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王北斗彻底失眠了,吞了两粒安眠药照样头脑清醒、神经活跃,脑子里翻来覆去是跟陈至诚在南范岗的种种琐事,两人之间的亲密、乐趣、姐龋、争吵,回想起来竟是纤悉无遗。

雨丝容寒辜率、寒寒窜率,斜敲着窗玻璃,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在诉说孤独和寂寞。床太大,让她觉得周身清冷,用薄被子裹紧了身子,仍不觉一丝暖意。当初她买这张五尺大床,是因为粉落常常会钻进她的被窝里“孵小鸡”。粉落睡相不好,床窄了,王北斗就会被她拱到床下去。

睡不着,索性瞪着天花板。窗帘没拉实,不远处,大幅广告的霓虹灯光泻进来,天花板变得光怪陆离。高架路上轰隆隆驶过集装箱卡车,前车灯强烈的光柱像幽灵似的从天花板一晃而过。王北斗好像看着自己的灵魂,她看清楚了自己灵魂最隐秘处的东西,不觉心惊胆跳。原来她那么害怕孤独,原来她那么渴望有个男人宽阔的胸膛让自己靠一靠,原来她希望傻子毛样父母的猜测是真的,原来她多么希望陈至诚还活着,突然站在她面前,轻轻地把她拥进怀里!她甚至想,倘若李查德真就是陈至诚,倘若警方将他追捕归案,判了刑,她也一定会等他出来,哪怕等到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

她无拘无束地淌着眼泪,当年为陈至诚开追悼会的时候,她都没敢这么淋漓尽致地哭过。她的眼泪把枕巾濡湿了,把睡衣的领子濡湿了,把被角濡湿了。后来,她是在哭泣中昏睡过去,陷人无知觉状态的。

王北斗是被窗帘缝中逼进来的一缕阳光咬醒的。那缕阳光正巧叮在她的眼皮上,像一只黄蜂,蜚痛了她。她揉揉眼皮,那只黄蜂仍叮着不走,她便翻身坐起来了。她看见窗户明晃晃的,便掀开了薄薄的乔其纱帘。原来密匝匝悬挂着的云蟠被撕开了几道口子,露出几峥瓦蓝的天空。那蓝过于纯净透明,很像王北斗心底残留着的伤感。

王北斗看一眼时钟,竟已过了九点。回想昨晚的辗转反侧,恍若隔世。忽然想起今天中午约了要跟英姿创业集团总会计师孟元在英姿顶层西餐厅会面的,空****的心忽地又涨满了。

王北斗头一件事便是淋浴,洗去疲乏、困惑、优饱,保持一种精神抖擞且从容不迫的临阵状态。她与孟元虽见过几面,却从未直接交谈过。可她已经感到了孟元咄咄逼人的气势,她那双永远躲在眼镜片后面却无所不在的眼睛,她那手铁画银钩的钢笔字,她发出邀请措词恭敬简洁却又不容推辞。她们理应该是同盟军,可王北斗清楚得很,她们实际上是旗鼓相当的对手。所以她必须有所准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王北斗一进人临阵状态,她心底那些瓦蓝色脆弱的伤感便渐次隐没了。她一边吃早餐,只是牛奶就饼干,一边翻阅着有关宋大川案子的各样材料。此刻她的脑袋已是纤尘不染,思维的网络灵敏而畅通。这次与孟元会面,她的目的有两个。首先要搞清楚起诉书上指控的利用信用证诈骗数千万元这一项,这笔天文数字来龙去脉的明细账目。宋大川说曾挪用了一部分充作职工的工资、奖金,那么余下的部分呢?大川那样自信地说,我们总会计师孟元做的账条理清晰一目了然。那么,趁今天的机会,王北斗当然要领教一下大会计师高超的手笔了!其次,王北斗想做的,看似与本案无关,可她的直觉,那一定与本案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只是那关联眼下尚被纷繁的表象掩盖着。要拨开这些表象,王北斗必须找到宋凌凌!对,其次王北斗想做的,就是要向孟元打听宋凌凌的下落,要想办法见到宋凌凌。

十点敲过,王北斗便开始收拾自己。女人的装束也是一种武器,在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饰物,这是处世的技巧,做人的艺术。王北斗站在衣橱前犹豫着,她闭上眼,回想最近一次见到孟元时她的装束,米灰舍未呢宽松短大衣,颈间系一条驼色嵌金线的纱巾,衬托她鼻梁上精致的无框眼镜,精心搭配却了无痕迹,掩饰了年龄却又让人感到恰如其分。王北斗不得不承认孟元处世做人的技巧已经炉火纯青,自叹自己远远及不上她。索性以随意简洁来对她的精致优雅吧,也显示自己坦**磊落的态度。于是,她从衣橱中抽出一件天青色棉绸立领衬衣,下面配一条蓝印花布及躁长裙。穿好,对着镜子左右看看,自己对自己很满意,便也有了八九分的信心。

王北斗很精确地计算了路上所需的时间,她的脚步跟时针分针同时踩着十一点半踏进了英姿大厦,而英姿创业集团高挑挺秀的公关部经理已在大堂迎候她了。

公关部经理穿了一袭湖绿色丝质连衣裙,笑脸明媚地迎上来,像一株和风中的嫩杨柳。

“王律师,毕竟是律师啊,好准时,分秒不差呢。”公关部经理笑道,“我们孟总就这么关照的,王律师肯定准时,你们切不可拖拖拉拉。”

王北斗只笑笑,随她进了电梯。寻思着,看她口口声声“我们孟总”,宋大川不在,这孟元俨然成了英姿大厦的主宰,切不可小觑了她!

她们搭乘直达顶层的观光快速电梯,王北斗微微觉着耳膜鼓胀,有点晕眩。

王北斗与宋大川交往这么些年,几个女友经常在英姿大厦低层的咖啡厅聚会,却从来没有登临顶层西餐厅。宋大川提出过几次请她们吃西餐,都被陆平君和王北斗否决了。陆平君不吃牛肉,因为裴建安属牛;王北斗知道顶层消费价格不菲,不愿让宋大川过于破费。

王北斗已经尽可能豪华地去想象顶层西餐厅了,可一踏进门,仍被它富丽堂皇的装饰搞得目瞪口呆。从心底里,她并不欣赏这般的铺排张扬,这是宋大川的风格。她觉得,大川有许多优点,诸如热情能干肯干,而虚荣恰恰就是她的致命伤啊!

那孟元远远地看到她的公关部经理引着王北斗走进餐厅,便率领另外两位英姿女将迎了出来。

“王律师,没有下楼迎客,怠慢了。”孟元稍稍欠了欠腰,嘴唇笑着,眼睛笑还是没笑,因为隔着镜片,看不清楚。

“不必客气,孟总,我也是常来常往了。”王北斗坦然一笑。她看孟元,今天是一件驼色香云纱琵琶扣对襟衫,领口和袖口缀以手绣蝙蝠如意仙桃图案,既含蓄又引人眼球。王北斗暗自赞叹,并不动声色。

公关部经理杨柳风轻声道:“王律师,她们你都见过面的,我就不一一介绍了吧?”

王北斗略有矜持地和那两位握了握手。这位七分挑开齐耳短发的是人事部主管,穿了一件黑色透明乔其纱的对襟衫,隐隐透露出内里一件玫瑰红绣牡丹彩凤图案的吊带背心,依然很古典很文静。那位额前挑染了一缕金发的是年轻的服装设计师,她的一身宝蓝格真丝短旗袍与众不同,后背镂空了,饰以交叉的两根同色缎带,愈显得她体态轻盈、娇小玲珑。

她们五位七彩缤纷的女士依着长条西餐桌坐下了,孟元和王北斗面对面各坐两横头,左边是公关部经理,右边是人事部经理和年轻的服装设计师。

这里的招待是清一色青春亮丽的少女,花蝴蝶般飞来飞去,停在她们身旁。

孟元涂过本色唇彩的嘴弯成初月形,挑起两挂不深不浅的笑纹,问道:“王律师,您喝什么酒?”

王北斗也浅笑着,道:“我不喝酒。下午还要约见当事人。”她找了个借口。

孟元并不客套,干脆道:“那就把酒免了,只要纯番茄汁和胡萝卜汁,各来两扎。”

公关部经理道:“孟总,你是海量呀!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何以致谢,惟有干白。来一瓶白葡萄酒嘛。”

孟元冷冷道:“待会儿你想带着酒气回办公室啊?”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能从她的嘴唇观察她的表情。说完这一句,孟元的嘴唇拉成水平线。公关部经理吐了吐舌头,嗒声了。

头一道菜上了色拉。描金饰纹的船盘,一半是什锦蔬菜色拉,一半是五味海鲜色拉。搭配得很诱人。

孟元举起红艳艳的番茄汁,道:“王律师,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开始我们就希望请您出马为宋董辩护,也是为我们英姿姐妹辩护。转了个大弯,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今日以此代酒,一是略表谢意,二是看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姐妹帮忙的,我们一定尽力。”因为与王北斗隔得远,两人便互相擎了擎杯,就算碰过了。

这番茄汁确实没有添加任何东西,原汁原味,酸中带甜,非常爽口,王北斗咕嘟喝去了半杯。孟元说这番话,语气特别恳切,王北斗不由得抬起脸来看她。还是看不清她的眼神,那两块椭圆形的镜片,反射着水晶吊灯的光斑,幽冥不定,像两口深不可测的井。没有了目光的交流,王北斗感觉像对着墙壁说话似的。

她便道:“既然是为了共同的目的,我就不说客套话了。前几天,我去看守所见了宋董。宋董精神状态还不错,她也惦记着姐妹们。”环顾一圈,眼睛仍回到孟元身上,“孟总,宋董要我到您那儿查看英姿历年的账目,特别是关于起诉书指控的信用证诈骗那大笔款子。宋董说有一部分挪作职工的工资、奖金了,余下的部分作了什么用途?这些账目我心里一定要有数,控方肯定要质问这些钱款的来龙去脉,上了法庭,我就不能信口开河想当然了。”

孟元有条不紊地用小银叉挑起蔬菜色拉送人口中,咀嚼了一会儿,唇线又成新月状,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所以,凡重要账目我都准备了复印件,王律师可带回家仔细核查。”

王北斗意外地惊喜,道:“孟总真是深谋远虑啊。那么,那笔用信用证换回的巨款,账目里也可查寻它的走向哄?”

孟元点点头,叉了一小块目鱼卷抛人口中,沉吟片刻,道:“王律师,对于起诉书上的这项指控,我想解释几句。宋董只抓大方向定政策,具体的事务她并不一定清楚。我们是跟致雅公司有进口业务,可是致雅公司遇到了问题,股权转让,它无法履行供货的承诺,这便造成了我们虚开信用证的现实。可是,这跟信用证诈骗完全是两码事吧?至于为什么没有按时去银行赎单,宋董已经告诉你了,商场风云突变,英姿资金周转不过来。宋董是宁愿砸锅子卖铁也不肯拖欠员工工资的,账面上有这么一笔钱闲着,便不顾三七二十一先发了工资、奖金再说。”

一旁的公关部经理插嘴道:“这件事我们都记得,那时孟总不敢做账,宋董多少英雄豪气呀,拍着胸脯说,天塌下来我宋大川一人顶着,大不了不要这顶乌纱帽不做这个董事长。我不能看着我们英姿的姐妹口袋里没有钞票,开不了伙仓,逛不了街!”

孟元又接了口:“当初我们都以为只要过个一年半载,英姿有几笔投资利润回笼,便可还了这笔债。偏偏半路杀出程咬金,那么几个芸芸众生无事生非,六毛钱一封举报信,便定下了一起惊天动地的经济犯罪大案!”

一直默默地吃色拉的人事部经理稳笃笃地道:“我们是不是能想想办法,筹集到一笔款子还清这笔债,王律师,那样的话董事长至少可以取保候审了吧?”

那位年轻的服装设计师马上说:“我有个主意,发动集团内部职工募捐,或以买债券的形式募集款项。当时董事长是为我们大家闯下这个祸的,我们大家也应该为保她出狱尽微薄之力吧?”

王北斗感受到在座的诸位英姿中层干部对宋大川的爱戴之心,殷殷关切之情,她们对英姿创业集团事务和前途优心忡忡,群策群力,同舟共济,如同家人一般。她真的很受感动,便道:“只要账目没什么大问题,我为宋董做无罪辩护还是有把握的。何况……”

蝴蝶般的女招待翩翩而至,为她们送来英姿招牌浓汤,王北斗便暂时收住口。

孟元道:“这浓汤味道非常特别,王律师你尝尝,怕你吃了这一回,下回还想来吃呢!”

王北斗用银勺舀了送人口中,果然,鲜美香腻,不同一般。再看那汤,不似其他西餐馆的浓汤那么红,又不似奶油汤的白,是一种橙黄,看似浓浓的,舀起来仍是清清的,不由道:“这究竟是用什么煮的呀?”

孟元挑起嘴角,道:“其实原料总不出那几样,关键在于配和炖。”话锋一转,问道:“王律师,方才你说何况,何况什么呢?”

王北斗一愣,真正领教了孟元的厉害,跟她说话马虎不得,她是把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吞下去镌在脑子里的!便道:“我是说,何况我们现在还拿到了前致雅公司的供货凭据,信用证诈骗的指控便不攻自破了。”

孟元将脸埋在汤盆里,没有回应。旁边那几位却很兴奋,七嘴八舌:这么说来,宋董可以不承担罪名了呀!宋董马上可以出来了吧。

王北斗对孟元的态度感到不解,吴舜英取得这些单据,她应该是知道的,那至少应该有所表示吧?或许是担优致雅公司已经改头换面?于是她补充道:“昨天我见着原致雅董事长李查德先生了,他跟我解释了致雅为什么转让股权。收购致雅的是加拿大汉佛尔公司,这些单据便是从汉佛尔取来的。只要有据可查,我想致雅虽已不复存在,合议庭还是会认定这些证据的。”

王北斗话音刚落,孟元突然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王北斗一惊:“什么?”

孟元忙道:“王律师,我是在说吴舜英,您别在意呀。”

王北斗警惕着,问:“此话怎讲呢?”

孟元仰起了脸,两口深井中有晶莹闪烁的东西浮上来,王北斗知道那是孟元一直隐藏着的眸子,她在盯着自己!

孟元盯着王北斗看了片刻,平直的唇线忽然断裂,道:“王律师,正因为你是宋董的律师,又是宋董最好的朋友,有些事情我是一定要告诉你的。”停停,语调平板地道:“吴舜英拿来的那些票据是假的。”

“啊?!”王北斗手中的银勺当地落在汤盆里,汤水溅得雪白的台布上开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菊。招待小姐连忙上来帮着擦拭。王北斗自知失态,可她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气愤,她把目光奋力投向对面的两口深井,竭力去捕捉那两颗隐约浮现的晶莹闪烁的东西,并用比较坚硬的口吻道:“孟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若真的作假证,那就是罪加一等啊!”

旁边那几个都慌了神,窃窃私语:那怎么办?这吴律师搞的什么名堂?宋董岂不是更倒霉了?

孟元仍不惊不乍,一侧嘴角抬起来勾住一丝冷冷的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利害关系。开始我就反对这么做,被马律师一反水,乱了阵脚。再说吴舜英花言巧语说动了宋董,宋董也是求胜心切,病急乱投医了。这几天我左思右想,越想越不妥当。你把人家检察院当阿斗啊?现在刑侦技术越来越先进,这种假票据哪里经得住查?再说,李查德那条老狐狸佛口蛇心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卖了你。你看他已经开始滑脚了,什么汉佛尔?不过是他放出的烟幕而已!”

王北斗一时说不出话,心噢噢地往下沉,背脊骨寒气却噢噢地往上冒。头涨欲裂,她十分清楚自己现时的处境,她被宋大川拽上了一根簌簌颤抖着的钢丝绳,稍有不慎,摔下去便是身败名裂!

主菜上来了,小姐娇滴滴说出的名称很稀罕,叫做“双牛观月”。原来是一只拼盘,一块煎得半熟的牛排,两只奶油酪出的法国大蜗牛。烤土豆刻成浑圆形状权作了月亮。

孟元温开水般的声音又起,道:“王律师,来来来,尝尝我们英姿著名的小牛排,不比红房子的法国牛排差呢!”又道:“王律师,我把底牌都翻给你看了,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这副牌究竟怎样打下去?下一步该出什么花色?”

王北斗面对着美味佳肴却一点没有胃口,胃里很满。她从孟元平平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幸灾乐祸。她知道方才自己过于冲动,让孟元看出了自己的慌张。略忖,虽没胃口还是拿起刀叉,对着那“双牛观月”一刀切下,牛排中间露出红殷殷的血丝,她差点呕出来,忙咽了口唾沫,将那带血丝的牛肉切下指甲般一小块,送到两齿间嚼着,就着番茄汁吞了下去。于是稳住了语调,道:“我却想先听听孟总的意见,毕竟你对英姿的历史和现状更了解,能给我一些切合实际的建议。”

孟元有滋有味地用叉将蜗牛从壳里挑出来,放在盘子里,又用刀将它分成若干块,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着。她的古井般的眼镜片幽幽地一闪,道:“其实我们现在也只有华山天险一条路了,只能想办法,把那些假票据做成真的。”说了这一句,又去品味她切碎的蜗牛。

“这样……能行吗?”旁边的几位,有人轻轻问道,有人摇摇头,有人疑疑惑惑左右看看。餐桌上气氛凝重起来。

王北斗想驳孟元,忍住了。再听听她的下文,看她究竟想干什么,也慢条斯理地切牛排,切成丁状,再用番茄汁送下肚。

孟元又挑出一只蜗牛放在盘里,一边切,一边道:“不能行也得行!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来?天下的事都是靠人做出来的!其实也不难,我听说李查德先生十分器重王律师,王律师只要能稳住李查德先生,一口咬定这些票据是致雅被人收购前就开出的,如此,还有什么真假之分呢?古人就说过,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王律师,你以为如何?”

那三位齐刷刷地将面孔别向王北斗。

王北斗眼睛虽是看着盘子里切碎了的牛肉,脑子里出现的却是一大片沼泽地。孟元在引诱她走进去。只要她同意了她的意见,一脚踏进沼泽地,等待她的便只有灭顶之灾!

王北斗将刀叉轻轻地放在盘子两边,她已从孟元身上学会了不急不躁、不动声色,并且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话,便浅浅笑道:“古人还有一句话,叫做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孟总,恕我直言,你说你这是华山天险一条路,可是你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的,我也决不会去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法》第四十五条第三款规定:律师若提供虚假证据的,要吊销律师执业证书,严重的还要追究刑事责任。我怎能害人又害己呢?”

旁边三位的面孔又齐刷刷地别向孟元。

孟元已经将盘中的蜗牛吃尽了,又开始解剖那块牛排。她头低着,让人既看不到她的唇线变化又看不清她眼睛的神情,只听得她没有波纹的声音平缓地流淌出来:“王律师守正不挠、不欺不瞒的作风,孟元我十分敬佩。只是,这么一来,我们就面临着十分险恶的境地。这些假票据已经作为证据呈交法庭了,一旦被识破,王律师,宋董罪加一等,你也脱不了干系,因为现在你已经知道它们是假的了。倘若你现在向法庭揭发那是假证据,你就等于出卖了宋董和吴舜英律师,也违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法》第三十三条之规定:律师应当保守在执业活动中知悉的当事人的商业秘密,不得泄露当事人的隐私。那么,王律师,你将如何举措呢?”

其她三人都停住了刀叉的动作,餐桌上一时很安静。

王北斗心中暗暗骂道:这简直是逼良为娟!可她因为基本上摸清了孟元的目的,反而心定了,仍浅笑着,道:“孟总,想不到你能把律师法背得这么熟,真好记性。有一条你不会忘记吧?如果委托人利用律师提供的服务从事违法活动的,律师有权拒绝辩护。”

孟元也将唇线微微挑起,道:“据我对宋董和王律师关系的了解,我相信,王律师决不会拒绝为宋董辩护的。这也就是我们特别信任王律师的缘故呀!”

我和大川之间的关系她究竟知道了什么?大川又会告诉她些什么呢?王北斗的心在胸腔里怀坪坪地横冲直撞,她努力镇定着,心想:她是讹诈,她绝对不会知道更多的了,因为大川她自己也不知道呀!她的思绪百转千回地收拢了,她再一次坚定不移地把目光越过长餐桌投向那两口古井,去碰撞孟元的眸子,道:“孟总你放心,我不会辜负英姿姐妹们的信任的。依我看,情况并不像孟总描述的那样险恶。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吴舜英律师,让他主动到法院收回那些假票据,在法庭认破它们之前主动纠正错误,我想,法庭是不会再追究责任的。关键是要快,孟总,你一定有吴舜英律师的联系方式,这件事就委托你去办,行吗?”

孟元幅度很小地转过脸,把她的镜片从王北斗的目光下移出来,对着那公关部经理道:“阿陶啊,待会儿你就联络吴舜英律师,把王律师的意思转告给他,让他务必照办。”

公关部经理道:“可吴律师在香港啊,怎么办?……”

“你不会让他直接给法庭打长途发伊妹儿?这有什么难的?”稳若磐石的孟总会计师终于流露出些许烦躁,没好气地打断了公关部经理的话。

最后的甜品和水果上桌了,甜品是布丁外加三色雪球,水果是芒果、樱桃、称猴桃拼盘。招待小姐又给各人杯子里添加了番茄汁或胡萝卜汁。

王北斗借喝水的机会深深舒了口气,方才那一番唇枪舌剑不窗在法庭上的一场雄辩,她口渴得厉害,把一杯番茄汁都喝完了。

孟总会计师很快就还原了磐石静态,她吩咐招待小姐给王律师的杯子斟满,便率那几位英姿女将把杯子举向王北斗,唇线愈弯,道:“王律师,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孟元今日受益匪浅,以后,我们常联系。宋董的官司就拜托你了!我们英姿集团两千多姐妹的眼睛都望着你呀!”

于是大家都喝尽了杯中的饮料。

散席后,孟元执意要送王北斗下楼,一行人去候电梯,显示灯1,2,3,4…不急不缓地闪亮。王北斗便很随意问道:“孟总,那次我去看守所会见宋董,宋董目前最操心的还是凌凌。我一直抽不出时间去精神病院,不知凌凌的病情怎么样了?”

电梯间是头顶光,孟元的镜片很暗,她的唇线两头朝下挂,像负了重荷一般,声音却依旧平坦:“凌凌情况一直不见好转,都是晓元作的孽!我心里想着就过不去,前些日子就把她接回家了。请了个保姆专门照顾她,我下班回去就跟她天南海北地聊聊。但愿老天怜恤凌凌……”

王北斗便道:“哪一天,我去看看她。”

孟元道:“恐怕她看见陌生人还是会闹……”

说话间电梯上来了,便相让着走进电梯,最后进来的人事部经理德下了“1”,电梯门徐徐合拢。孟元突然想起了,对人事部经理道:“阿童,你先回办公室把复印的账本拿给王律师呀!”

人事部经理“噢”了声,连忙捻下了“8”。

电梯降至8层停住了,门徐徐打开。人事部经理刚要跨出去,王北斗灵机一动,道:“我跟你一起去拿吧。”未等孟元反应过来,她已跟在人事部经理身后出了电梯,电梯门又徐徐合拢了。

王北斗随人事部经理去办公室取了满满两个文件袋的账本。这位被称作“阿童”的小姐似乎很谨慎,没有跟王北斗多说一句闲话。

她们一人抱着一只文件袋回到电梯间等候电梯,王北斗便道:“阿童小姐,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阿童小姐不置可否,只朝她娴静地笑笑。

“有个林森林,原来是英姿下属英翔公司开发部经理,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上哪里去了?”王北斗问毕,满怀希望地望着人事部经理优雅可人的面孔。

阿童小姐漂了她一眼,迅速道:“这个人是被我们公司除名的,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儿。”说完马上闭拢嘴,好像生怕有其他东西掉出来。

这时电梯门打开了,里面已站着三四个小姐,都跟阿童打招呼。王北斗不便再追问,心里暗暗懊丧着。

大门口,孟总会计·师已让公关部经理阿陶开了部雪白的宝马车等着她了。王北斗还想推辞,孟元道:“王律师,你抱着这么重两包账本,怎么挤车?再说了,这些都是公司机密,万一弄丢了,我可是负不起这个责任哪!”孟元又扭头对那位娇小玲珑的服装设计师道:“乔妹妹,你跟阿陶的车一起去吧,让她送了王律师再到服装公司弯一弯。记住,一定要把那些订单拿下来!”

王北斗呆在那里,五脏六腑却上下倒腾:她叫乔妹妹?她就叫乔妹妹?她是不是那个给傻子毛样父母寄《星岛日报》的乔妹妹呢?!

她们几个见王律师站着不动,以为她还客套,一个替她搬文件袋,一个便推操着她上了宝马车。

王北斗上了车仍是呆呆的,只盯着坐在身旁的服装设计师看,竟忘了跟车外的孟总会计师道声再见。

车开了。公关部经理的车技很高,那辆宝马就像腾云驾雾一般。

那服装设计师被王北斗盯得很难堪,只好羞怯地朝她笑笑,又摸摸自己的脸,生怕脸上沾了什么灰尘。

王北斗忍不住了,问道:“乔妹妹,你是……本地人吗?”

前排开车的公关部经理笑道:“王律师,你是不是看我们乔妹妹有点印度人血统?其实,她倒是正宗本地人呢。”

那服装设计师伸长手臂操了公关部经理一把,脸却有点红了。

王北斗无心与公关部经理说笑,仍盯着服装设计师问:“那你……有没有什么朋友,或者亲戚,住在安徽南范岗林场?”

服装设计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额上挑染的那缕金发阳光般一炫一炫的,道:“南范岚林场?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公关部经理从反光镜中看看王北斗,道:“王律师,我知道那个地方,我听我们宋董说起过,宋董和你一起在那里插过队,是吧?怎么?你看我们乔妹妹像是山里人呀?”

“不、不像不像。”王北斗连忙笑道,“乔妹妹长相很洋气的,我只是随便问问。”

王北斗意识到自己太唐突,就此打住。她想:天底下同名同姓者多矣,看这位乔妹妹年轻单纯的模样,决不可能心怀厄测地给傻子毛桦的父母寄那份《星岛日报》呀!

宝马车一直将王北斗送进小区,送到她家的大楼底下。王北斗抱着两个文件袋下了车,又到前座玻璃窗前跟开车的公关部经理道别。

眼一瞥,但见前排空座上斜斜地靠着一只精巧的白色手提包,包里插着一把折叠伞。包太小,伞太长,露出半截伞面——浅绿色底起粉红睡莲!

王北斗一惊,宝马车眨眼就跑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