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跟在那三位女工后面走进明达厂大门,没有人阻拦他,投有人要他出示证件。门卫室里有两个人在下象棋,聚精会神,朱墨想,如果此刻来几个明火执杖的强盗大概也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厂的。朱墨畅通无阻进了厂门,觉得冷冷清清很不习惯,他想局和公司一定是通知了明达厂的,那么至少应该有个厂办干事什么的在门口迎一迎啊,过去他作为局机关一名普通干部下厂作调研开座谈会,都是前呼后拥热烈欢迎。他倒不希望有什么隆重的欢迎仪式,只是初来乍到,该有个“导游”引引路。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准确无误地走进了办公楼,按图索骥,看着门上的牌子找到了厂长室。厂长室房门洞开,却空无一人,他在走廊里拦住一位干事模样的青年问道:“同志,请问厂长办公室怎么没有人啊?”那青年少见多怪地说:“徐大宝出巡油水多呀,谁肯空守办公室呢?”朱墨又问:“你认不认得一位叫尹红卫的女同志?她在哪个部门工作?”那青年摇摇头:“没听说这个人,你有事还是找三老板吧!”说着手往前面一指,便匆匆地走了。三老板是何等人物?朱墨疑惑不解。他想了想,索性走出办公楼,信步在厂区游逛起来。对于这个厂的状况他听了不少介绍,今日何不实地考察一番呢?
朱墨走进一座金工车间,有几台车床冲床在运转,大型的刨床磨床都停着,工人们三三两两谈天说地,对一个陌生人闯入他们的天地毫不在意,朱墨走了一圈也没人搭理他。“马拉多纳这小子完蛋了,涉嫌贩毒还有什么戏唱?”“他妈的他就是贩毒我也佩服他,中国要有三分之一个马拉多纳早就冲出亚洲了!”有一群小青工正在侃足球,摩拳擦掌的。朱墨凑拢去问:“你们今天停工待料呀?”其中一个白了他一眼:“越干越赔本,不干反而替国家节约,懂吧?”另一个见他目瞪口呆,补充道:“马达响机器转需要电,还有原料费人工费地皮费,看看你蛮懂经的样子,这笔账都算不来!”说罢不屑一顾的样子,转回头说:“冲不出亚洲怎么能怪球员?依我看就是教练不好,就像我们明达厂弄到这等地步能怪我们小工人吗?”朱墨悄悄地离开了金工车间,那个莽撞的小伙子最后那句话令他发聋振聩!朱墨转至成品仓库,仓库保管员是个体态风韵的妇人,耳朵里插着微型耳机,双手姿态优美地织着一件宝蓝马海毛嵌金线的外套,朱墨径直走进仓库她也没感觉。仓库里塞得水泄不通,散发出一股焕热的霉味。朱墨又退了出来,面对面立在那妇人面前。片刻,她才觉察到有人,丢下手中的绒线拔下耳机,说:“师傅,你的取货单呢?”朱墨说:“我没有取货单。”她眼珠一转便笑了:“你想先看看货是吧?你放心,我们虹牌质量是没得说的,早两年抢手得要命。最近有点滞销,是被人家挤的,不是货色不如人家,是没有钞票像人家那样漫无边际地做广告,脸皮也没人家那样厚,吹得天花乱坠,其实除了外面花哨点,质量根本比不过我们。现在的人也真是的,一听是中外合资就认定比国产货强。国产货质量不过关是有的,不过我们虹牌你笃定放心好了,误差绝对不超过千分之一!”朱墨也笑了:“你倒是蛮会搞推销的,为什么不站到厂门口去讲?把产品当场试给顾客看,这些库存不就可以卖出去了?”妇人双眉高挑地叫起来:“师傅帮帮忙,我是看你诚心才讲给你听听的,卖掉卖不掉和我浑身不搭界的,他们厂长书记一个个升官发财去了,我才不替他们揩屁股呢!”朱墨像是谁捆了他一记耳光似的,脸上辣麻麻的。妇人一连替他拆开三只纸箱,不厌其烦地介绍产品性能。朱墨连连点头,说:“我一定考虑买你们的虹牌。”于是妇人笑了,她看了看墙上的电钟,哦哟叫了起来:“十点半了,今天提前开饭,我要到食堂去了。”朱墨问:“今天为什么要提前开饭?”妇人撇了下嘴说:“欢迎新厂长呀,”不晓得这趟来的是临时户口还是长住户口。”朱墨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朱墨随后进了职工食堂,但见卖饭的窗口前人头攒动,炊事员大声吼:“急什么?时间还没到!”有人举起搪瓷碗勺吮吮一敲,说:“就看你们对新厂长的态度了!”众人哄笑起来,像要发泄什么。朱墨感到浑身长刺般难受,他楚进厨房,大师傅正手忙脚乱,冲着他吼:“谁叫你进来的?看也看不出个山珍海味来!”朱墨说:“要我帮忙吗?”大师傅看他一眼,说:“雷锋叔叔又回来了!你去帮忙站窗口吧,嗒,给你!”丢给他一顶帽子和一只口罩,都是黄哈哈黑不溜秋的。这时窗口已被工人敲开,朱墨不及多想马上顶了上去,站到窗口俞就像被钉上十字架一样再也脱不了身。
朱墨卖了一个多小时的饭,汗流侠背并且饥肠辘辘。买饭的人渐渐稀少了,他正打算扒下口罩喘口气,然后想办法解决肚子问题,就听见有个疲惫的声音说:“买二两菜包!”这声音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他的记忆神经,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的?他不由得朝窗口外望去:一副宽大的眼镜,后面是一张陌生的脸!他笑自己多心,正待回身取馒头,忽见那人伸出手指戳着自己的鼻尖,裂帛般地叫:“你……你?你!”朱墨十分紧张,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再看那张面孔,那个陌生的轮廓上突然跳出几条熟悉的线条,那薄薄的嘴唇,那狭窄的鼻翼从脑子中掠过一道闪电,他兴奋地喊了起来:“是你!戴了眼镜真认不出了,你真在这厂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有点慌张地用手指按在唇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拽下帽子口罩还给大师傅,奔出了厨房。
大师傅凑着窗口问:“三老板,这个人是哪个车间的?面孔陌生来,人倒蛮勤快!”陶珊春优倡地说:“他就是新来的朱厂长。”炊事员们面面相觑,都拥到窗口边仔细看看厂长的面孔,刚才忙的时候都不知道厂长脸上如何横竖撇捺。
“尹红卫,原来你就是三老板!进厂才半天,三老板已经如雷贯耳了。小傅说你在这家厂,去年他到这里谈生意看到过你,你没认出他。可是我打电话来找你,总机说没这个人,今天办公楼里的人也说不知道这个名字,大概三老板叫得太响,把你的真名给掩盖了。”朱墨遇故人,心情豁然开朗,滔滔不绝起来。
陶珊春左右看看,食堂里人不多,没人注意他们,厨房里的人未必听得见他们讲话。她困难地咽了下口水,舔舔嘴唇。
“昨天晚上你没来参加同学会,本来我还想讨教讨教基层工作的经验呢。”朱墨又笑着说。
陶珊春朝朱墨靠近了一步,轻轻地说:“我现在改名字了,以后你千万别叫我尹红卫了!我姓陶,名珊春,珊瑚的珊,春天的春,记住了呀!”
朱墨吃惊地看住她,她的脸上平淡得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朱墨明显地触摸到一种悲凉,那是从她的语音和她的身体每个部分渗透出来的,她整个人的形态好像就是一个悲伤。朱墨的心沉了一沉,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说:“对不起,我不知道。陶珊春的名字听到过许多次,没想到就是你。其实我应该想到的……”朱墨看见她眼中闪过惊恐的一抹,马上住嘴。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回避了如磐石般沉重的过去。
陶珊春深深吸了口气,把那种悲凉统统收回到自己心中。她又显得冷静稳重,公事公办的样子,说:“起先准备为你接风,再开个简短的欢迎会的,我在厂门口等了半天没见你来……这样吧,你等一下,我叫广播站广播一下。”
“不不不,人已经散了,就免了吧。这样悄悄地进来,反而自如点。大张旗鼓,弄得人家期望值太高,以后就很难下台了。”朱墨连忙说。
“你也是来走过场的?”陶珊春正色问道。
“不是的不是的,你不要瞎猜。”朱墨想,女人都那么敏感,他拍拍肚子说:“我饿坏了,你先借给我一点饭菜票好吗?”
“我请客,我也没吃,正好做东。”陶珊春心情回转了一点,忙着去买饭菜。炊事员知道是请新厂长,每个菜盆都堆得冒尖,小黄鱼,花菜肉片,咸菜肉丝汤。朱墨早上起来就没吃什么东西,牛奶也被自己打了,现在狼吞虎咽,边吃边说:“厂里小菜还蛮丰富的。”
“这两年厂里经济滑坡,但我们对工人的福利一直是很重视的,不能跟那些合资厂距离拉得太大,否则工人心理不平衡了。”陶珊春自己很少动筷,只看着朱墨吃,她感到最难过的一关已经过去了,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在局里就听说你是明达厂的中流低柱,厂级干部中有三分之一已经想办法调走,你却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朱墨说。
陶珊春淡淡一笑:“前几年明达厂兴旺之时,都挤着要来,就像狗闻到了肉香。一旦明达厂真正需要他们赤膊上阵地干了,一个个都滑脚了。我看不惯这种人,也做不出这种事,干部调一个地方照样做你的官,可工人怎么办了无论如何与大家同甘苦共患难,这点责任感起码是有的。”
“现在确实存在这种情况,工作没做好,官却一级级地升上去,我在局里也提过这个间题。可是上头也很难办,人家有资历,对革命有贡献。”朱墨嚼了口莱,又说,“听说你还给部委各办和报社写了信?怎么回事?”
“一部二十四史,叫我从何说起?”陶珊春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想不通,又不好说,憋得难受。群众发牢骚你还要做思想工作,你说窝囊不窝囊?我只好写信,上面未必了解地方上的具体情况,我想引起重视。我们干部的理论水平太差,有些中央政策,也没有吃透,就拚命把它推到极点,生恐执行得不卖力。真理往往走过了一步就是谬误,弄到事情严重,上面又有新的纠偏政策,重新走回来,也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听听群众中流传着什么?国家化了钱养活了‘老乡’,养肥了‘老外’,困死了‘老公’,国营企业是小老婆养的健你听听,寒心不寒心?改革开放,我举双手拥护,可也不能太卑躬屈膝,马克思早就说过,资本的每个毛孔都充满了血和污秽,资本家的本性总归是唯利是图的。现在报纸上把那些洋老板描绘成铁面无私、治厂有方的救世主,我实在看不下去。商店里什么东西只要贴上洋文,再大的价钱也有人买,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到哪里去了?五十年代老大哥一夜之间撤走专家撕毁合同的教训难道忘了吗?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原则也过时了吗?这种状况再继续下去,我很担心啊!”
“饭都凉了,你一边吃一边说嘛,你不吃,都被我扫光了。”朱墨把菜盆往她面前推推。他不忍心告诉她真情。陶珊春的信引起很大震动,有的领导认为这是跟改革开放唱对台戏,要狠狠整顿思想。幸亏局长对陶珊春比较了解,把这事压了下来。朱墨下厂前,局长特地关照他劝劝陶珊春,叫她做事稳妥点,不要到处写信捅娄子了。
陶珊春狠狠地扒了口饭,吃得太急,噎住了,咳了半天,憋得脸通红。又说:“你觉得我的话是不是很不合潮流?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圆滑,所以我们这种人上头是看不顺眼的。你说说,我们明达的虹牌DHC系列产品过去很受消费者青睐吧?既然这些产品我们自己能生产而且生产得很好,为什么还要和外国人合资?我们不会的技术你尽可以去引进嘛。原本同是一个局一个公司跟我们配套生产的厂,他们合资了,政策优惠呀,又有钱大做广告,又可以给销售点百分之三的回扣,销路自然好了,把我们的客户都抢去了,明达厂就这样一步一步被逼入死胡同。真是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何止兄弟相煎,还借刀杀人呀!尽管这样,我们厂的工人还是很争气的,效益不好,出勤率仍在90%以上,有些车间被迫停产,工人们仍然准时上班。就算他们织织毛线侃侃大山,总比到外面做投机倒把生意好吧?有的厂让工人待工回家,我觉得这是对工厂对工人不负责任的做法,人心涣散,群众对你共产党没信心,这种损失是无法用金钱弥补的。”
陶珊春说得很激烈,双颊通红。朱墨只默默地听着,自己下车伊始,很难发表意见。他的理论是从报纸文件中得来的,而陶珊春的感觉却是长期基层工作的经验,当然,思维方式不同,对同一事物也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看法,但他不急于表达自己,静静地听,静静地打量昔日的同窗:她老了,不加修饰的凌乱的头发,疲倦的被密密的皱纹网住的前额,失却红润而聚着褐色雀斑的脸颊,戴着不适宜的宽大的眼镜,她应该和自己同龄,却看上去比年龄更老些。有了现代化妆术,如今的女同志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的已经很少很少了。朱墨想起从前的她,虽然不漂亮,但是很青春很开朗的灿烂,大家都喜欢跟她接近。岁月虽无情,只是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未免太厉害了点。
陶珊春被朱墨看得很不自在,手不知该怎么放,饭含在口中,嚼都不敢嚼。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一个男人这么样地看过了。她尴尬地问:“我面孔上很脏是不是?早上挂横幅时擦到灰了。”
朱墨说:“现在像你这样忧国忧民的干部已经很少了,你对明达厂感情深厚,对它的兴衰史又很了解,其实你出任厂长更合适啊。”
陶珊春连连摇头:“我怎么行?我们这种万金油干部,做做啦啦队后勤队,鼓动鼓动宣传宣传还行,当将帅没那个能力。唉,想起来也很后悔,当初大家都考大学,上夜大,我也是想学一门专业的,可是公司领导要我上干部培训班,讲了许多工会千部的重要性。我们这种人总归服从组织安排,跟组织讨价还价,我说不出口。想想工会工作总要有人做吧?有时想想也很空虚,回顾走过的道路,都是些婆婆妈妈的事,似乎什么都没留下,我们所付出的青春年华究竟有没有价值呢?”
朱墨被陶珊春的肺腑之言弄得非常感动,他很想安慰她几句,又觉得自己的心也很脆弱,也很需要安慰,这大概就是他们这一茬人的共同的困惑。最纯洁最**最无畏的年月被一场动**和骚乱吞噬了,待到可以重新设计自己人生的时候,猛然发现了眼角的皱纹和伤痕累累的心灵,背上有包袱,脚下有羁绊,每跨出一步都要权衡许多,步履维艰呀!最痛苦的是他们的心虽然受过伤却仍旧不甘寂寞,不甘落伍,他们希望在回首人生的时候对自己毫无遗憾。可是,要实现这一点现在似乎很难很难。过去觉得毫无遗憾的生活现在处处是遗憾,过去所鄙弃的一切现在争相逐之、趋之若鹜;他们时时处处用以约束自己欲望的道德已被弃之如敝展,人家什么约束也没有却名利双收,然后回过头居高临下地讥笑他们一无所有!难道这就是我们注定的悲剧吗?
陶珊春见他沉思良久,不安地间:“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朱墨百转回肠,只说了句:“没有必要评判我们的生活,我们只是尽力而为吧!”
陶珊春听他一言,如获知音,鼻根都酸了,连忙低下头去数碗里的饭米粒。他们俩都沉浸在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的情绪之中。
朱墨在局里听到过有关陶珊春的一些情况,便关切地问:“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成个家呢?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你没有必要这样惩罚自己。”
陶珊春的肩膀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猛地抬起脸,那张脸被痛楚包围着十分动人。她稍稍侧头看了看周围,近旁没有什么人。她几近哀求地说:“在厂里不要谈我的私事好吗?”
朱墨慌忙点头,心里懊丧得不得了。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因为往事汹涌澎湃地涌来,灌满了他们的思绪,堵塞了他们的喉咙。无疑的是他们一定同时看到了老桑那张清秀的书卷气很足的脸,区别在于朱墨看到的老桑的脸因为充满希望而神采奕奕,朱墨临去山区插队落户前一天,老桑来向他告别。老桑入团以后跟朱墨成了莫逆之交,按照老桑的成份原本是要去插队的,可是老桑身体弱,又有哮喘病,朱墨帮他到毕业分配领导小组去讲了好几次,才算照顾他将他分到近郊农场。农场有工资,总比插队好。老桑送给朱墨一本线装的《世本》,是清代秦嘉漠辑补的,很破旧,老桑很不好意思,家中成箱的书都被抄走了,这本是劫后余生。朱墨却很喜欢,他就喜欢五花八门地读书,天文地理人文历史中外古今。于是朱墨将自己的半导体送给了老桑,老桑不收,朱墨就说:“我到山区,收不到的,还是你用得着。”后来,朱墨听说这台半导体让老桑遭催弥天大祸以至惨死荒郊,那时候他正因为“现行反革命”罪关在隔离室里,唯有对天遥祝老桑的灵魂安息。要是老桑说出半导体是谁送的,恐怕朱墨就要罪上加罪,可是儒弱的老桑至死都没说出这台半导体的由来。陶珊春看到的老桑的脸却是布满绝望和怨恨,老桑分配到市郊农场,她原本分在工厂,却坚决要求去农场,她被作为上山下乡的标兵受到各级领导的表彰,可是老桑对她说:“你没有必要为我葬送哟屯自己。”她说:“我不是为你个人,是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老桑优郁地说:“你会后悔的!”她深情地答:“我决不后悔!”老桑实在是聪敏过人,当时就把以后的事看透了。到了农场,她自然很吃香,马上当了生产排长。他身体弱,她就分配他当工具保管员。那一段时间,他们心心相印,表面h却形同陌路。她为他洗衣服,只能在值夜班的时候,偷偷跑到他宿舍门口将他塞满脏衣服的脸盆端到小溪边去洗,洗好了晾在宿舍外面的绳子上。有时候月黑天看不清楚拿错了脸盆,洗了别人的衣服,于是整个连队都悄悄地传播着田螺姑娘出现的怪事。陶珊春心灵中唯一的安慰就是割断从前割断将来只单单地回想那一个晚上,又轮到她值夜班,天空深远幽秘,布满了星星,星星映在溪水中,溪水像是从天上流下来的。她在溪边洗他的衣服,搓得极细心,一点汗渍都不放过。忽听背后有喘息,大惊失色,猛回头,竟是他。他的眼睛与天上和溪里的星星汇在一起,人亦如溪水一般透明。她少女的心狂跳起来,轻轻间:“你怎么醒了?我吵着你了?"他说:“我和你一起洗吧。”她说:“你洗过的比不洗还脏,你就看我洗吧。”他就听话地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她觉得脸上很烫,就说:“你不要老盯住我呀。”他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她笑了:“我心里对谁好就对谁好嘛。”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害怕我们不会顺利的。”她说:“你老是害怕,你已经离开了家,还怕什么?”他抓住她的肩膀说:“你永远不会不睬我的,是吗?”她点点头,要挣扎,看他平常手无缚鸡之力,这会却力大无穷,她没站稳,倒在他的怀里。他急不可待地抱住了她丰满的身躯,把脸埋在她温馨的肩肿里深深地吮吸着。他的胸脯很薄,仿佛一摸就能摸到心脏。山野里草木芬芳,有小虫n即哪的低吟浅唱。他把脸抬起了,开始寻找她的嘴唇,她被他融化了一般,像一片雾似地被他抱了起来,放倒在露水晶莹的草坡上……忽然,小溪的上游传来咕咚一声响,她陡然惊醒,一把推开了他。他向四周看了看,说:“别怕,是只蛤蟆。”可她惊魂未定,连尿也憋在衬裤上了。她马上想起连队里有一对男女偷偷拥抱时被上茅厕的人撞见,活生生地拉到连队办公室,立即召开现场批判会。要是让人看见她和他也那样,她还有何颜面面对众人呢?她强抑着冲动,撇开他张开的手臂,干巴巴地说:“你快回宿舍去!我们还年轻,精力要放在工作和学习上,要刻苦锻炼,改造思想……”他十分沮丧,人一下子萎得像根败草,他一脚低一脚高地往回走,走了儿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那样黯淡,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流星……陶珊春曾经千遍万遍地问自己:要是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她不将他推开呢?陶珊春心灵的创口被残酷地揭开了,那是无药可治的创口。就在那个布满星星的夜晚她拒绝了他之后不久,农场里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跟他同一宿舍的人揭发他每天晚上偷听敌台,于是他被当作阴险毒辣的阶级敌人被隔离审查,交代罪行,批判斗争……他不堪肉体与精神的凌辱,趁上厕所的机会跑到大石桥上往下跳,那已是深秋,河水干涸,河床都是嶙峋的石块,他的柔弱的脑袋扑地响了一下,当场就没气了。他死得那么坚决和迅速,说明他对人世没有丝毫留恋了。她得知他的死讯如雷轰顶,她领悟到他是以毁灭来谴责自己的负心,如果在他遭难的时候她能到隔离室去看他一次,他决不会去自杀的。可她怎么可以去看他呢?在批判他的大会上,领导指定她领呼口号,她看见他搞木死灰一般的神情,就想扑到他身上大哭一场,可是她拚命忍住,暗暗告诫自己,站稳立场,不要感情用事!她终于嘶裂着嗓子喊出了打倒他的口号,这无疑将他逼上了绝路!
“偌,给你手帕。”朱墨轻轻地推了她一下,陶珊春这才知道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她摇摇头,从口袋摸出了自己的手帕。
他们终于吃完了这顿饭,心里都像重过了前半辈子似的。陶珊春从碗中拔出自己的面孔,那脸上已经平淡得没有任何表情,并且马上老了起来,恢复了她平时一贯的老成持重的基层女干部形象。
“下午,我陪你到各车间走走,晚上在小食堂为你接风,顺便跟干部们开个座谈会。”陶珊春边收拾碗筷边说。
“酒席免了吧,就开座谈会,或者就叫明达厂现状研讨会怎么样?”朱墨为活跃气氛,笑着说。
“自己厂里师傅做的,都准备好了,就算是工作晚餐吧,否则请假的人还要多!”陶珊春看了他一眼,又说,“你好像比我还不领世面。”
朱墨不响了,跟着她走出食堂。迎面碰到几个工人,问道:“三老板,这欢迎会还开不开呀?”陶珊春摆摆手道,“不开了不开了,以后再开,大家回车间干活去吧!”
前面是一片凌乱杂沓的露天材料仓库,一大堆丁字钢和几部废弃的行车横七竖八地放着,还有铁皮窗条落砖预制板层层叠叠堆起一座垃圾山,冰硬的钢筋铁骨的缝隙里,生命盎然地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野草。
“这里可以建一座中心花园,弄个喷水池,一进厂便有欣欣向荣的感觉。”朱墨甩手划了个弧圈。
“你到现在还那么浪慢?在基层多待两年就浪漫不起来了。”陶珊春说。
“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嘛!”朱墨说。
他们乘电梯上了二楼,在走廊里换了拖鞋,套上工作服。陶珊春一走进车间,一群女工叽叽喳喳地围拢来,七嘴八舌地间:“三老板,国庆中秋快要到了,有东西好一点点地发起来了,不要临时抱佛脚,上面来个通知,又卡住了。你看人家宏兴厂端午节又是糯米又是咸蛋,我们屁也没有,一点也体现不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陶珊春说:“这次厂里就是卖家当也要给大家发点东西,你们呀,做生活给我用心点,不要趁机磨洋工。”
“急啥呀,下班前总归做得好的,早点做好又不肯让我们早点回家的,索性行个规矩,这点生活谁先做光谁就自由。”
“阿凤,你不要人在厂里心还想着你的水果店呀!”陶珊春点点她说。朱墨认出这个阿凤便是公共汽车上嘴唇抹得血血红的那个女工。
阿凤叫了起来:“三老板,要不是看见你那样大公无私,我早就离开明达厂了。”
“你不要花我,背后把我骂得臭要死,当我不晓得呀!”陶珊春说。
“天地良心,背后讲你三老板坏话的人真是不大有的,啥人讲嘴巴也会生疮的。”阿凤认真地说,众女工一致附和。陶珊春虽然仍严肃着面孔,那一丝笑意已如红杏出墙般地挂在嘴角边了,朱墨体会得到她此刻心灵上的满足与幸福。
“大家静一静,”陶珊春拍了拍手,“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明达厂的新厂长,朱厂长。”
女工们吃吃地笑着,有人轻轻地咕浓着:“微服私访呀!”纷纷坐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朱墨一时觉得很不自在,陶珊春问他:“朱厂长你给大家说几句吧?”女工们马上鼓起掌来,朱墨摆摆手说,“上班时间,大家干活吧。”
朱墨走到阿凤身边,阿凤吐了吐舌头。朱墨拿起她焊的板子看了看,问道:“焊头大小是不是可以均匀些?”
阿凤说:“这是外线接头,大小点没关系的。”
朱墨说:“如果大小一样就更美观了,好比人衣服上的扣子,总归是一样大小的。”
阿凤掩嘴笑了起来,又说:“我也晓得要好看的,不过人到底不能和机器比呀,我们这里只有一个人做得出。”
“是谁?”
“御妹娘娘。”阿凤说着又格格地笑开了,众人也都窃窃私笑。
陶珊春说:“怎么没看见刘定金?刘定金今天是病假还是调休?”
“她老早做完她的了。”阿凤说。
“人呢?”
没有人回答,只有吃吃的笑声。
“真不像话!”陶珊春觉得在朱墨面前丢了面子,有点生气了。
“林妹妹,你又打磕睡了!烫着了吧?”有个女工喊了起来,将大家注意力引了过去。阿凤倏地跳起来冲过去,急急地说:“我看看,要紧吧?”捧起林妹妹的脸,“还好还好,烫破一点皮。拿点红药水来。”“林妹妹”眼泪喃在眼眶,强咧着嘴笑着说:“没事的,我没有睡着。”陶珊春说:“巧玲啊,晚上又没睡好吧?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愁不要愁,我们工会会替你做主的。”又对众女工说:“好了好了,老围着人家干吗?去去去!”
正忙乱中,一个细挑个女工哼着曲儿走进车间,湿挽跳的伏发披散着,胳肢窝夹着只花脸盆,脸盆里放着香皂洗发精毛巾短裤胸罩,旁若无人,流光溢彩,声朗朗地间:“喂喂喂,怎么回事?世纪大战啦?”
“御妹娘娘我们还当你出不来了,林妹妹用焊枪焊额头!”一女工说道。
“御妹娘娘”一皱眉头:“巧玲又打磕睡了是吧?”
“刘定金,工作时间怎么能去洗澡?”陶珊春打断了她们。
“哦哟,三老板在,我又不知道你今天会来。”刘定金并不慌张,笑嘻嘻地说。
陶珊春愈加生气:“领导来了就规规矩矩,领导不在就懒懒散散!”
刘定金冤枉地叫起来:“我怎么懒懒散散了?我的活都做完了,我下午调休了呢!”
“御妹娘娘下午要会封公子去啦。”女工们从来不会放过一个寻开心的机会,刚才还紧张兮兮的,现在又笑成一片了。
“调休会男朋友去呀?”陶珊春问道。
众女工笑得人仰马翻。
“滚你们远点!”刘定金涨红了脸说:“三老板,你能信她们呀?我报名参加工人文化宫举行的业余歌手卡拉OK大奖赛,今天要初赛了。我去报名,你还给我开工会证明的。”
“不是讲业余时间比赛吗?”陶珊春说。
“我请了人家小乐队,下午帮我配配器。”
她们说话期间,朱墨一直听着,此刻插了一句:“如果你能为明达厂拿个奖回来,厂里为你开庆功会。”
刘定金惊愕地看着这位陌生的男子,陶珊春说:“这是新来的朱厂长。”刘定金的面孔蓦地红了起来,连忙拿皮筋扎头发。
“厂长说话要算数的呀。”女工们都哄了起来。
“当然算数,包括你们当中还有谁能够为我们工厂赢回荣誉,厂里一律开庆功会。”朱墨说。
又是笑又是鼓掌又哄道:“御妹娘娘,这回拚死拚活要得个头等奖,让他们宏兴厂也眼红眼红明达人!”
门房黄师傅因为没换鞋,将个脑袋探进门,喊着:“三老板,三老板在吧?”
“黄师傅,这么急干吗?”陶珊春问。
“有个报社记者,说跟你约好的,在下面等着呢!”
“哦哟,我差点忘了。”
陶珊春拉着朱墨下了楼,远远地望见厂道上玉树迎风地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入秋了,仍穿着一袭白色长裙,外罩大红的风衣,叠在灰蒙蒙的厂区前,分外地光彩照人。那姑娘看见他们,便笑盈盈地迎上来了。
“你一定是陶师傅吧?”她伸出手和她握了握,又笑着瞄了朱墨一眼。
“你怎么认定是我?”陶珊春间。
“跟着感觉走。”她颇为得意,掏出名片:“我叫顾影,名字很好记的,回头看看自己的影子。”也给了朱墨一张,又朝他一笑。
“这位是我们厂的朱厂长,小顾同志赶巧了,朱厂长今天刚刚上任。”陶珊春说。
顾影跟朱墨握着手,看着他一直笑,她的笑很灿烂,像只小太阳般晃眼,弄得朱墨很尴尬,心想,这女孩是不是有点疯癫癫?
顾影终于笑出声,间:“朱厂长好健忘,不认得我啦?”
朱墨越急越记不起,只好抱歉地摇摇头。
顾影说:“我可记得你,你是培新小学范书月老师的妹夫对吧?”
朱墨猛拍了下脑袋,想起来了,还是两年前,他去书月姐家送学生演戏的道具,正遇上一个女记者在采访书月姐,当时他放下东西就匆匆告辞,所以印象不深。朱墨说:“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写《金钥匙》的大记者呀!”
陶珊春说:“你们认识,那更好了,我们一起谈吧!”
朱墨颇感兴趣地间:“小顾同志,你怎么会到明达厂来的?你不是跑教育口的吗?”
顾影笑着反问:“你不是在局里工作的吗?怎么也跑到明达厂来了?”
朱墨说:“明达厂是我的机会呀!”
“机会?什么机会?”陶珊春不解地问。
“人生的机会。”朱墨回答。
“这么说来,你对明达厂很有信心哆?”顾影双目灼灼地看着他。
“我今天刚到,对这个厂的了解几乎和你一样。”朱墨说。
“原来你是赤膊上阵呀!”顾影J渝决地叫着。
“人生机会难得,先抓住了再说。”朱墨也显得很愉快,他的心情和早晨刚出门时大不相同了,他不及细想是什么原因使他的心情开朗起来的,身边这位年轻的姑娘说得很对,跟着感觉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