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那间被井字栅栏隔断门窗的市公安局看守所的会见室里,她们又见面了。

天气渐次闷热起来,窗外已是一片苍黛浓绿,点缀着时断时续的蝉鸣。

她们隔着一张中密度板铝合金框的简易办公桌对望着,虽然一伸手便能触及对方,却像是中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高峡深谷。

其实,王北斗这一次会见宋大川的心情比头一次镇定理智了许多。她依然抱着为大川打赢官司,至少要帮她减轻处罚的心愿。她决定坦诚地告诉大川她对她的种种怀疑,希望能得到她合情合理的解释。

看守所的女警官小钱非常了解王北斗的脾性,她在她们面前各放了只一次性塑料杯,让王北斗惊讶的是,这次塑料杯中泡着的竟是当季碧螺春,碧玉般透明的茶汁中,蜷曲如螺的芽叶正缓缓地舒展开来,如同少女群舞。小钱看她目瞪口呆的样子,笑道:“我们这儿哪有这么好的茶叶,是宋大川叫英姿集团漂亮的公关部经理特意送过来的。”

小钱告诉王北斗,她们得到有关方面的指示,对宋大川不能像对普通犯罪嫌疑人一般待遇,她毕竟是我省我市经济改革的有功之臣。所以,看守所为她安排了单人监房,她要看报看杂志,要纸要笔写东西,要喝高档茶叶,等等,她们都尽量满足她,律师会见她时也不给她戴手铐了。小钱说,有一段时间,宋大川情绪很平稳,也主动跟人说话了。她跟她们几个女警官都混得很熟,经常跟她们说一些她初创英姿集团时的小故事,说得她们都蛮感动,蛮佩服她的。可是前几天初审开庭回来,她又跟初进来时那样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了。王北斗便向小钱打听马少骏律师会见宋大川时的情况。小钱说,马律师一共来看守所两趟,头趟是跟那个很像唐国强的吴律师一起来的,第二趟是单独一个人来的,两次谈话时间都不长。小钱想了想,又说,马少骚律师给人的感觉总是很胸有成竹的样子,她们都相信马少睽律师为宋大川的辩护一定会成功的,谁想到他会当庭放弃辩护呀!小钱最后说:“王律师,你来了就好。我们也听宋大川讲起过你们俩在山区插队的故事,她说你是她最铁的朋友。昨天傍晚,我去通知宋大川你要见她,她一下子从**坐了起来,好激动哟!”王北斗从小钱的口吻中听出小钱对宋大川的同情与关切,宋大川已经彻底把小钱感化了!王北斗不得不佩服大川,大川就是有这种本领,有这种魅力。

宋大川走进来的时候,笑着对押送她的女警官点了点头,又朝小钱点了点头。大川面对王北斗时却收尽了脸上所有的表情,默默地坐在她对面,然后挑起眼皮看着她,那两束目光冷冰冰寒胜咫利剑一般,让王北斗感受到愤慈与仇恨。大川这回不仅没戴手铐,甚至都没穿囚衣,她穿着一件看似十分普通的白纺绸铜盆领衬衣,可是王北斗知道,这样的衬衣在华亭伊势丹广场的专卖店里标价四百多元一件呢。大川剪短的头发比上一回见面时略长了些,盖住了耳轮,在两颊边微微朝上勾起。这个发型与她的白纺绸铜盆领衬衣很相配,不动声色中透出典雅。大川脸上虽然没有化妆,但显然用过护肤品,揉平了许多细纹,皮肤平坦苍白如纸,唇畔的黑痣是不小心落到纸上的墨滴。此刻因为没有一丝表情,这张脸便可确切地称作“冷若冰霜”了。

王北斗知道大川这般愤慈而仇恨地注视着她是因为马少睽的缘故,她便以坦然作为盾牌迎住她利剑般的目光。

事实上,她们之间的这种没有硝烟的对阵仅仅持续了不出十秒钟,宋大川便忍不住了,低低地如闷雷滚动般斥道:“你还来这里干什么?你不是得逞了吗?你想来看我笑话是吧?我劝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王北斗平静地甚至还微笑着道:“大川,我现在是你的辩护律师。禺生说,是你让他来找我的,不是吗?”

“是我让他去找你的,我是想找你来当面戳穿你虚伪的假面具!”宋大川恨恨地恶毒地道,“我知道你一直嫉恨我,嫉恨我比你漂亮比你能干,嫉恨周围的男人都喜欢我,更嫉恨当初陈至诚是为了我而报名去南落岗的,所以你是一直等待机会要报复我,终于被你等到了!”

因为宋大川提到了陈至诚,王北斗整个神经末梢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咬了咬唇,手放在腿上悄悄捏起了拳。昏晕了片刻,她镇静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大川因拧歪了唇而落到下巴的那粒黑痣,一字一句道:“宋大川,你是知道你在信口雌黄胡言乱语,你是知道我欣赏你的美丽佩服你的才干却从来不嫉恨你。你更知道,当初你把我的心思告诉陈至诚,并且劝他来找我,跟我好,我是多么感激你,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你心里难过,要发泄,要骂人,我理解你。如果这样骂骂你心里好受些,那么你就再骂几句。不过,我们时间有限,最好尽快进人正题。”

宋大川目光像两把铁钳死死地咬住王北斗面颊上的肌肉,毫不懈怠地问道:“马少睽釜底抽薪这一手,你真的不知道?他没有给你透一点风声?”

王北斗叹口气,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小马会放弃为你辩护,倘若我知道,至少要问问他为什么!他曾经跟我说过,要为你作无罪辩护的。之后,我就没有再跟他多联系。也是忙,更是不想过多地干涉他。”

宋大川落到下巴上的那粒黑痣像只拼鲜般游回到原处了,仍疑惑地问:“可是,那天开庭你为什么不到场?审判我,又是贺雅琴的主诉,你是最应该到场的了。”

王北斗想说“雅琴忘了通知我”,出唇却改口道:“没有人告诉我你开庭的时间呀,法院怎么会想到要通知我去旁听呢?”

宋大川又盯了她一会儿,那目光终于松懈下来。垂了眼皮,捧起那杯碧螺春。虽只是最整脚的一次性塑料杯,可大川捧杯的姿势却是标准的茶道行家,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杯沿口,左手掌托住杯底,撮起唇先将浮在表面的芽叶吹开了,便细细地吮了一口。她将那口茶在嘴中润了片刻方才咽下,就从杯沿口撩起眼皮,道:“北斗啊,许多人说你能洞察人心,我看你的功夫还差一截。你那位得意门生,活生生一只邮良狼、政治流氓,你就没洞察出来吗?!”

王北斗迟疑道:“大川,你和小马,是不是有什么过隙?或者对什么重大问题意见有分歧?”

宋大川哼地冷笑了一声,道:“我没进来的时候,他会和我有什么分歧?我付给他比其他公司高得多的法律顾问费,年终还让他参加分红。我估计,是哪个想挤垮英姿集团的人收买了他,见利忘义,这恐怕就是现代人的通病!”

王北斗沉吟道:“我总觉得小马不是那种人。何况,《律师法》有明文规定,律师接受当事人委托后,无正当理由的,不得拒绝辩护或代理。小马应该知道,他这样做,是要受司法行政部门处罚的,他的声誉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得不偿失啊!可他,终究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想再讨论马少骏为什么这样或那样,这种小人,就让他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吧!”宋大川忽地抬高了声音,并且欠起身子,隔着桌子紧紧地拽住王北斗的双手,“北斗,现在你是我的辩护人,我的一切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你去想想办法,花多少钱都可以,让我取保候审。在这个地方,我实在蹲不下去了……”宋大川声音硬咽住了,唇角的黑痣像垂死的飞蝇簌簌抖动,没有眼影眼线衬托而显得疲惫呆滞的眼睛中忽地蓄满了泪,时不时就要滚落下来似的,这使她苍白平板的面容刹那间变得可怜可亲起来。

王北斗好久好久没见宋大川这般毫不掩饰的软弱,这般**心意的真实,她觉得眼前的大川比任何时候都美丽,她差一点抑制不住要去拥抱她。她从大川掌中抽出一只手,覆盖在大川的手背上。大川捏住她的掌心滚烫滚烫,大川的手背却冰冷冰冷。王北斗觉得自己的鼻根眼眶也都是酸酸的,她冲动地道:“大川你放心好了,我会尽力的。我们现在来把起诉书上对你的指控一条一条梳理下来,看看我们反驳的理由是否足够充分了。我希望能做到弹不虚发、算无遗策,一审就把大局给拿下来。”

这期间宋大川已悄悄地收拾了偶然暴露的千疮百孔的心境,悄悄地用一种孤傲简淡的神情把自己化妆起来。她松开了双手,缓缓地坐直了身子。她再次姿态优美地端起塑料杯抿了一口碧螺春,便又恢复了居高临下的感觉,唇角的黑痣又飞扬起来,道:“北斗啊,那天庭上马少骚放弃辩护几个字一出口,我便懊丧得不得了,当时就该让你做这桩案子得了。其实,我这桩案子是现成的功名,大局嘛,早就定下来了。马少骚到底半青不黄,眼光短浅。若不是他捣这个乱子,我和你今天便是在英姿咖啡厅里对酌清谈了。”

经她这一番言语,王北斗证实了那日绿波廊里贺雅琴说的故事,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她想,现在既然做了宋大川的辩护人,有什么话不可直说的呢?便道:“大川,你我之间再不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了,直说了吧,是他帮你在省里做了许多工作吧?我在新闻节目里看到他了,以省领导的身份视察我市的工作,情景大不相同了呢!”

宋大川微微低了头,让耳畔的短发垂下来遮了半张脸。少顷,她一甩头发仰起脸,道:“其实,他也是做了个顺水人情。现在的人心就是这样,明明知道你是无辜的,谁会为你说句公道话?袖着手看笑话,巴不得你倒霉;更有落井下石的,恨不得在你头上踩几脚的。这时候,有他出来说一句,毕竟在那个位子上,人家自然不会驳他的面子。要紧的是,真查不出英姿集团有其他的违法经营的事实。起诉书上指控的那些,我们都有了可靠的证据,证明我们是合法的买卖。”

王北斗用力吮了口茶。要提那个名字,她怕自己舌根会僵,可是那个名字是不得不提的。她让甘醇的茶水充分滋润了她的口腔,便问:“那些供货证明,是香港致雅集团李查德先生提供的,对吗?”还好,“李查德”三个字说得还顺溜。

“不是他还能是谁?他老兄开始胸脯拍得乒乓响,好像东南亚一带没有他搞不定的似的。我连下家都找好了,他的货还不知在哪里。检察院起诉说我勾结港商虚构进口业务,属信用证诈骗,这港商不就是他吗?我又不好把他推出去,毕竟我们合作了好些年。现在他总算把进货单据拿来了,北斗,你要仔细核对,不要让他狸猫换太子,以次充好,到头来这笔账又要算到我们头上!”宋大川一派坦然,目光却悄悄地迁回地跟踪着王北斗的眼神。

王北斗感觉到宋大川不动声色下窥测的目光,便也坦然地道:“这个你放心,这些书证是我们扭转乾坤最关键的一着棋,我会仔细核对它们的。”

大川身子往前凑了凑,道:“你最好亲自去找李查德谈谈,让他出庭作证。在香港他是答应吴舜英做辩方证人的,不知怎么又变卦了。这种人,老奸巨猾,钞票要赚的,风险不肯担的。北斗,凭你的口才,能说服他。”

王北斗想说李查德先生曾给她留过电话,双唇却像被强力胶粘住似的张不开来。

宋大川见王北斗愣征着,瞄着她的目光憋不住流露出几分诡濡与戏谑,笑道:“北斗,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那李查德肯定不是陈至诚,不信你当面看好了。”

王北斗耳朵烘地一热,心中虽是恼火,却把持住了,也浅浅一笑:“我当然要找李查德先生了解一些具体情况,他人究竟来了没有?我怎么能找到他呢?”

大川一手托着腮帮,剪短了指甲的小指正好德住唇角的飞蝇,边包斜着眼端量着北斗的神色,边道:“你让吴舜英帮你去联络,吴舜英肯定找得到李查德。”忽然又冷笑了一声,问:“你知道雅琴跟吴舜英分开了吗?”

王北斗点点头,心想,我也正好要问你这件事呢。王北斗今天是有备而来。控方起诉书上的内容并不复杂,而王北斗心里对大川的疑问却是扑朔迷离。王北斗下决心今天要与大川当面锣,对面鼓,把自己用蓝水笔写在白板右边的那些问题一一摆出,请她一一作出真实可信的回答。只有将这些疑云从心底擦拭干净了,王北斗才能理直气壮地走上法庭辩护席,为宋大川作出尽可能完美的辩护!

宋大川却是一脸鄙夷的神色,道:“雅琴心眼也太狭隘,吴舜英做人也太出格。我劝了几回,劝不拢。你还不知道吧?吴舜英异想天开竟想把他的小蜜调进英姿集团总部做出纳,当即被我回绝了,我要顾及雅琴的感受呀。可雅琴还是听到了风声,这才下决心离了。”

王北斗斟酌着词语,心想还是带点善意调侃的口吻,便于进退,于是道:“雅琴说吴舜英是被你宠坏的,她说你跟吴舜英目光相对的时候不大对头呢!”

宋大川仰起脸哈哈大笑起来——这姿势王北斗很熟悉,大川常喜欢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从前这般笑起来衬以水波浪般的长发,是何等的魅力四射。现在长发没有了,短发向后耸起很像蜷曲着的刺猜,而且那笑没有了遮掩便显得有点做作——笑得眼泪都渗出来了。笑得好不容易收住,一边揉着眼角,一边慎道:“雅琴看哪个女人不是醋兮兮的?北斗你还不清楚,我能看得上吴舜英吗?空有一副潘安貌,实足的登徒子!”见北斗嚼着一丝椰愉的笑不作肯定,便又道:“我也不瞒你,吴舜英曾经向我暗示过那种意思,都被我巧妙地回避了。所以我才调他去香港任职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有点尴尬。可话又要说回来,雅琴也该检查一下自己,她那个人功名心太强,平常说话也像在读起诉书,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王北斗不置可否地笑笑,道:“我是前几天才知道这个消息,那天我们三个在绿波廊小聚了一下……”

宋大川稍稍一愣,马上道:“怎么会去绿波廊?准是平君出的主意,她就那个档次。”随即话锋乌龙调头般一转,一针见血道:“雅琴恐怕跟你说了我许多坏话吧?她现在是我这个案子的公诉人,当然恨不得把我的前世今生统统放到高倍放大镜下去滤一滤,不剔出几项罪名岂肯罢休!”

王北斗并不回避她陡然变得尖锐而警惕的目光,仍是慢声细语道:“大家好久没聚了,也是天南海北古往今来地瞎聊。说起前几年的傅晓元杀人案,你,我,雅琴都牵涉进去了。雅琴说,当时你请她和吴舜英吃西餐,要她笔下留情,放傅晓元一条生路。我倒蒙在鼓里,原来你们俩暗底下早就结成了同盟军。”

宋大川斜视着王北斗,冷冷道:“贺雅琴就翻这陈谷子烂芝麻做文章?可见得她也是黔驴技穷了!我从未对你隐瞒,我虽然痛恨傅晓元的无耻背叛,可我还是要尽力帮他。我是为了凌凌,因为凌凌爱他。”

“也是为了孟元吧?因为孟元是他的母亲!”

王北斗的话是踩着宋大川的话尾蹦出来的,宋大川像是碎不及防挨了一鞭子,整张脸都僵住了,惟有唇角的黑痣轻轻地跳动着。不过这个僵硬的表情她只保持了一刹那,她马上抬起眉毛抖松了脸部的线条,依然冷冷道:“这也是一个原因,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于心不忍。你知道吗?是孟元亲自陪着儿子到公安机关自首的,正是她伟大的母爱感动了我。何况,我这样做是符合我们国家惩办与宽大相结合的基本刑事政策的,《刑法》第六十七条规定,犯罪分子自首的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不是吗?”

王北斗暗暗评判,大川对孟元这一节的解释似乎还说得过去,便笑道:“想不到你把法律条文背得这么熟啊。”

宋大川没好气地道:“这也是被逼的!辛辛苦苦地干,没日没夜地干,把自己的正常生活个人享乐都贴进去了,到头来莫名其妙被人告进了看守所,冤不冤?我得用法律保护自己!”

宋大川最后那句话说得掷地有声,王北斗不由得点点头。她忽然灵机一动,毫不迟疑追着她的话音道:“那么,你对那位写举报信的芸芸众生,是不是心里有点数了?”话一出口,自己先被吓了一跳,马上紧张地盯着大川黑痣点缀下曲折有致的唇线。

大川飞蝇跃动,唇线撇成倒弓形,冷笑道:“我懒得费那心思去猜谁谁谁,总是为一些鸡零狗碎的事结怨于我的人。我是剖腹掏心地帮人家,哪怕帮了九十九个人,总会有一个照顾不到,或者遗漏了的,怕就怕这一个!你看看雅琴,还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就一件事得罪了她,便耿耿于怀,逮着机会就反抽一掌。这回她完全可以提出回避,不做我这个案子的公诉人,可她偏偏当仁不让。”

王北斗道:“其实雅琴做公诉人没什么不好,她毕竟对你的为人比较了解……”

宋大川立马打断她:“你以为她只是为了吴舜英的事怨恨我?这种捕风捉影的事,不过是她放出的烟幕弹。真正原因,我原是什么人都不说的,既然她要翻老账,那我也挑开了。”她话说到这里却收住了,就像说书的,说到紧要关头,檀板一拍,且听下回分解。

王北斗亦惊亦疑:大川和雅琴之间,还能有其他什么纠葛?只不动声色等待下文。

宋大川盘马弯弓片刻,造足了气氛,重拾话头道:“我们的王大律师,竟是这般轻信。她说我请她夫妻俩吃西餐,却是她先提出要请我吃西餐的。你还记得吗?那一段她和吴舜英吵得很厉害。后来她知道了我的那档事,便打电话来,说要和吴舜英一起请我吃西餐。一是谢我派吴舜英去香港任职;二是因错怪了我,要向我道歉。我怎么会要她请客?她做个检察官看看蛮威武,每月工资不过两三千块,我们英姿西餐厅最低消费也要每人一百二十五元呢。我说就我请客吧!当时我正想托她对傅晓元网开一面,谁知她倒先开口求我了。那时检察系统正在考查选拔各区院检察长副检察长的后备人选,贺雅琴知道我上面人头熟,希望我能托她一把。她说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已过四十五岁,又是女性,此次不提,以后就提不到了。我当然是拍胸脯答应了她,想想依雅琴的能力,在区院当个副检察长绰绰有余。我帮她疏通了几方面的关系,评选优秀检察官她就进人候选名单了。眼看这桩大功即将告成,却是被你这个铁面无私的王大律师给搅乱了!你当庭提出要贺检察官回避,法院虽是驳回了你的申请,但检察院总要查查原因吧?这一查,尽管没有查出问题,却把贺雅琴的副检察长给查没了!”

王北斗不解地挑起眉毛:“那她该怨恨的是我呀,我们俩确实尴尬了好一段呢。”

宋大川道:“她怨过你,背地里骂过你。可她也怨恨我,而且更怨恨我。”

“为什么?”王北斗并不认同她的解释。

“因为你不欠她什么,可是我欠了她,欠了她好大的一笔人情债!”宋大川苦笑起来,那唇角的蝇子陷人皱褶中,囚死了一般,“傅晓元一审被判无期后,雅琴几次三番催我再到上头去动作,可为时已晚,上头名单都定下了。我只好如实告诉雅琴,雅琴嘴上不说,一肚子的怨恨张灯结彩般都挂在眼角眉梢。这一次机会来了,她可是憋足了气要在我身上作出一起惊天大案,她可以名扬天下。只可惜他们查来查去查不出名堂,恐怕我又很难成全她了。”

王北斗一时很难裁定大川和雅琴的是非,她的目光滞留在对面那张高深莫测虽憔悴却不失美丽的颜面上,像在鉴定一幅破损了的唐伯虎仕女图的真伪。

对面那张颜面缓缓地浮雕般凸出高傲的不无挑衅的微笑,大川道:“北斗,我知道此刻你那颗鬼脑袋里头鼓捣些什么,你在掂量,到底信贺雅琴还是信宋大川,对吗?”

王北斗不动神色地笑笑,略带不屑地道:“这回你诸葛亮也有失算的一招。我并不在意你和雅琴南腔北调谁说的是事实,那是你们俩之间的是非。我考虑的是,在你一大堆陈述中哪一些与这次的案情有关联,那我们就得仔细斟酌遣辞措意,不要有点滴疏忽而授人以柄;哪一些与这次案情毫无瓜葛的,在法庭上就尽量回避不要提及,以免言多有失。”

宋大川尽管到了这般地步,仍不肯被王北斗占上风,因而回道:“我也不在意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贺雅琴,我只知道一条,你我之间是有合同的,你是我聘用的律师,你必须提出证明我无罪、罪轻或者减轻、免除刑事责任的材料和意见,维护我的合法权益!”

王北斗见她将《律师法》的条文也背得极熟,反而有些心疼她,可见她心中的焦虑,竟钻研起枯燥的律条来。不过仍心平气和却是不容置疑地道:“我对我的职责记得非常清楚,一名好的律师,他对他当事人的服务应当绝对的忠诚和尽职。不过大川,我需要你的配合,需要你提供尽可能准确的真相,包括许多被人忽略的细节。我需要你帮助我澄清一些事实,解释一些疑问。也许现在你会责怪我盘根究底鸡蛋里挑骨头,可是你应当理解,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修筑一道铜墙铁壁的防线,让我在法庭上为你冲锋陷阵慷慨陈词的时候没有后顾之优。”

宋大川理智上早就认同了王北斗的计划,只是感情上,一向自傲的她仍接受不了王北斗以律师身份对自己的盘洁,便包斜着眼冷冷道:“以你王大律师洞察人微的眼光,你认为有哪些事实存有疑点,需要澄清的呢?”

王北斗非常深邃地盯着她,一字字稳稳地吐出来:“关于裴建安的死。”

“陆平君!”宋大川失控地骂道,“你这个尖嘴薄舌的小女人,眼皮子就这么浅哪!我还不定怎么样呢,你就开始过河拆桥落井下石了?”

王北斗的目光更深邃了,仍是不温不火道:“平君也只是怀疑,憋在心里这么久,总要找机会释放一下。她怀疑裴建安自杀前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你打给他的。”

宋大川面色愈发地白,白得唇角的黑痣愈发地醒目:“这件事公安局当时就来问过我,那几天我刚巧出差了。陆平君又没有长千里眼,她凭什么说电话那头的人肯定就是我?”

王北斗含蓄地笑笑,道:“平君说裴建安跟你打电话时脸上会有种特殊的表情,她一看就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你了。”

宋大川鼻腔里哼了一声,道:“王大律师不会不知道吧?法庭上,凭感觉的猜测是不足为证的!”

王北斗略略沉吟,又道:“平君还曾听到裴建安在电话里跟你争吵,裴建安说,这笔账不搞清楚,我们都等着下地狱吧!大川,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大川长叹一声,道:“世事险恶,人心厄测,好人做不得呀!”便又端起杯子饮茶。那塑料杯原本就浅,几口便饮干了。

王北斗也不言语,拎起暖瓶替她续了水,便等待着。她料定接下去大川会另有一部春秋战国,大川将如何铺陈演义呢?

大川又延顿了片刻,新续的茶水烫,她撮起嘴唇吹两下,抿一口,再吹两下,再抿一口,方才撩起眼皮,愤愤道:“她陆平君眼里只有裴建安,裴建安这也好那也好,貌也好才也高。她却不知道裴建安当当农场场长还勉强胜任,做个学生会主席也差强人意,偏是不会走市场,不会做生意,整个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那么现成的一个公司交到他手中,两年不到便亏损上百万。我还不是看她陆平君望夫成龙心切,几次让英姿集团下属子公司奉送他几宗保赚不输的生意,救他公司起死回生。可他偏偏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没本事吧,胃口又特别大,总在做一本万利的白日梦。那个天龙公司据讲是很有背景的,要融资,回报率特别高。当时我就感到心里不踏实,我们英姿就没有进去。我也劝裴建安谨慎一点,最多投个十万二十万探探路。他却雄心勃勃,把公司大半家产都投进去了。结果天龙公司宣布破产,裴建安是血本无回啊!”

“天龙公司?”王北斗记得前不久她接手的房地产纠纷案中被告房产公司也叫“天龙”,不知这两个“天龙”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

宋大川恨恨地吐了口气,道:“这裴建安就跟宠坏了的孩子似的,成天追着我要我们英姿再拉他一把。可现在生意难做,市场竟争愈演愈烈,我们也是举步维艰,步步为营啊。怎么再帮他?所以我说好人做不得,做到后来倒像我们欠了他似的。”

“裴建安也够狠的,你不帮他,他就要拉你一起下地狱啊?”王北斗半是疑问半是戏谑道。

宋大川又拿起茶杯举在眼前,像是举起盾牌挡住迎面飞来的一箭。她喝了口茶,将杯子放下了,湿滚了的好看的嘴唇挑起一丝诡诱的笑,道:“陆平君没有告诉你裴建安自杀的真相吗?陆平君当然不会说出来,否则裴建安模范丈夫好男人的形象就全毁了!”

王北斗知道她是指裴建安缥娟被人录像的事,却不挑明,她想听听宋大川的说法。

大川叹息道:“没办法,我原是答应了她替她保密的,却是她逼着我不得不说了。”身子往前凑了凑,“裴建安貌似老实,到南面出差竟去缥妓女,据说还被人录了像。南面有一些提供色情服务的场所多少带点黑社会性质,看准了,钓你上钩,然后就敲诈你。裴建安生前接到的最后那个电话就是敲诈者打来的,警方也查实了,那个电话确实来自南方。裴建安是多么要形象要面子的人,不自杀才怪呢!也是为了要顾及裴建安的面子,说到底是为了顾及陆平君的面子,我才跟负责调查这桩案子的警官商量,以精神优饱症导致自杀结了案。”

她为什么不说她手中就有一盘裴建安缥娟时的录像带?一个问号倏地横在王北斗脑门前。她差点就径直问宋大川了,突然想起平君说过那录像带是石禺生交给宋大川的。石禺生把人家寄到市信访办的东西擅自拿回家,肯定是违反纪律的。大川会不会不想暴露石禺生而隐瞒了这个细节?王北斗便忍住了,把那个横在脑门前的问号收起来藏到心底里。

宋大川正越说越激动,微微翘起的鼻尖上布满了细汗。她解开纺绸衬衣袖管的纽扣,将袖子持到肘部,不无委屈道:“我哪桩事情不替她陆平君着想?裴建安做了几年公司经理,公司没有搞好,小家庭却搞得舒舒服服,应有尽有。裴建安这么一走,靠陆平君那点工资,根本没法维持那种水平的生活,单他们那套房子的物业费每月就要五六百元。也是我去找裴建安公司商量,他们公司自然是拿不出钱的,从英姿集团董事长专项基金中拨出一笔款子,以他们公司发给死者家属抚恤金的名义给了陆平君,她下半辈子的生活便不用愁了。北斗你说说看,还要让我怎样待她?我从不想她如何回报,可她这般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往死里整我,她究竟想要什么?”

王北斗想起陆平君在绿波廊餐馆里说的话:“我只想把裴建安真正的死因弄弄清楚,否则,我的这颗心一辈子也不会安宁的。”王北斗却没有以此回答宋大川。她知道大川并不需要回答,大川发出洁问只是表示她的态度,作出她面对目前困境的一种姿态。大川把问号甩出来以后,并没有逼视着自己以期得到回答,大川已经松弛下来,又姿势优美地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她的碧螺春了。

“听你这么说来,你们英姿集团跟裴建安的公司并无任何经济纠纷哄?”其实这个间题是多余的了,王北斗只不过想确认一下,便随口问道。

大川捧着茶杯的手竟哆嗦了一下,茶水泼到她纺绸衬衣的胸襟上,濡湿了一片,隐隐露出内里的绣花胸罩。大川忙两根指头拎起胸襟,免得它贴住皮肉。王北斗赶紧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大川便刷刷刷抽出几张想住濡湿的那一片。

“烫痛了吗?”王北斗着急地问。

宋大川突然抬起脸,面色绊红,双目喷火,唇角的黑痣突突地像一颗飞旋的子弹!她咬牙切齿道:“王北斗,你好狡猾,原来你是来审问我的,你是代她们两个来报复我的!我真是瞎了眼,拿你们当知心朋友。这么多年,你们在我身上得了多少好处?却看我现在落势了,忙着撇清自己,恨不得把我踩进泥缝里去……”

王北斗一时有些慌乱,竟语无伦次:“大川你误会了,不是这样的,大川你听我解释……”

宋大川哪里听她的?只顾骂下去:“她们两个这般行为我是早有准备,贺雅琴本来就是势利之人,陆平君小市民坐井观天没有眼光。最让我伤心的就是你,王北斗!算算你也是有见识有档次的聪明人,你我的交情又更在旁人之上,你却也来算计我。更卑鄙之处,你竟以我的辩护律师名义套我的口供,看来马少骚就是受你的指使……”

“大川,你冷静点,你听我解释好不好?”王北斗恳求的声音在宋大川尖利的斥骂声中显得虚弱而不堪一击。

“马少睽是充满信心为我作无罪辩护的,难怪我想不通,无缘无故他为何突然翻脸?我却疏忽了他背后有你这位师娘!前两天刑侦队来了两个人,旁敲侧击,盘根究底,周遭问了个遍,那光景好像是我唆使人害了粉落。我正窝囊呢,见了你又不敢提。现在看来这恐怕也是你背后捣的鬼。你妒忌粉落跟我亲,心里话都跟我说,言谈举止都跟我学……”

“宋大川!”王北斗猛喝一声,她控制不住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大得撞在四壁又弹回来,把自己的耳膜都震痛了。大川的那几句话如同万箭穿心,她痛得浑身发抖,直冒冷汗。

宋大川惊愕地停住嘴,半裂着唇呆呆地望着王北斗。她跟王北斗要好了几十年,从未听王北斗发出这么响的声音!

会见室门外的狱警吮地推开门,半边身子已经冲了进来。王北斗咬咬牙,抬起手朝她摆了摆,狱警方才退出去了。

王北斗口鼻并用大大地吸了口气,让心里的痛稍稍缓解了一些。她用庄重的严肃的如磐如鼎的目光压住宋大川。方才那声喊得太猛,撕破了嗓,声音哑哑的,道:“宋大川,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些问题,一开始我就跟你讲清楚了。你若不信任我,我们可以解除合同,你尽可另请高明!”说罢,便将笔记本和水笔收拾起来往皮包里塞。

“北斗!”宋大川欠起身子,越过办公桌德住了王北斗收拾东西的手,仿佛大早天河道断水,声音干枯嘶裂,道:“北斗你不要走!你知道我的,这世上你再不知道我就没有别人知道我了。我在这笼子里是什么滋味?没有跟凌凌那样发神经病已是奇迹了。我想出去,我还不老,我还能做很多事情,还有许多人等着我回去,凌凌、禺生、英姿集团的姐妹们,还有……我们几个还要在英姿咖啡厅聚会,品尝双份不加糖的依克斯泼莱索……”大川说着,混浊的滞重的泪珠一串串地从因为消瘦而显得特别大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布满了她苍白的面颊,又顺着她尖削了的下巴滚落在她精致的纺绸衬衣上,溅开一摊一摊的水渍。

王北斗哪里经得住宋大川这般淋漓尽致的哭泣?大川的泪点点滴滴在她心上,她的心变得软弱了。她使劲抽了下鼻子,不让自己的眼泪涌出来。她努力用最寻常最随意的口吻道:“大川,我不会走的,我若毁约你可以去告我的呀。你坐下,我们继续谈,好吗?”她重新又将笔记本摊开,又拔去了水笔的笔套。

大川抽了几张餐巾纸擦眼泪俱鼻涕,然后端端正正坐好了,看着王北斗,那神情简直就像小学生等待老师开课,道:“北斗你尽管问吧,再问什么我都不发火了。”

王北斗躲开大川的目光。她不喜欢大川这般可怜巴巴的眼神,她宁愿大川的眼神咄咄逼人,那才是原本的大川。她紧张地梳理思路,能问的问题似乎都问到了,不能问的问题眼下更不能问了。这时她看见会见室的门轻轻张开一条缝,小钱露出半张脸,举起手腕,点了点手表。王北斗知道会见时间快到了,即刻作出了决定,便道:“我们还是回到起诉书上来吧。对于起诉书指控你信用证作骗这一项,现在虽然有外商提供的进货单据证明这几宗业务并不是虚构,不过,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你们一下子做了价值数千万的进口业务,控方一定会抓住这一点质询。大川,你能告诉我真实的原因吗?我们来分析一下,如何解释更适当,更不容易让对方钻空子。”

宋大川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指关节有点紧张地抽搐着。她微眯起眼想了想,苦笑着摇摇头,道:“竞争激烈,生意难做啊。你去调查一下看看,那几家和我们英姿同时起来的企业,要么破产,要么被人兼并收购。我们英姿名声在外,去年虽还挤进全省五十强,可自己知道家底,跟前几年不好比了。头头却要求我们坚持,红旗不能倒,种种慈善事业爱心活动又都要求我们赞助。北斗不瞒你说,我真感到力不从心啊。所以碰到这种机会当然抓住不放,近半年做了几宗大买卖。实话实说吧,这当中我们确实有违规操作,有几笔贷款先挪过来发工资发奖金了。我这个人的脾气你了解,宁可亏自己也不能亏职工。一个企业主要靠什么?人心齐嘛,人心齐英姿就不会倒,就有希望东山再起!”大川说到后来已恢复了往常的自信和高傲,目光又渐渐顾盼自雄起来。

宋大川竟然兴奋起来,道:“好心做错事,这个提法很有锐服力,北斗不愧为著名律师呀!况且,我们虽然违规操作,但往来账目毫不含糊。这一点,你可以去找我们的总会计师孟元,妞做的账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孟元?王北斗心里面不知哪个方位有块东西动了动,她想,我还真该去会会这位英姿创业集团的老法师呢。但她不动声色,只淡淡笑道:“大川,你再想想,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宋大川点点头,又摇摇头,又别转头朝门口看了看,才向前凑近了身子,把嗓门收拢,道:“北斗,对你的辩护技巧我是放一百个放心,只求你再做一件事,回去再给他打个电话!”

“为什么?”王北斗本能地反感,口吻便稍稍生硬起来,“大川,你也了解我的脾气,我不想借助任何权势来打赢这场官司!”

宋大川一把捉住王北斗的手腕,急急道:“北斗,你这次一定要听我的,你太不了解官场上那些人的心态。马少睽那一招恶毒就恶毒在这里,他给人们造成一种假象:她的律师都弃她而去,宋大川这个人肯定无药可救了。你要告诉他,你为我作无罪辩护很有信心,要他再做做有关方面的工作,千万不要放弃呀!”

会见室的门打开了,进来两位女狱警,一个说:“王律师,会见时间到了。”另一个说:“宋大川,你也该回监房了。”

王北斗看着大川哀求的渴望着的眼神,实在于心不忍,便朝她点了点头。

王北斗跨出公安局看守所的大铁门,正是正午时光,马路上没有一丝阴影,路面通透闪亮,视野中,空气悬浮物清晰可见。往来行人衬着明晃晃的阳光,面容却像是照相底片中的人物,让人觉着这世界很不真实。

王北斗心中恍惚,隐隐不安。想想今天的会见还算圆满,准备的问题基本上都问到了,得到的回答也还说得过去。那么,她还不放心什么呢?

王北斗们心自问:我现在能够心安理得地为宋大川作无罪辩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