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像与残春赛跑似的,裹挟着懊热匆匆赶到了。老天大概碰上不高兴的事了,整天地愁眉苦脸,动不动就落泪,前边的泪痕尚未擦净,后面的泪水又落下来了。春尾最后一茬蔷薇茶蔗丁香紫茉莉正当炽盛之期,却经不住一阵又一阵风吹雨打,一朵朵相继萎败凋零。满地深浅不一的落花组成繁复的图案,是一段回肠九转的心绪。
王北斗两天没出家门,将电话线拔去,还破天荒地买回一盒麦斯威尔速溶咖啡。她得抓紧时间把为宋大川作无罪辩护的辩护词写出来。做律师十多年了,王北斗依然保持着这种一丝不苟的作风。尽管上了辩护席她从来不照本宣读辩护词,可她必须事先将辩护词写出来,综合她所掌握的各种材料反反复复地推敲、斟酌,一遍遍地修改润色,直至她自己认为逻辑上顺理成章、法理上无懈可击了。
一大早起来,王北斗夹头夹脑冲了个淋浴,把一晚上颠来倒去乱梦的痕迹冲个干净。特意煎了两只荷包蛋,就着牛奶吞了下去。听人讲鸡蛋特别补脑,这两天她需要保持头脑高频率无障碍地运转。
王北斗将书桌上横竖堆着的材料啦、文件啦、书刊啦统统挪至沙发上,将一刀双线信笺纸端整地放在面前。
通常,王北斗会在律师事务所完成这项工作。她的电脑打字速度很慢,她总是分不清楚汉语拼音中的翘舌音和前后鼻音。在律师事务所,她可以请秘书小蔡帮忙,她口述,小蔡便在电脑上记录,然后由她修改审定。那样合作,工作效率很高。可是这一回,是替大川写辩护词,她却不愿意让别人代劳,潜意识中她是不愿意让人家知道她将如何为大川辩护。这种心情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为大川作无罪辩护,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像做贼似的?她也不愿意到粉落房中去使用电脑,自己对自己解释,算了吧,敲键盘还不如手写得快。内心深处,是恐怕自己进了粉落的房间,一旦被粉落的气息包围,她还有勇气为宋大川作无罪辩护吗?!
她慌忙将悄悄蠕动起来的思绪掐断,飞快地写下“辩护词”三个字。换一行又写道:“审判长,审判员:我是政法大学综合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接受宋大川家属的委托,依法担任被告宋大川的法庭辩护人。本律师本着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将为被告作……”下面应该写“无罪辩护”四个字,可王北斗的笔尖却像撞到什么障碍物般突然停住了,脚橱着,徘徊着,无端地画了一个又一个的问号。
其实王北斗心里非常清楚,她还是无法理直气壮地为大川作无罪辩护!
王北斗自己生自己的气,掷下笔,脚尖一旋,皮转椅一百八十度转圈,她便面对着那块一、二、三写得满满当当的书写板了。她的目光重重地落在板的右半边,那里是她用蓝水笔写的四条对宋大川的质疑。第一条,“傅晓元命案——孟元”。大川的解释还是让人信服的,因为她心疼凌凌,因为她感动于孟元敦促傅晓元自首的伟大母爱,所以她要帮助傅晓元。王北斗抓起抹布用力将这一条擦去。第二条,“裴建安突然自杀。注:陆平君的怀疑,尚未有实证”。这一条,大川解释得也很清楚,裴建安自律不严被人抓住了把柄才自杀的,平君对大川的怀疑也仅仅是怀疑啊!便将这条也擦去了。第三条,“柳春霏遗产争夺案”。第四条,“与吴舜英的暖昧关系”。这两点本来就与大川涉嫌经济犯罪关联不大,也可以擦去了。如此一来,书写板的右半边便是一片空白了。既然你对宋大川的质疑一条一条地被你自己否定了,那么,为什么你还不能理直气壮地为她作无罪辩护呢?
因为——马少睽为什么要犯律师的大忌,当庭放弃为宋大川辩护呢?
王北斗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感觉,是的,她在等马少睽,等马少骚回来解答她的疑问。这个谜团不消除,她如何理直气壮为大川作无罪辩护?
早晨起来的时候,天空中虽然悬挂着一层层深灰浅灰黑灰的云团,阳光还是从云的缝隙中透露出晴好的信息。王北斗还暗自庆幸天总算放晴了,便敞开了窗户,贯通空气。谁知道那晴朗只撑了一个时辰,那一层层的深灰浅灰黑灰的云团便拼图似地排列组合,终于将一线一丝的缝隙都填满了,将好不容易逼射出来的阳光遮盖得严严实实。随后又开始浙浙沥沥地落起雨来,那雨虽然很细很软,却很密集,绵亘不断,像一张无所不在的网,将整个世界包裹起来。
王北斗听到嘀、嘀、嘀什么东西击打窗玻璃的声音,脚尖连忙一拧,身子随皮转椅旋回一百八十度。已经来不及了,雨水从洞开的窗户泼进屋子,泼在窗前的写字桌上,把她刚写了几行字的信笺纸濡湿,“辩护词”三个字已成了三摊墨团。王北斗先关了窗,索性将那页纸撕下,捏成团,丢进纸篓。她不能再守株待兔地等下去了,她必须主动出去,哪怕上天人地也要找到马少骚!
王北斗将电话线接通,毅然拨通了电视台《我为你辩护》节目主持人鸽子的手机。鸽子是马少骚离开这个城市之前最后见到他的人,鸽子毫不掩饰她对马少骏的崇拜和爱慕,鸽子应该知道马少骚的行踪。
“喂……是王律师呀。你找我有急事?我现在正做节目呢……这儿特闹,听不清……中午,我们还在避风塘见,行吗?啊?不见不散……”话筒中有许多噪音,别人的对话,公交车的鸣号,还有流行乐在背景上淌过。鸽子华丽的嗓音像被剪成碎片的绸缎。
从王北斗家到那月避风塘茶馆很不方便,要倒两部公交车。王北斗原想约鸽子上她家来会面,可是鸽子的手机信号不好,嚓嚓响了一阵就断了。王北斗略略思忖,也罢,不如趁这空当先到英姿大厦找吴舜英,查核一下香港致雅公司出的那些供货单据的来龙去脉——这些单据现在是证明宋大川无罪的关键,必须铁打钉敲得实实在在。从英姿大厦去那月避风塘茶馆就没多少路了。
王北斗也想到过,是不是先给吴舜英通个电话?转而一想,还是“突然袭击”的好。在王北斗的印象中,吴舜英处事做人虚饰的成分很多,如果事先告诉他要去核对证据,谁知他会做些什么手脚?不如让他措手不及,倒能够摸到一些真实的情况。这段时间,英姿创业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马少骚碎然离开,估计吴舜英不会马上回香港,他不是在他那养着个金丝鸟的豪华套房里便是在英姿创业集团法律顾问办公室里,总能找到他吧。
王北斗稍事收拾仪容便出了门。时间还算充裕,王北斗步行一段路去坐地铁,一号线转乘二号线,中山路站上来,劈面就是峻拔而立的英姿大厦了。
王北斗熟门熟路找到了吴舜英住的那间套房,这回门把上没有悬挂“请勿打扰”的牌子。王北斗德了一下门铃,听得门里面丁东回绕的铃声。没人应声。再德一下,铃声又丁东回绕了一遍。仍没人应声。王北斗急了,德住那门铃不松手,铃声便一遍又一遍地回绕起来。
这时有位身着深紫红职业套裙的服务小姐匆匆地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走到王北斗跟前,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微微一鞠躬道:“您要找吴律师吗?吴律师和太太两天前就回香港了。”
王北斗一怔,她想不通眼下英姿创业集团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正是用人的关键时刻,他吴舜英为什么如此匆忙就返回香港了呢?
那位服务小姐掀起涂着银灰眼影的眼皮,很有分寸地笑道:“您就是宋董事长新任的辩护律师吧?我们孟总有便条交给您。”说着便从制服的贴袋里取出一帧米黄色折成燕子形的纸笺递给王北斗。
“孟总?”王北斗疑惑地接过那纸笺,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就是我们的总会计师孟元呀,现在公司的一切事务暂由她管理。”服务小姐毕恭毕敬地解释道,并且训练有素地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又道:“王律师,我送您上电梯。”
王北斗进了电梯,服务小姐又双手交叉地朝她鞠了一躬。电梯门合上了,王北斗方才展开燕子形的纸笺,茉莉花香漫溢开来。
王律师:
一直仰慕你的人品和才华,却没有机会交往。现在您作为宋大川釜事长的法庭辫护人,我觉得有必要将公司近年来的财务状况向您交个底。
您明天中午有空吗?我们英姿顶层西餐厅的小牛排味道还不错,我将恭候您的光临,不胜荣幸!
并致
春安!
孟元
xx年x月xx日
王北斗定定地看着米黄色泛着茉莉花香的纸笺上这一排排铁画银钩的钢笔小字,惊叹孟元的字竟写得如此挺脱遒劲。都说字如其人,那位整天戴着遮去颜面的大眼镜的孟总会计师,究竟是何等脾性的一位角色呢?
电梯已到一楼,王北斗便将纸笺依照原来的折痕收拢,放人包中。心想:我正好是想会会这位大川的肪股大臣呢!
英姿大厦出口处的旋转玻璃门设计得十分巧妙,中间用S曲线型的玻璃幕墙将它一分为二,一半镶嵌着透明的钢化玻璃,另一半镶嵌着茶色遮光玻璃,当人们进进出出推动它时,便像一幅巨大的太极阴阳图在旋转。
王北斗走进透明钢化玻璃的那一半,缓缓地往外转去。同时门外有位女士正好走进茶色遮光玻璃那一半,缓缓地往里转去。王北斗起先只是很无意地膘了她一眼。被茶色玻璃过滤了色彩和细部,王北斗看到的只是一个大略的轮廓。她心中却动了一下:于锦红!这个大略的轮廓分明就是于锦红!这时王北斗已经随转门转出了大门,她即刻别转身又进了旋转门。她嫌门转得慢,便用力推那玻璃幕墙往门里转。转进大堂,却不见了于锦红的身影。大堂里来来往往的女士小姐很多,就是没有一个像方才隔着茶色玻璃看到的那个轮廓。王北斗怔愣片刻,自嘲地摇摇头,正待出门,视线中出现了一个长裙曳地长发披肩的背影,正匆匆往电梯间方向走去。那装束那姿态有点像……像吴舜英藏在豪华套房中的金丝鸟!王北斗紧追几步,那背影却已进了电梯。电梯门关闭起来,王北斗眼前便什么都没有了。
更年期的臆想症!王北斗心里恨恨地骂自己。她不敢再走旋转门,生怕保安发现她转出转进的当她神经病。她低着脑袋从边门走出去,扑面清凉的雨丝让她从迷乱中镇定下来。服务员小姐说得很清楚:吴律师和吴太太两天前就回香港了。那个走进电梯的背影怎么可能是吴舜英的金丝鸟呢?而于锦红两三年前就去了南方,后来一直没有音讯。她若回到这个城市,肯定会跟自己联系的。所以隔着茶色玻璃看到的那个大略的轮廓也肯定不会是于锦红,只不过有点相似而已!这些天一直陷于宋大川案情的苦思冥想之中,她恐怕自己的神经会不会也有点不正常了?
王北斗在薄纱般的细雨中淋了一会儿,方才将伞撑开了。现在应该去避风塘茶室与鸽子见面了。时间还算宽裕,路程也不算远。王北斗决定不乘车,步行,在细雨中走走。她的思绪就像眼前密匝匝连天接地的雨线,没有风的时候,一排排一行行有条不紊,却只要有一丝小风掠过,那雨线便纠缠交错断裂打结,甚至是一片混沌了。偏偏是无风的时候少,而且那风没有定向,横一阵竖一阵的,伞都有些撑不住,一会儿晃到东,一会儿晃到西。风稍猛一些,璞地就将伞吹成了倒喇叭。王北斗有些狼狈,幸而这种天气街上行人不多,都匆匆赶路,没人注意她。她连忙背转身子挡住风一根根地将伞骨扳正。这期间她无意抬了一下眼,距她三十步开外的橱窗前停着一顶浅绿色底起粉红睡莲的花伞,伞压得低低的,伞下只露出穿黑色小喇叭裤的两条修长的腿。因为这伞的色彩和图案都很别致,所以王北斗脑海中便浅浅地留下了一个印痕。
王北斗别转身继续往前走,也是无意想起来,那个撑浅绿色底起粉红睡莲花伞的人停在橱窗前干什么?根据伞的色彩,王北斗断定那是个女人。那女人把伞压得那么低,不像在看橱窗,那么她……王北斗忽地一心惊:她不会是在躲避我的视线吧?莫非她在跟踪我?这么一想,王北斗顿觉自己脊梁骨上被人钻了两眼洞,四肢都僵硬起来。
王北斗为了打消这个怀疑,或者说为了证实这个怀疑,她决定做个试验。她加快脚步走了一段路,猛地立定并且迅速向后转——果然,那顶浅绿色底起粉红睡莲的花伞不近不远仍跟在距她三十步开外的地方,并且刷地将伞面压低,低得只露出两条长长的黑裤腿!
我被人跟踪了!王北斗嘈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恐惧却烛照了她的思维——今天去英姿大厦找吴舜英原是临时起的意,并未告诉任何人。从踏进英姿大厦到乘电梯上楼,不会超过五分钟;在吴舜英住过的套房门外逗留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五分钟。就这么前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英姿创业集团现今的掌门人孟元不仅知道她进了英姿大厦,还知道她位于大厦的哪个方位,并写了便笺让服务小姐送过来。这说明自己一踏进英姿大厦的门就完全置于人家的监视之下,恐怕连自己脸上的细微表情都逃不过她孟元的眼睛!醒悟到这一点,王北斗除了感到毛骨惊然,更感到恼火,仿佛比武场上中了对手暗器似的。王北斗恨不得立时折回英姿大厦当面责问孟元,可想想人家已经礼仪周到地向你发出了邀请,这一招很厉害,像给你套上缠满鲜花的枷锁,让你动弹不得。王北斗眼前浮现出孟元那张永远罩着眼镜不动声色的面孔,她朝她浅浅一笑,好吧,我们明天见面再谈!
王北斗决定要甩掉跟在身后的那个撑浅绿色底起粉红睡莲花伞的尾巴。她略加思忖,继续往前走。拐弯,前面有家联华超市。她紧赶几步,经过超市大门时身子游鱼般一转钻了进去。王北斗在货架上随意挑了一瓶洗发膏,又捡了罐花生酱,付款时还排了一会儿队,她估计那条尾巴丢失了目标应该撤退了。可是,当她跨出超市大门将伞撑起来的一刹那,她瞥见对面马路岗亭边,那顶浅绿色底起粉红睡莲的花伞正虎视耽耽地卧着。无名火一阵阵地冲上脑门,王北斗索性穿过马路朝那花伞冲去,心里恨恨地想:我倒要看看你漂亮的伞面下躲着的是怎样一副面孔!
王北斗被川流的车辆阻隔在马路中心,对面那顶伞却移动了,朝来的方向飘去。王北斗想:你倒要跑了?幸好路口换了红灯,车停了,王北斗急步过了马路,追着那前方时隐时现的浅绿粉红的伞面。气喘吁吁,可心里很解气,方才你盯着我,现在轮到我追着你了!那伞面仿佛长着眼睛,王北斗步子愈是急,它飘得愈是快。王北斗毕竟过了青春年纪,渐渐地就拉大了距离。在下一个四岔路口,那浅绿粉红飘然过了马路,红灯换绿灯,车辆潮水开闸般地涌动起来,王北斗被挡住了。待红灯再亮,她越过满登登停在街心的车群,却怎么也看不到那一点晃动着的浅绿粉红了。
王北斗有些懊丧地站在路口,喘着气,仍不甘心地伸长脖颈寻找着。却听到有人喊道:“王律师——王律师——”仿佛有一条华丽的缎带哗啦啦地飘过来。王北斗惊讶地回头看,一辆车身上用红字写着“电视台采访车”的小轿车正徐徐地停靠在她身旁,美丽的鸽子从车窗中探出半截身子,大声道:“王律师,你方向走错了,避风塘茶室是朝那边拐弯的呀。快上车。”
王北斗钻进轿车,自嘲地笑道:“一到这个年龄,记性就衰退了。”她不想让鸽子知道她被人跟踪。
鸽子歉意道:“我当你是在法律援助中心上班,才约在避风塘,否则我就上你家去了。采访才结束,我怕你等,就让采访车送送我,还好,刚巧碰上了。”
王北斗笑笑,她也觉得很巧,倘若她没有被车流挡住,追着那顶花伞而去,那么她和鸽子就要错过了。她的目光偶尔转向车窗外,忽然,那顶浅绿色底起粉红睡莲的花伞从她视线里一晃而过,落到车后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