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乍响,王北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伸手就拉开了门。果然,马少骚赫然立在门外!
此刻,时钟已敲过九点。
下午,在精神病院的病员探视登记处,王北斗得知马少骚当日也找过宋凌凌。
起初,王北斗当然认为马少骚是要为宋大川辩护,要取宋凌凌的证言,因而才去精神病院找宋凌凌的。转念一想,不对呀。宋凌凌是被傅晓元的母亲接走的,傅晓元的母亲不正是英姿创业集团总会计师孟元吗?马少骚怎么会不知道宋凌凌已不在精神病院了呢?倘若他真不知道宋凌凌已经离开精神病院的事实,那就说明傅晓元的母亲隐瞒了这个事实,换一种说法,那就是傅晓元的母亲把宋凌凌隐藏起来了。傅晓元的母亲为什么要把宋凌凌隐藏起来?这么一想,王北斗觉得宋凌凌出院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了。
王北斗急于想跟马少骚见面,直觉告诉她,她和马少睽不约而同去找宋凌凌,决不是偶然的巧合,或许他们的思路在哪个关节点上相聚了?
回家后,王北斗胡乱找了些面包饼干,就着冰牛奶填进肚子,这就算用过晚餐了。一个人的日子,吃什么都只有一种味道:寡淡。
王北斗不甘心,她又拨了马少骚的手机号,得到的回答仍旧是“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王北斗便又给他发短信:“请立即给我回电,我有极其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
随后她就开始等待,她把电话线拉到沙发旁,然后打开电视机,把音量调到微弱。
每日新闻正在滚动播出,端丽的女播音员莺语贯珠:
省委书记、副省长考察本市国企改革,强调抓紧组建国资监管机构已迫在眉睫。
本市第十二届妇女代表大会隆重开幕,省市有关领导出席并致贺词。
总投资两个亿的南港旧城区改造工程已正式启动,全部工程预计2005年完成。
王北斗想起贺雅琴通给她的内部消息,傅晓元的亲舅舅是台湾富商,他在南港旧城区的改造项目中投了大笔资金。这样看起来,为了发展经济,法律有时候是应该作出一些妥协吗?反过来,法律的不完善,法律的不严肃,能确保经济的持续发展吗?
王北斗自嘲地摇摇头,这种悖律从来就没有惟一的答案,自己何必庸人自扰呢?
电视画面上出现热闹的剪彩场面,播音员的画外音:强强联手的宏图国贸集团公司于昨天上午举行了揭牌仪式,省委秘书长、外贸厅厅长、经委、商委主任以及部分市领导出席了揭牌仪式……
王北斗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她在那一长串出席揭牌仪式的各级领导中刻到了“他”的身影。原来宋大川的“他”已经升调至省政府任职了。不知宋大川若得知这个消息会有怎样的感触?是欣喜还是怨恨?王北斗看着电视里的“他”举止潇洒,不失为一个优秀领导人的形象。倘若组织上知道了“他”和宋大川的婚外恋情,还会选拔“他”到这么重要的岗位上去吗?反过来,道德不完善的人还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领导者吗?
生活中实在有太多无法圆满解释的问题,王北斗最近以来的心情不也是千疮百孔矛盾重重吗?
电话铃真就响起来,虽然是王北斗等待着的,但她仍然被那尖利的铃声惊吓了一下。她抓起话筒,先深深吸了口气,定定心,方把耳朵贴上去,沉沉地叫道:“小马!”
话筒对面没有回应,黑洞般的沉寂。
王北斗忽地毛骨辣然,她记起今天早晨也曾有这么一个奇怪的电话,她马上把躲在电话线那头的人跟谋杀粉范的凶手联系起来,于是她怒不可遏,大声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要以为你不出声我们就抓不到你!你这丧尽天良的……”
只听电话线那头,轻轻地“喀嗒”一声,挂断了。
王北斗恨恨地搁上电话,骂了句:“弄种!”她是从来不说粗话的,做了律师更是言必合理,她自己都弄不懂这两个词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王北斗稍假思索,马上给刑侦队挂电话,刘警官说不抓住杀害粉落的凶手他们是不会回家的。
电话是接通了,王北斗却被告知,刘警官出差了。王北斗叫起来:中午我还和他一起吃饭的呀!对方说:是呀,是下午的飞机呀!
“那就请钟队长听电话吧。”
“钟队长也不在,到局里开重要会议去了。”
王北斗正犹豫要不要对这位陌生的警员说下去,对方却道:“您一定是王北斗律师吧?刘警官关照过。您有什么情况,尽管对我说。”
王北斗想,看着小刘警官大大咧咧的样子,办事体倒蛮把细的。便将接到两次无声电话的事告诉了对方。
对方道:“这情况很重要,我会向队长汇报的。王律师,小刘说有一份电话记录,您查对过了吗?”
王北斗失口“哎呀”,忙结结巴巴解释:“下午,有个庭,拖得比较晚,我,我还没来得及……”说着,王北斗的脸颊烘烘地烧起来,她震惊自己如何说谎说得如此顺溜?
对方有点失望地“噢——”了声,道:“王律师,不急,您慢慢来。若查对出有你认识的号码,一定要尽快告诉我们。麻烦您了。”
王北斗听出他们已经有目标了,而且还确定这个目标她一定认识。下午回家因一直琢磨着凌凌被傅晓元母亲带走的事,竟把最关紧的电话记录单给忘了。
王北斗赶紧翻包,取出那张单子。又书桌、茶几、枕畔,到处找她的电话本,终于在厕所间的手纸箱上找到了。王北斗翻电话本的时候手指木麻麻地不听使唤,电话本旧了,两页纸粘在一起捻也捻不开,只好将食指往舌头上蘸了点唾沫方才捻开。她把本和单子拿到沙发边的台灯下,心就抨抨抨跳得重起来。先看单子上,那组很眼熟的号码是:1, 3, 8, 6, 7, 0, 3, 7, 8, 0,8,再看电话本上,宋大川的手机号是:1, 3, 8, 6, 7, 0,3…使劲咽口水,嘴巴里却干得没有一滴唾沫!最后四个数字:5, 6, 0, 6!王北斗扑通一下跌在沙发中,手9住坪抨跳的心脏。阿弥陀佛,上帝保佑!那不是大川的手机号!
那一刻,王北斗欣喜若狂却浑身瘫软,她软软地靠在沙发上,头脑暂时休克。
门铃便是在这时突然乍响的。王北斗还以为仍是电话铃,或许是刑侦队的警员来询问电话记录核对的情况?或许又是那个躲在电话线那头不出声的家伙?她拎起话筒,只听得长长的“嘟——”的拨号声,她这才意识到是门铃!谁会在这个时候捻响她的门铃?石禺生?贺雅琴?陆平君?电视台的鸽子?王北斗飞速将熟悉她家地址的人滤了一遍,而直觉毫不犹豫地告诉她,是马少睽。平时小马若谈论法理啦案情啦,总是说,电话里讲不清楚,教授,我们见面谈。所以小马不回电话,所以这门铃一定是小马撂的。
王北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伸手就拉开了门。果然,马少睽赫然立在门外!
虽然估计到是马少睽,王北斗仍有种出乎意料的喜悦。连忙让客进门,边道:“真不好意思,小马,这么晚给你发短信,你的手机老关机……”
马少睽马上接口道:“对不起教授,那部手机有点小故障,我把它停了。”
王北斗暗忖:这么说他并未看到我发给他的短信?他却是自己上门了。一年多前,他和粉落因为林森林受贿一案闹得分道扬镰,自那以后他再没有上过门。看来,今晚他一定有他非上门不可的原因了!
门厅里光线暗看不清面容,待马少骏在客厅里坐定,王北斗递上一杯柠檬红茶,这才发现马少骚仪态一改往常的修整与轩昂,胡须肯定几天未刮,下巴毛糙糙的,头发也未梳理,一根根竖着,活像一只戒备森严的刺猜;特别是他那双眼睛,从来是炯炯有神、目光如炬的,现在却显得委顿呆滞,眼球上布满血丝,像两颗缠丝玛瑙。
王北斗暗自惊讶,便道:“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啊,不要以为年轻就可以透支生命!”
马少睽撑开手掌将了把脸,道:“去南方走了一圈,刚才下的飞机,就赶过来了。”
王北斗的心狠狠地一挫:这么说上午去精神病院的不是他?可人家明明说高高大大相貌堂堂,又自称是宋凌凌姐姐的律师,不是他还会是谁呢?要不就是他撤谎,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去找过宋凌凌,他去找宋凌凌一定有十分隐秘的目的!王北斗自嘲道,早已过了芝兰玉树的年龄,还这般幼稚这般犯傻!马少睽现在毕竟是宋大川的律师,他肯定要维护宋大川的利益。马少睽当然深谙律师的职责,他当然不会泄露有关宋大川案子取证调查的情况。那么,自己又怎么能将涉及宋大川的种种疑点告诉马少骚呢?这么一想,王北斗原先准备着要问马少骚要告诉马少骏的话通通卡在喉咙里,好像那里突然长了块息肉堵住了通道。
要回避谈到宋大川,就不能涉及英姿创业公司,也不能提到宋凌凌,也不能提到柳春霏,甚至也不能提到粉落。这些都不能讲,王北斗挖空心思竟找不到其他适合的话题了。而马少睽,平常多么能言善辩的人,这时也不吭声,只歪着脑袋,修长的手指捏着玻璃杯缓缓转动,好像在研究一只价值连城的出土文物。
在他们这样又是师生又是同行还差点成了丈母娘女婿的亲密关系间,突然出现了一段沉默,仿佛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悬崖,稍稍往前跨一步就会跌人万丈深渊。
王北斗有点尴尬,有点心慌,她急于打破这沉默。她抿了口水,用力问道:“晚饭吃过了吗?”自己也听出这话多余。不管怎样,只要出声就好。
马少骚侧身抬起脸,露出一个笑容,笑纹一根根都像拧折了的钢筋,他道:“我不饿……”
王北斗感觉到马少睽心事很重,老窝着胸屈着背,像负荷太重一般。
马少骚两只手插人刺猜般的头发中狠狠往后持,像持去了什么,然后瓮声道:“教授,原谅我这么晚来打扰,今天这个日子,我非来不可!”
王北斗呆呆地看着他:“今天……什么日子?”
“粉落,她去了整整一百天了!”马少睽的声音像低低的一阵闷雷从屋顶上碾过。
王北斗坐着的姿势很别扭,想换个姿势却动弹不得,四肢似被人灌了铅。小马竟是一天一天计算着粉落去世的日子!她心痛得**。
马少睽突然暗哑地叫道:“妈妈!”
王北斗浑身一震,倏地挺直了腰。
马少睽眼珠上的血丝愈红了,仿佛要烧起来一般。声音更暗哑了:“妈妈,能让我与粉落再见一面吗?”
王北斗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她的肌肉只要稍微移动一分,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她缓缓地站起来,朝门厅对面粉落的房间走去。不过十来步路,却像万里长征那样难。
粉落的追悼会后,王北斗将她的小小的骨灰盒捧在怀里带回家来,她将她端放在粉落的写字桌上,她对她说:“粉范,我的宝贝,妈领你回家了,妈再也不让你出去了……”粉落房中的东西,原封不动,一如她最后那个早晨走的时候那样。换下的衣服搭在椅背上;电脑的鼠标趴在玻璃板下压着的席琳·迪翁头像上;长毛绒粉色小猪抱枕裹在散乱的羊毛毯中……
王北斗以后就再也没有勇气跨人粉落的房间了。当初,王北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从重创巨痛中拔出来,把自己瘦弱的身躯支撑起来,重又投身到工作中去。她知道,一旦她再踏进粉落的房间,感受到粉落花苞儿似的气息,她就会被痛苦再次击倒,她的骨架就会四分五裂,她就再也没有力量来收拾自己了。
可是,眼下,她怎么能拒绝马少骚的要求呢?被重重哀伤包裹着的马少骚是那样地无助那样地软弱,就像个病低惬的孩童似的。粉落活着的时候,他可从来没有叫过自己“妈妈”呀,不是称“教授”就是称“伯母”。此刻他却喊出了“妈妈”,在王北斗听来,那恰似岩浆从地壳喷出一般。
王北斗终于走到粉落房门前了,她摸出那串拴着玉石小猪的钥匙,钥匙串叮叮当当地撞击。房门锁咔嗒一声打开了,王北斗迟缓地推开门,那薄薄的木板门却石磨般沉重。
马少骤站在敞开的门前,他宽宽的肩膀挡住了王北斗的视线。马少骚并不回头,声音像是从他后脑勺里发出的:“妈妈,能让我单独跟粉落待一会儿吗?”
王北斗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马少骤便一步跨进房间,随手在身后关上了门,门的铰链痛苦地咔吱了一声,门便闭合了。
王北斗像大病一场般虚弱,她从门厅的穿衣镜里看到自己聋拉着眼皮拘楼着腰,两道唇线像刀刻一般,全然是个风烛残年的老抠了!
王北斗退到客厅里,软软地靠在沙发上。粉范鲜活鲜活地蹦出来,占据了她完全的思想。粉落真是老天赐给她的瑰宝,那个被野花点缀的春天在王北斗记忆中是永远不会枯萎的。她在南落岗十八湾泉道水磨房捡到了她的粉落。小粉落不满两个月,却被狠心的父母抛在大山里。小粉落被裹在一块军绿色化纤毛毯里,不哭不闹,瞪着眼好奇地打量花团锦簇的世界,打量团团圈圈围着她的山民。山民们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都说作孽,都说可怜,却无人肯认养,因为“这个小因没长鸡巴”,养大了也是人家的人。傻子毛桦的父亲对王北斗说:“北斗姑娘,这娃娃眉眼长得俊,你收了吧!”傻子毛桦的母亲说:“北斗姑娘,你若收下,我们帮你一起养。”那时王北斗正经历了恋人牺牲的灾难,她心里早就暗暗起誓,此生不负陈至诚,此生永不婚嫁。她对这躺在野花丛中的小因动心了,有个女儿陪伴终生,总比一个人强吧?王北斗抱起了粉落,从此她拥有了这世上最珍贵的感情,并与之度过了二十多年无上幸福的时光……
王北斗感觉到脸颊上有冰凉的东西爬过,伸手一摸,一把泪珠。她连忙抽了张纸巾,将脸擦净。她捕捉到一线噬噬的吸泣声,纸张撕裂一般。这屋里难道还有个伤心人?忽地想起关在粉落屋里的马少睽,便摄手摄脚走过去,将耳朵贴在门锁孔上,屏息静听。噬噬的声音消失了,门里面寂静得像广裹的宇宙。王北斗便又跷手摄脚地退回来,退至沙发里,像一条灰色的丝巾搭在那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钟是准时敲的,王北斗却充耳不闻。也许有一两个小时,也许只有十几分钟。粉范房间的门咔嗒打开了,马少骚像一头受伤的棕熊,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叫了声:“妈妈……”鼻音很重很重。
王北斗迎上去,她不敢看马少睽的眼睛,同时也是不敢让马少骚看到自己的眼睛。她的目光落在马少睽身后的一点,喃喃道:“和粉落,都说好了?”
马少骚撑出个笑,肌肉和经络似乎都在格格地响,他的目光也落在半空不知何处,道:“这么晚了,害得你也不好休息。”
王北斗道:“身体还是要注意,不要经常熬夜。”
马少马癸便向大门跨了一步,道:“妈妈你也要保重,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
王北斗为他打开防盗门,马少骚大步走出去。他脚步重,把声控灯都唤醒了。王北斗便望着他的身影隐人走廊,拐进电梯间。片刻,声控灯又一盏一盏地熄灭了,王北斗溺水似的沉人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