到她家来过以后,他们之间就好像比别人多了层东西,仿佛有根无形的线系着她也系着他。上学放学,他们在弄堂口相遇,互相会心地对视一眼,这足够使他们整整一天心情偷快。开班委会时,他们从来不直接对话,但他们都知道对方的每句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诗句,他们的弄堂也像一条江,她住江头,他住江尾,这里面是不是有点神秘的喻示呢?这么一想,他们都激动起来,年轻的胸膛里充满了甜蜜。这样,段短暂而温馨的日子对于他们今后的人生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所以那个夏天并不炎热,他们只是觉得夏天过得好快呀。

树叶子斑斓了,一片两片成片地飘落了。团支部终于召开审批大会了。同时被审批的有两个人,小傅和老桑。小傅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他的成绩不很理想,开过几次红灯,可是大家一致认为小傅是工人出身,热爱集体,有正义感,学习成绩在全体团员和老师的帮助下很快会赶上来的。于是全票通过吸收小傅为共青团团员。轮到讨论老桑了,教室里的空气便有点沉闷起来。尹红薇是老桑的入团介绍人,她在念介绍人意见时紧张得口干舌燥,作为班长,她平常说话文从字顺、不枝不蔓,这次却念得估屈警牙,愈是怕人家感觉到什么愈是显得有点什么。等待大家发表意见的时候她看见老桑脸上没一点血色,垂着眼皮不敢看任何人,一络浓黑的头发挂在汗津津的额上,那模样真叫人揪心。那时候的年轻人还没有学会捧场,没有学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们对团组织怀着真正的虔诚和纯洁的感情,他们觉得在支部大会上应该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的。团支部宣传委员首先起来发言,她说,我不同意老桑入团,老桑成绩虽然很好,可是他心里关心的好像只有学习成绩,那么他学习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马上有人起来应合,说,老桑跟剥削阶级家庭的界线没有彻底划清,他爸爸还替他开生日晚会,晚会上他还穿西装打领带。又有人说,老桑借给我的《高等数学》书纸页都翻得破了,可他的毛选四卷却簇新簇新连包书纸都是干干净净的,说明他很少翻动……形势变得对老桑很不利,虽然团支部组织委员为老桑说了几句好话,认为他担任学习委员认真负责,帮助成绩不好的闷学尽心尽力,也主动谈了对剥削阶级家庭的认识等等,但却是独木难支,回天乏术。身为班长又是老桑的入团介绍人,尹红薇义不容辞应该站起来为老桑说话,可是在一片反对声中她失去了勇气,她生怕同学们说她立场不稳,更生怕别人看出她对老桑的特殊感情,她突然想起老桑家气派的客厅和老桑对保姆气指颐使的态度,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感情蒙住了双眼?她的缄默不语引起大家的窃窃私语,老桑频频向她投出求助的目光,她慌张地避开了,茫然失措,如坐针毡。这时的尹红薇多么希望有个大智大勇的先哲拯救她于山穷水尽之中!这样的人真的出现了,他并不是什么先哲,恰恰就是她的同班同学,学生会主席朱墨呀!这个有着一双温厚的却燃烧着热情的黑眼睛的高个小伙子,平时在同学中间很有些威信,当他站起来要求发言的时候,教室里竟然鸦雀无声,几片金黄的枯叶被风簌簌索索地刮进窗口。老桑绝望地低下了头,尹红薇的心脏几乎要炸裂。朱墨搔搔头皮说:“你们别这样盯着我好不好?我倒成了众矢之的了!”大家都笑了起来,于是气氛松弛了许多。朱墨便说:“刚才在听大家发言的时候,我把团章中关于共青团性质的那一节话又看了一遍,我发现我们大多数团员对自己要求都很严格,都在以共产党员先锋队的标准要求自己,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拒绝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迫切要求进步的同学加入共青团的组织,否则,还要我们共青团团员作什么呢?所以,我赞成桑筱同学入团,欢迎他背叛剥削阶级家庭,毅然投身革命的大熔炉。历史上,出身剥削阶级而成为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的先例不胜枚举,让我们共同努力吧!”说完这一番话,朱墨竟然别出新裁地同老桑握了握手,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老桑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学生会主席富有浪漫主义的发言产生了扭转乾坤的神力,起先模棱两可、举棋不定的同学都纷纷发言支持朱墨的意见,于是,尹红薇恢复了自信和镇静,条理清晰地列举了老桑的优点一、二、三条。最后举手表决,终以少数服从多数通过了老桑的入团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