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北斗和鸽子刚坐定,村妇打扮的女招待便迎了上来:“两位小姐,喝什么茶?要来一套十锦绣吗?”

王北斗仍为方才被人跟踪的事困扰着,没有胃口,忙道:“我只要一碗皮蛋瘦肉粥,绿茶吧。”

鸽子便点了碗野珍菌素浇面,要了杯柠檬红茶。

女招待离开后,两人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开口,王北斗道:“小马有信息吗?”鸽子道:“马少骚给你去电话了吗?”两人又同样地摇摇头。一时默默相对,都有些尴尬。

鸽子今天是一身本白的棉麻休闲装,上衣敞着怀,露出内里鲜红的针织吊带背心。为了掩饰尴尬,她抽出一张吸油纸巾,轻轻地擦拭鼻沟、唇角、印堂。

王北斗先试探性地道:“前几天律师协会到我这儿来调查小马突然放弃辩护的事,我对他们说,马少睽律师公认是位很有责任感的好律师,他这样做一定是有他的原因的。在没调查清楚原因前,你们千万不可轻易下结论。”

鸽子叹了口气,优心忡忡道:“我真替他急死了。他这么一来,肯定得罪许多人的。我去律师协会采访,律协的人说,英姿集团有人告到律协,告马少马癸违约,强烈要求律协处分他!”

王北斗便深深地看着她,问道:“鸽子,小马临走前真没跟你透露什么吗?他是不是关照你要保密?我现在是宋大川的辩护律师了,你瞒谁都可以,却不应该瞒我呀!”

鸽子有点急了,华丽的缎带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伯母我可以对天发誓,小马他,真的什么也不肯告诉我……那天他打电话给我,只是为了托我带话给你……是我自己跑到机场去送他的,可他……”鸽子凤头般的眼睛里忽地溢满了泪,而且兜盛不住,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下来。鸽子便把头埋进胳膊弯里,轻轻地吸泣着。她一直用一个接一个的采访任务和华丽高亢的语音语调来掩盖她内心的失落和苦闷,可这一刻,面对着可视作朋友亦可视作母亲的亲爱的王北斗律师,她终于忍不住了。她遭到马少睽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可她对马少骚的爱却日甚一日地加深。马少骚在法庭上突然放弃为宋大川辩护,一时舆论大哗,种种谣琢谗言风起。鸽子为他辩解,为他担优,又四处联络不到他,牵肠挂肚,好几天吃不下睡不好,一下子掉了几公斤肉。突然接到他的电话,真有种起死回生的感觉,捧着话筒喊了声:“马少骚你好……”就硬咽住了。马少驶的声音仍是那样平静,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他说他在机场,马上要去香港办案子。他托她千万转告王北斗律师,等他回来,他会与她联系。他潦草几句说完就挂了电话,任她一遍遍拨他手机却不接听。那天她正赶去采访一桩儿童受虐待案,她却不顾一切让出租车司机掉转车头去机场。她在机场人检口追上了马少睽,竟不由自主地扑进他的怀里,好像捡回了丢失的珍宝,再也不肯松手了。马少骚却像是钢做的骨骼铁做的心肠,冷冰冰扒开她的胳膊,斥道:“你来做什么?我马上就要登机,你走吧!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行踪,不要忘记告诉王北斗律师,我回来会去找她的,要她不要着急。”鸽子仍不甘心,追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来机场接你。”马少马癸却已经一边折转身往人检口走去,一边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你不要等我了!”鸽子像被人摘了心似地痛,眼睁睁地看着马少骚修长的背影,双肩微微向前拘楼着,仿佛不堪负荷似的,一晃,就消失了。她忍不住眼泪如同瀑布般泻下。

王北斗很体谅这姑娘失恋的痛苦,她年轻的时候也曾经为陈至诚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的态度苦恼过,伤心过,彻夜不眠过,暗自饮泣过。她轻轻地抚着鸽子微微颤抖的双肩,轻轻地像哼催眠曲般道:“哭吧,哭一会儿心里面会轻松一点的。我了解小马,他是个负责任的男子汉,他一定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我一定狠狠地批评他,他怎么能对我们的小鸽子这样野蛮呢?”

这时女招待送来了茶、面和粥,恭敬道:“你们要的东西都齐了,请慢用。”

鸽子止住吸泣,抬起脸,冲王北斗羞涩地笑笑,用餐巾纸抹去泪痕,又摸出化妆盒补了补妆。声音毛糙了一些,好像华丽的绸缎水洗太阳晒得失去了光泽:“对不起伯母,我失态了……”

王北斗端起茶盅朝鸽子举了举,笑道:“我祝你如愿,我敢保证,小马心里是喜欢你的,只是还没到时候。”

鸽子也端起茶盅跟王北斗碰了碰杯,小小地抿了一口,若有所思道:“我感觉,马少骚突然放弃为宋大川辩护,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而且这原因一定跟粉落有关……”

“你说什么?”王北斗触电般**了一下,声音都走了调,“你有什么依据?”

鸽子的头像石磨般沉重地摇了摇:“我没有证据,只是一种感觉。我知道小马他一直忘不了粉范,他在想粉落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样痛楚那样温柔,我感觉得到,我曾经很害怕看到他这样的表情。那天在机场,我又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了!”

王北斗有点失望,感觉,又是感觉。女人的感觉真有点无事生非!便道:“鸽子,你不要胡思乱想。小马以前是很爱粉落,可是粉落已经不在了。你要给小马一段时间,等待爱情,要像熬中药那般耐心,用文火,慢慢地炖……”

“想起来了,有一件事可作为证据的!”鸽子忽然抬掌击了一下桌子,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维运行中,并没有注意王北斗说了些什么。

王北斗倒被她吓了一跳,心如同受惊的马群撒蹄狂奔,胆怯而又急切地间道:“什么证据?!”

绵密的细雨沙沙沙扑打在茶室面街的落地玻璃幕墙上,茶室里光线渐暗,四壁点亮了竹制仿古塔形状的烛灯,闪烁的灯光正好横在鸽子清丽的面容上,那光影仿佛是记忆的痕迹。

鸽子徐徐地回想起来,还是早几个星期前,节目组接受了采访宋大川案件的任务。当时鸽子满心欢愉,马少睽是宋大川的辩护律师,她又有理由去跟马少骚见面了。马少骚虽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的爱情,可是,每当她采访他,或者约他上节目做嘉宾时,他总是非常地配合她,经常会出一些画龙点睛的主意。只要有他在,节目录制总是很顺利很完美。他还会塞给她几盒金嗓子喉宝或者Extra口香糖,悄悄叮嘱她要注意休息,不要硬拼拼伤了身子。鸽子感受到他对她的关爱,这让她尽管屡屡遭到他的拒绝却从来没有丧失信心。

那一天,鸽子精心修饰了自己,修饰得看不出一丝修饰的痕迹却亮丽青春,她喜欢马少骚对她凝目注视惊诧的表情,虽然那表情往往只有一瞬间。鸽子径直去了马少睽律师事务所,她是那里的熟客,朝坐在接待室门口的秘书小李额首一笑,便要推主任办公室的门,却被小李喊住了。

“鸽子小姐,我们马主任正在接待重要客人,他关照了,任何人不能去打扰。要不您到小会议室坐一会儿?马主任客人走了,我马上叫您。”

鸽子有点扫兴,却也无奈,便道:“我就在这儿坐坐,不用去小会议室了。”

小李替她泡了一杯茶,还递给她一沓报纸,让她随便翻翻。鸽子哪里有心思看报,翻过去一页就回头看那扇门,几十页报纸转了几十下头,脖颈都转酸了。总算等到那扇门咔嗒打开了,马少骚和一位中年男子前后走出来。鸽子腾地站起,一脸灿烂地迎上去,马少骚却像没看见她。那男子还在跟马少骚嘀咕着什么,鸽子的耳朵捕捉到几个词组,其中有“宋大川”三个字。马少骚沉着脸听着,目不旁视地从鸽子面前走过去了,走出了大门。鸽子花儿似的笑还来不及收拢,尴尬地站在那里,追出去不好,不追出去也不好。旁边小李忙道:“鸽子小姐,您再坐会儿,马主任是送客,很快就会回来的。”

鸽子只好重新去翻报纸,这回她的头是朝大门方向转了,心愈急,头转得愈勤,翻一页报纸几乎要转三次脑袋,脖颈起码拉长了三寸。

马少骚送客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跟鸽子连声道歉,并将鸽子让进他的主任办公室,又重新替鸽子冲了一杯雀巢柠檬红茶。鸽子原是满腹的委屈,经他这么一安抚,气早就消了,只是含情脉脉地盯住马少驶俊瘦的脸庞。姑娘的敏感让她觉得马少骚今天跟平常不一样,他虽看着她,但眼睛里全然没有男人看到漂亮女人的欣赏和殷勤,眼神有点优郁和沉重。

“大记者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又来找打零工的伙计?”马少骚虽是说着戏言,脸却笑不起来,知道他想扮笑脸,却挤出个苦相。

鸽子感觉到了马少骚心里有事,却没有往深处想。因为头头布置的这项任务时间很紧,她赶快向马少睽说明来意。鸽子以为马少睽一定会对这次节目的录制感兴趣,她早听说马律师要为宋大川作无罪辩护,这和上面布置这档节目的主旨很吻合。于是鸽子便兴致勃勃描绘了这档节目大致的内容,希冀达到怎样的效果。她越说越周详,越说越兴奋,马少驶却越听脸色越阴沉。没等鸽子说完,他便手掌一劈截住了她,瓮声道:“这档节目我不会参加录制的,我劝你也不要参加制作这档节目!”

“为什么?”鸽子叫了起来,马少睽的态度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马少骤很重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开口。牙关处的肌肉鼓突着,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低地、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不要问许多为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法院从早到晚要审理那么多案件,你们哪桩不能采访?非得盯住宋大川案子做什么?”

鸽子争辩道:“可是我们头头说,宋大川的案子有典型意义呀,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劳动模范,在激烈的市场竞争的环境中,由于不适应滩险流急的新的航程,差一点翻船落水……”

“好了好了,你们头头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呀?”马少骏近乎粗暴地打断她,“你又不是木偶,自己没有脑筋呀?”

当时鸽子被马少睽骂得差点落眼泪,又不敢落眼泪,怕弄糊了精心描画的眼影,让马少睽看到她的丑相。

马少骚随即就下了逐客令,说宋大川案即将开庭,他作为辩护律师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没时间陪她聊天,又说你真要录节目,开庭时当场录像岂不最真实?何必事先做戏,劳民伤财!

鸽子被他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心里虽是恼他恨他,却被他点了穴似的突发奇想,既然马少驶不愿事先录制节目,索性现场录像,你在法庭上总逃不脱摄像机镜头吧?节目组的同仁们都非常赞赏她的设想,大家都以为马少骚律师会当庭发表洋洋洒洒精妙绝伦的长篇演讲为宋大川作无罪辩护,谁也没想到马少骚律师竟然当庭放弃辩护,放弃了律师对他的当事人的职责。这一段录像当然不能播放,鸽子还因此受到头头的严厉批评,批评她工作粗糙,为什么没有摸清马少骚律师的底牌就仓促上阵。

近一段日子,鸽子其实和王北斗一样,一直在揣摩马少骚如此反常行为的动机。今天当着王律师的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思绪反倒活跃起来,于是她在千头万绪之中抓住了一根隐藏着的线索。她记起那天同马少睽一起走出主任办公室的、被秘书小李称为“重要客人”的那位中年男子,他一边走一边还在跟马少驶嘀咕着什么,言语中提到过“宋大川”三个字!鸽子为自己找到了这条线索而激动,道:“马少睽突然放弃辩护,肯定跟这位男子的出现有关。也许,他向马少骚提供了不利于宋大川的事实?”

王北斗的心像被投人了榨果汁机,渐渐地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令她感到窒息:“那位男子是谁?他跟粉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鸽子眨了眨眼睛:“当时我就看着他有点面熟,不过没有往他身上去想。现在想起来,我觉得他有点像粉范的那个当事人……”

“粉落哪一个当事人?”王北斗紧追着问。

鸽子把眼睛垂下来,语音含混道:“就是那个嘛,马少睽很讨厌的那个……”

“林森林?”王北斗叫起来,旋即捂住了嘴巴,惊恐地盯着鸽子。

鸽子肯定地点点头,脸上的光影波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