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斗自己也不清楚,她对宋大川的感情在什么时候因什么事情而起了微妙的变化。不过二十多天前,她去公安局看守所会见宋大川时,她还怀着侥幸,希望对大川的拘捕正如大川所说的那样,是商场上的勾心斗角,是别有用心的人对大川的陷害;她还相信大川有本领扭转乾坤,大川很快就能脱去囚衣回到她们中间,她们四人仍会像从前一样,吵归吵,却总也打不散。可是,当她在绿波廊“听雨轩”中听了贺雅琴一席话,由于省里某方领导的关注,宋大川可能会被认定无罪,最多也只是违规经营,罚些款、行政处分一下,王北斗竟没有感到欢愉和轻松,反而莫名其妙地焦虑、郁闷,甚至还隐隐地愤慈不平。
王北斗们心自问,难道自己也跟贺雅琴、陆平君一样,与大川早已是貌合神离?陆平君是因为怀疑宋大川逼死了裴建安;贺雅琴是因为发现了吴舜英跟宋大川的暖昧关系;那么自己呢?难道是因为那些来无踪去无影的直觉?难道是因为种种因粉落之死而起的怀疑?想到这些,王北斗觉得忐忑不安,她感到对不起宋大川,她怎么竟会怀疑宋大川与粉落的死有关呢?王北斗自认心里面对大川的感情丝毫没有改变,她感激宋大川,佩服宋大川,钦慕宋大川,并且偷偷地抱愧于宋大川。人活世上,有时候拥有一个知己朋友比拥有爱人情人更重要,王北斗甚至想象不出,她的生活中倘若没有宋大川,那将是什么样子。
王北斗填密而深人地审视了自己的内心,她想,她之所以听到宋大川案情有转机却高兴不起来的原因,是一种本能的对法律尊严遭到蔑视的义愤。她是一名教授法学的老师,是一名运用法律维护当事人合法权益的律师,她有责任维护法律的公正。她当然希望通过法庭公正的审判来证明亲爱的大川的清白,为此她优心忡忡,因为她获得的愈来愈多的信息让她的这种美好愿望变得海市屋楼般虚无缥缈了。但她并没有放弃这种努力,她时而把自己放在公诉人的立场去审视有关宋大川的种种疑点,时而又把自己放在辩护人的立场去解释这些疑问。她希望能通过这种相反立场的比较,更客观更全面地揭示事实真相,寻找到最适用的法律,既能维护法律正义的本质,又使大川能够得到她应该得到的利益保护。
王北斗对自己从事律师这个行当最大的弱点了解得很清楚,她太容易动感情,当思维中感情的成分超过一定比例,她的判断就容易发生偏差。所以当她在研究分析有关宋大川案件的雪泥鸿爪片言只语时,她尽量把宋大川当做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这有点难,她常常不知不觉地陷进去了,又挣扎着爬出来。理智的堤坝与感情的洪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地对抗着,搏斗着。
客厅的一角撑着一块长方形白色书写板,粉落在世时,母女俩经常互相讨论对方的案情,常用五色水彩笔在书写板上演绎自己的思路,画些图表,摘些要理等等。粉范去世后,王北斗一直没去碰过书写板,板上还留着粉落上回分析哪桩案件写下的一句话:“我们不仅仅需要正义感和同情心,更需要抛开一切非理性因素,以冷静的头脑,辩证的思维,扎实的专业知识,严谨的工作态度投人到办案过程中去!”粉落的字一如她的人,奔放,热情,像一群蝴蝶在透明的阳光中编跃舞蹈。粉落这段话字字句句像是针对王北斗说的,粉落的身影和声音便在王北斗周围萦回缭绕起来。王北斗在书写板前痴呆了片刻,一咬牙抓起抹布把粉落的字擦去了。
王北斗用黑色水彩笔在书写板中间画了条竖直线,便将书写板分成了左右两半。她用红色水彩笔在左半边记下她所获知的对宋大川有利的信息。随手就写了两条:
1、英姿集团职工联名上书为大川申辩。
2、香港致雅公司出具进口货物的单据书证。
随后,她又用蓝色水彩笔在右半边记下她认为对宋大川不利的信息,准确地说,是她心里对宋大川的怀疑。她提起笔先写了“柳春霏的遗产争夺案”一排字,却停住笔,心想,大川关注柳春霏和冯家打官司,即便真是为了帮助她的那个“他”在仕途升迁中战胜冯家老三,却没有明显迹象表明这桩案子与她的涉嫌经济犯罪有什么必然联系呀!稍稍犹豫一下,便将这排字擦了。接下来,她很快地阶梯式排列地写下三条:
傅晓元命案;
裴建安突然自杀;
与吴舜英的暖昧关系。
停停,她又迟疑起来。大川与吴舜英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当属生活作风问题,应该与她涉嫌的经济犯罪风马牛不相及吧?她自己提出疑问,自己去反驳。只要能说服自己,她就将这个疑问排除。于是她又抓起抹布将“与吴舜英有暖昧关系”一排字擦了。
事实上,她心里还有两个庞大的疑团,究竟是谁给南落岗毛样的父母寄了《星岛日报》?究竟是谁最清楚粉落那天探望宋凌凌离开精神病院的时间?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已经看到寄《星岛日报》的信封下面不是大川的签名;你也已经核对了电话号码,最后那天给粉落打电话的也不是大川。这两个疑问已与大川不相干了。所以,她没有将这两个疑问写到板上去——她实在没有勇气将这两个疑问写上去!
王北斗对贺雅琴带来的那个消息一直犹豫不决,不知应该将它写在书写板的左半边还是右半边?根据贺雅琴所说,省里有关方面对宋大川案件有重要批示,因为这个批示,宋大川很可能不用受刑事处罚。那么,这条信息应该属于对大川有利的因素。然而,这条信息恰恰引起王北斗的怀疑:大川的那个“他”不久前刚调到省府任职,对大川案件的重要批示会不会是“他”斡旋游说的结果?王北斗反复推敲后,便用红水笔在左半边添了一条:“省领导对大川的关注”。却用蓝水笔在右半边把先前抹去的“柳春霏遗产争夺案”和“与吴舜英的暖昧关系”两条又写上去了。她心里,自己跟自己激烈地辩论。她希望自己能保持绝对公允的立场,不要有丝毫偏见或偏祖。
仔细斟酌以后,王北斗又在“裴建安突然自杀”这一条后面加了个注:“陆平君的怀疑,尚未有实证。”又在“傅晓元命案”后面画了一条破折号,然后重重地写下“孟元”两个字。现在,这个一直游离在王北斗思维范围之外的神秘的名字,终于浮出水面,凸现出来了!她就是傅晓元的母亲,英姿创业集团的总会计师,被贺雅琴称为宋大川的“肚股之臣”。王北斗想起她被质地精良的眼镜遮蔽得看不清音容笑貌的面庞,想起她在审判傅晓元的法庭上不动声色稳坐泰山的身影,想起她与石禺生一起到律师事务所递交英姿创业集团职工联名上书时不卑不亢的言谈。又正是她,人不知鬼不晓地将宋凌凌从精神病院接走了!这个孟元,既然她是英姿创业集团的总会计师,宋董事长最信任最得力的左右手,那么,她在宋大川涉嫌的经济犯罪中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王北斗不由得举起笔,在“孟元”两个字下狠狠地撂了两个圆点。
王北斗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般弹精竭虑地研究分析宋大川的案情,她不是大川的辩护律师,大川不屑聘她为自己辩护;她也不像陆平君或贺雅琴她们与大川有这样那样的利害冲突,她完全可以对大川的事不闻不问,只等法院的判决书下来。
可是,难道她真的和大川除了朋友就没有其他利害关系了吗?这是她一个人保守了二十多年的秘密,正是这个秘密使她对宋大川怀有一种比朋友更亲近更复杂、愧歉与警惕掺和着的感情,使她总觉得应该为大川做些什么。
在等待宋大川的案子开庭审理的这一段日子里,王北斗常常处在这样自相矛盾的心理挣扎中,她感觉到宋大川与自己南辕北辙已经愈走愈远,可她还拼命扯住她们之间仅存的一线维系不肯松手,这种挣扎使她心中充满了悲戚。
按照往日的习惯,王北斗碰到疑难案情会跟粉范或者马少骚切磋研讨,可是这次王北斗没有再满世界打电话找马少睽。那个晚上,马少骚突然上门,在粉落房中关了一个多小时,却对王北斗只字不提宋大川的案情。王北斗自然明白,那必定是有一些关节不便告诉她的了。王北斗心里虽然是挣扎得厉害,大面上却沉得住气。她想,还是不要以自己的观点去影响马少睽的判断。待大川案子公开审理,听了马少骚为大川作的辩护词,兴许会对自己有所启发,再与他交换意见也不迟呀。
贺雅琴说,宋大川的案子很快就会开庭审理的,王北斗就天天等着贺雅琴的电话。等了一个多礼拜,贺雅琴那边仍没有响动,王北斗倒急了,正想着要打电话给雅琴问个究竟,手伸向话机,铃声却先响了。
王北斗抓起话筒,自然而然以为这电话就是贺雅琴打来的,便抢先道:“我的检察官哎,不是说很快就会开庭的吗?怎么才来电话?”
“北斗,大川的案子今天下午开的庭,我怎么找都没找到你……”
王北斗一愣,对面那个闷浊的男人的声音一听便知是谁,他的话更让王北斗吃惊,忙道:“禺生是你呀。你说什么?大川的案子开过庭了?”
“贺雅琴怎么会忘记通知你了呢?”石禺生好像要哭出来似的。
王北斗心里也在骂贺雅琴,嘴上却替她辩护了一句:“我已不担任大川的代理人了嘛,她自然没必要通知我。”话锋一转,“禺生,今天下午开庭审理的情况怎么样?对大川有利吗?”
“这个庭,原都安排得好好的,却没有开得下去,半当中休了庭。”石禺生懊丧地道。
“为什么?是检察官还是法官提出休庭的?”王北斗又是一惊。
“是马律师呀!开庭前马律师什么都没说,轮到他发表辩护意见了,他突然当庭宣布放弃为大川辩护。北斗,你说他这个人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啊?”
石禺生这几句话倒像一串两千响大地红鞭炮,震得王北斗一时脑袋都蒙了。马少骚当庭放弃为当事人辩护?马少睽怎么会作出这么不理智的举措?马少骚怎么会拿自己的声誉开玩笑?
那头石禺生也不等王北斗回话,只自顾自说下去:“当时我就不大相信那个马律师,洋博士头衔有什么用?先一条,他对大川不了解,马马虎虎谈了两次话就完了。再一条,他手上案子又多,讲起来一桩一桩不是涉外案件就是大标的经济案,好像件件都比我们大川的案子重要。我最看不惯他那种世人皆醉惟我独醒的先哲派头,我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倘若当初就由你为大川辩护,哪里会发生现在这种怪事体呢?姓马的无非想借搞臭名人抬高他自己,纯属商业性炒作。他放弃为大川辩护,我还不放心他呢!北斗啊,这回无论如何要请你出山了!”
王北斗仿佛碎不及防被人推人漩涡之中,晕头转向无暇思索,结结巴巴道:“这……禺生,这合适吗?马少睽在庭上放弃辩护,可他还没有和你们解除聘用合同吧?何况,不是还有吴舜英吗?”
石禺生瓮瓮道:“吴舜英你还不清楚?见利忘义小人一个,我巴不得炒他的鱿鱼。也是审判长关照我的,快点替大川重新聘一个辩护律师,否则就要由法庭指派了。北斗,大川一条性命就攘在你手心中了,你哪怕为她辩得个无期死缓,留得青山在就好……”
“石禺生,你要对我说实话啊!大川她究竟犯下了什么罪?竟够上无期死缓?”王北斗疑窦顿起。
石禺生连忙道:“就,就是起诉书上那几条嘛,我只是打个比方。明天上午八点左右,我到你律师事务所去,我们重新签个合同。”
王北斗心里面其实已经软弱下来,嘴巴上还不肯松动:“禺生这怎么成?你总得给我几天时间了解一下情况吧?”
“那我就给你一天时间去了解情况,对大川,还有什么情况你不了解的?”石禺生一向拖泥带水的腔调变得斩钉截铁干脆利落,“后天一大早,我去你律师事务所签合同!”啪嗒,就挂断了电话。
王北斗对着话筒怔了片刻,心想这桩差事总归是推脱不了的,她也不想推脱,甚至还有点除我无他的兴奋。她的犹豫,一是因为实在想不透马少睽这般举止的原因,对于一个律师特别像他如此有名望的律师,着实是犯大忌呀!二来也担心贺雅琴、陆平君对她重新披挂上阵为宋大川辩护会有什么看法。
王北斗在揣摩马少骚如此这般的缘由时便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马少骚突然上门,突然开口喊自己“妈妈”,又不声不响关在粉落房间里好一会儿,这种种迹象,仿佛掩藏着玄机。可以肯定,在那个时候马少睽已经决定要在并庭审理宋大川案件时当庭宣布放弃为宋大川辩护了。马少骚刚接手宋大川案子时曾对王北斗说过,他要为宋大川作无罪辩护。究竟是什么促使他突然改变了初衷?王北斗这么前后连起来一想便有点紧张,心跳就像冲刺终点的长跑运动员突然加了速。马少骚虽然给了她一个新的手机号码,她估计在发生这么重大的变故后马少睽是不会打开他的手机的。不过心怀侥幸,还拨了那组号码,果然被她料中,“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王北斗随后就给贺雅琴打电话,贺雅琴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儿子在香港读大学,雅琴现在过的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日子。王北斗再拨贺雅琴办公室的电话,果然逮住了她。
王北斗头一句便慎道:“检察官说话不算数啊?大川的案子开庭,为什么不告诉我?”
贺雅琴停了两拍,试探道:“王大律师消息就是灵通,谁告诉你的?”马上自己回答自己,“哦,肯定是石老夫子吧?快要开庭了还跑来问我,王北斗怎么还不来?我就反问他,王北斗和这桩案子又不搭界的,为什么一定要来?”
王北斗没好气道:“雅琴,你不要扯东扯西的,我明明跟你说好了,我想听听大川的案子!”
贺雅琴连说了几个“对不起”,道:“一方面嘛真是忙,一方面想想这种开庭有什么意思?尺寸都定好了的,我们千辛万苦调查来的有些材料根本就不让写进起诉书。”声调突然就变得亮丽起来:“北斗啊,还亏得你那位学生呢,马少骚,青出于蓝胜于蓝。庭上来了不少记者,大家都等着要听他的高论,他却出其不意地宣布:因为某种暂时不能公开的原因,我放弃为宋大川女士辩护。全场哗然啊,大川像头母狮子一般跳了起来,被法警按住了。你说这庭还怎么开下去?”
“不是还有……吴舜英吗?他也是大川的辩护律师嘛。”王北斗小心翼翼地问。
贺雅琴冷笑一声,道:“他老兄!差点在庭上跟马少骚吵起来。审判长让他发言,他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头不晓得说点什么,一看就知道没做过准备。听说他这次把那只金丝鸟带来了,哪里还有心思做案子?后来是宋大川叫起来:我要求另外聘请辩护律师!合议庭商议了一下,就宣布暂时休庭了。”
“吴舜英从你那里搬出去了吧?他这次回来,住什么宾馆?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王北斗问道。
贺雅琴马上警惕起来:“北斗你想干什么?”
王北斗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是草木皆兵了!我找不到马少睽,想找吴舜英了解了解情况。不见得你跟他离了婚,我们都不能跟他说话了吧?”
贺雅琴恨恨道:“他吴舜英做人做得一点品行都没有,我想马少骚肯定不会告诉他什么的。北斗你要去找他尽管去找,他还会住在哪里?他们英姿大厦里面的豪华套房比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房还奢侈!”刚停下,忽然又问:“石禺生这么快就把消息捅给你,肯定又来求你为宋大川辩护,对吧?”
王北斗委婉语气道:“我还没有答应他,所以,我想找吴舜英了解一些情况。”
贺雅琴夸张地叹了口气:“北斗,你也不用瞒我了,你总归会答应他的,对吧?”
王北斗无声地吐出一口闷气,道:“我是想,无论大川她做了什么,她总还是有权利获得法庭辩护吧?这也是我……”
“律师的权利!”贺雅琴抢着帮王北斗把话说完,然后,不无遗憾又略带挑衅道:“看来我们俩又要对阵公堂了。王大律师,你肯定是要为宋大川作无罪辩护的哄?”
王北斗苦笑道:“雅琴,我跟你说我还没答应石禺生,我对大川的案情还不大了解。”她不愿意此刻与贺雅琴争论,连忙另起灶头,问:“平君呢?平君最近怎么样?”
贺雅琴冷笑道:“平君还能怎么样?她也想穿了,人嘛,别管人家怎么活,只管自己活得开心就是了。她又恢复每星期去一次美容院,隔天去健身房跳操洗桑拿。你不要说,真有效果。前两天我碰到她,比上回在绿波廊鲜亮了许多,腰身小了一圈,眼睛大了一圈呢。”
“那就好……”不知为什么,王北斗想象着想穿了的陆平君鲜亮了许多的样子,心里反倒沉闷起来。
第二天广播电台的早新闻里就有了关于马少骚律师当庭放弃辩护职责的简讯,大小报纸也都相继刊登了这条新闻。有报纸还说,省市律师协会将派人调查情况后对马少睽律师作出适当的处分。
这一天,王北斗走到哪里都有人询问她有关马少睽律师的种种情况。大家都知道马少骤是她最得意的门生,都以为马少睽的一举一动她应该知道根底。这使王北斗非常尴尬,因为她恰恰一点也不知道马少睽为什么这么做。
早晨,王北斗八点不到就赶到英姿大厦,她知道吴舜英是喜欢夜生活的,一般不会很早离开住所。她向大厦总服务台的小姐打听到吴舜英律师的房号,便径直乘电梯上去了。
她看见吴舜英的房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她估计吴舜英还在睡觉。她算算没有时间再等待,更主要是她急于了解有关宋大川案情哪怕一丝一毫的信息。稍稍犹豫一下,仗着与吴舜英向来熟捻,她便德下了门铃。德了一下,没人理会。她想吴舜英一定睡死了,便又接连德了好几下。不一会儿,她听得隔着抽木贴面的门板有衣衫容窜和拖鞋踢蹋的声音,她想吴舜英肯定正凑在猫眼上向外窥视是谁搅了他的好梦,她连忙笑着朝门上箍铜圈的猫眼挥了挥手,吴舜英看见她不见得不开门吧?
稍停,一阵咔啦啦拔去链条铜锁的声音,门便缓缓地打开了。
王北斗张嘴就叫:“吴……”嘴张着闭不拢,声音又出不来——倚门而立的竟不是吴舜英,却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
王北斗慌忙垂下眼皮,暗暗骂自己莽撞,欠了欠腰道:“对不起小姐,我敲错门了。”抽身就走。
“哎——等等!您是不是要找吴舜英?”那女子在背后问道。
王北斗站住了,别转身:“是啊!”疑惑地盯住她,“你是……”
女子靡颜腻理,唇红齿白,一蓬染成红褐色的大波浪器发垂在额前,遮去了半张脸,眸子躲在半寸长的假睫毛后面,云遮月一般朦朦胧胧。像清水池塘绽开的涟漪,她浅浅一笑,莺语婉转道:“我们老吴这一段很忙,他在帮集团的宋董事长打官司,决策层昨晚开了通宵的会。您有急事?要么就到楼下法律顾问室去找找他看。若事体不急,还是过段日子再来找他吧!”
王北斗一看这光景,心里自然明白了,这女子必然就是昊舜英从南方带回的那只金丝鸟哄!神情里便就有了些许鄙视,冷冷道:“那就不打扰了。”
女子仍是盈盈笑道:“要不要留下您的姓名和通讯电话,回头我告诉老吴?”
王北斗已经转身走了,头也不回道:“不用了,谢谢。”她打消了找吴舜英询问情况的念头,她想或许雅琴是对的,马少睽未必会跟吴舜英这样的人推心置腹说真心话。既然她总归要答应石禺生的请求,总归要做宋大川的辩护人,何不直接向大川盘根究底呢?
王北斗跨进电梯,在电梯门徐徐关拢前那一瞬,她瞥见吴舜英的妖媚冶艳的金丝鸟竟还站在房门前望着她,看见她回转身,便朝她摆了摆手。电梯门吮当闭拢了,王北斗记忆当中有一块埋得深深的东西微微地拱了一拱——她觉得刚才从电梯门的缝隙中瞥见的那个身影很眼熟,特别是她朝她摆摆手的姿势,肯定在哪里看到过的!她用力想使那块松动的东西活起来,可是没有成功,那块东西又被重重叠叠的记忆淹没了。也许,这样的女子都有点相像。王北斗对自己这样解释。
这天晚上,王北斗接到电视台《我为你辩护》节目主持人鸽子的电话。鸽子那华丽的声音像条彩绸的旗帜被风吹得哗啦啦、哗啦啦:“王律师,您好吗?近来忙点什么?小马他……”
“小马?马少睽他怎么了?他在哪里?他说什么?”王北斗狠狠捏住话筒,像要把鸽子从电话线那头拽过来。
鸽子说:“小马去香港了,他说那里有个重要的案子等着他。昨天晚上我送他上飞机的,他千叮万嘱让我转告你,让你耐心等几天,他从香港回来,会去找你的。”
“鸽子,你知道为什么吗?小马一定告诉你了。你现在在哪儿?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王北斗几近哀求道。
“伯母,我真的不知道,小马他什么也没说。”鸽子的声音有点沮丧,仿佛风住了,那绸旗垂聋了下来,“那天休庭后,好多记者追着小马,小马却钻进汽车跑了。后来是他打电话给我……他就让我转告你,要你等他回来。”
“可是我等不及了,明天石禺生就要跟我签合同了……”王北斗心里对马少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