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三天了,摊在王北斗面前的信笺纸上仍然只有第一行形影孤单的“辩护词”三个字。身旁纸篓里倒丢了足有半筐或捏成团或撕成片的废纸,开了十几次头,每每写到“本律师本着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将为被告宋大川作”就写不下去了。她多愿意下面继续写“无罪辩护”四个字,可这四个字就像胎位不正的婴儿,好难产!

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枝节横生,波浪迭起。却桩桩件件仿佛都跟宋大川有这样那样的联系,影影绰绰露出的蛛丝马迹都印证着宋大川!

梅雨季已经过去,城市整日价响晴勃日,王北斗的心境却依然乌云泼墨、霍雨霏霏。连日来她主动出击,明察暗访,愈是想排除大川的种种疑点,大川的疑点愈是多;旧的疑点还未消除,新的疑点又冒了出来!

王北斗知道自己没有见微知著料事如神的高智商,她办案子,全靠锲而不舍的毅力和笨鸟先飞的勤奋。每每要将案情纵横经纬地反复推敲,没有厄丁解牛游刃有余的把握,她是不肯轻易走上法庭辩护席的。

于是,她拖出了那块白色书写板,重新将新旧疑点一一排列出来:

第一条,马少骚当庭放弃辩护——马少骚曾与林森林碰过面——林森林曾与英姿集团打过官司。

第二条,吴舜英递交给合议庭的供货单据是伪造的——李查德不愿出庭为宋大川作证——孟元主动拿出英姿集团的账本。

第三条,孟元将宋凌凌接回家——孟元说凌凌病情仍未好转——粉落是在从精神病院回家的路上出的车祸。

第四条,裴建安遗书嘱陆平君收下宋大川补偿给她的钱——宋大川与天龙公司的关系——宋大川分析裴建安是因为缥娟时被人偷拍了录像带,遭人敲诈而自杀。

王北斗用最简洁的句子把这两天横生出来的种种蹊跷之事列了出来,字迹把书写板撑得差点谱出来。

王北斗定定地看着这满登登的一面板,上面用小杠杠连着的是一条条结构复杂的事件的锁链,每一个环节上都有令人费解的文章,每一个环节都与下一个环节不知在何处牵连在一起。她现在所要做的,便是要解读这些文章,解开这些环扣,将这些锁链分解以后重新组合,贯穿成一条事件真相的新锁链。

第一条……只有耐心等待马少骚回来解释一切了。鸽子那姑娘很机灵,很快就在电视台《我为你辩护》节目中插播了几条法庭要闻,其中一条就是“王北斗律师继任英姿创业集团董事长宋大川的法庭辩护律师”。王北斗相信,马少睽一定会很关注宋大川的案子,一定会得知这条要闻,便一定会回来向她说明原由的。

第二条……关于假证间题已无多大悬念,公诉方接到举报,指控宋大川唆使吴舜英伪造证据,可王北斗不相信大川会愚蠢到那种地步,她也并不需要依靠那些单据来证明大川的无罪。关键在于孟元提供的账目是否真实。王北斗那日回来就连夜审读,她不得不佩服孟元的账做得非常漂亮,几乎找不出一点瑕疵。只是王北斗隐隐觉得不安,太完美的东西反而让人感到不真实了。当然王北斗希望真实就是这般完美无瑕,她劝自己不要杯弓蛇影疑神疑鬼。自己既然要为大川作无罪辩护,为什么自己还要怀疑对大川十分有利的证据呢?

第三条……孟元说凌凌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病情未愈却为什么要匆匆接她出院?王北斗却记得粉益出事前曾鼓动她一起去探望宋凌凌,还说凌凌的神志清醒多了,记起了好多事情。当时自己因为忙,并没有重视女儿的言语。那么,宋凌凌的病情究竟怎么样了呢?

第四条……这是一枚重磅炮弹,也是让王北斗最揪心的新疑点。裴建安临死前不会无缘无故留下“宋大川——天龙公司”这条线索的!宋大川说,裴建安不听她的劝告,以公司大半家产投人天龙公司的高利率融资,致使公司濒临倒闭。宋大川又说,裴建安因录像带事件遭人敲诈而自杀。裴建安的直接死因究竟是什么?宋大川与那家神秘的天龙公司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王北斗字斟句酌,逐条分析解读,心思绵密地解开一环一环的锁扣。从错综复杂真假混淆的一团乱麻中抽出了两根线头:她必须查明宋大川与天龙公司的关系,她必须证实宋凌凌的病情好转或仍未好转。

王北斗知道,贺雅琴的公诉方一定也在加紧调查天龙公司和宋大川的关系,她希望自己能够抢在公诉方之前掌握实情,对于辩方律师来说,主动出击肯定比被动防守多一筹胜算。

王北斗之所以有把握抢在贺雅琴之前掌握天龙公司的底细,因为她手头有一宗悬置已久的房产纠纷案,被告天龙房产开发公司即是那家神秘破产的天龙公司。王北斗看了裴建安的遗笔便有这种怀疑,不久她便在主审那宗房产纠纷案的审判长口中得到了证实。

王北斗律师以扎实周密把细的办案作风在行业内著称;她的庭辩风格,从不制造咄咄逼人的气势,从不使用尖酸刻薄的词汇,只和风细雨地举事实引法典,却每每收到微言大义、切中事理的效果。法官们都很欣赏她,都愿意和她合作。因此,当王北斗去向那位主审房产纠纷案的审判长打听天龙公司底细时,那审判长热情地尽其所知相告。王北斗终于知道了迟迟不肯露面的天龙公司大老板的姓名和背景,一时间她因惊骇而目瞪口呆:原来天龙公司的幕后老板竟是宋大川的那位“他”的小舅子!

审判长好心地无奈地不无愧疚地道:“王律师啊,这桩房产纠纷案拖的时间太久,我们心里也不好过。动了不少脑筋,却奈何不了他,很窝囊。有什么法子呢?老子的部长像是儿子在当似的,他姐夫最近又升任省委要职,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好先缓一缓,再想想有什么变通的办法,譬如庭外调解,总之,一定会给你的当事人们一个说法。王律师,你也要帮忙做做工作呀!”

王北斗嘴应心不应地“嗯、嗯、嗯”敷衍着,脑袋里却疑窦重重百思不解:按常理,宋大川与“他”的妻子是势不两立的情敌,大川又怎么会与“他”妻子的弟弟的公司纠缠在一起呢?问审判长,是否能见一见天龙公司这位身价不菲的大老板?审判长双手一摊道:“这位部长公子来无影去无踪,听说他现在已是持A国护照的海外富商了。哪里找得到他?若能见到他的尊面,事情倒好办了。”

王北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此刻她脑中冒出个混沌木呐的人影,他就是宋大川的丈夫石禺生。马少睽当庭放弃辩护后,石禺生急赤白脸地给她打电话,要她出庭为大川辩护。禺生当时在电话里哭声叫道:“北斗,大川一条性命就摄在你手心中了,你哪怕为她辩得个无期死缓,留得青山就好……”当时王北斗就心生疑窦,追问石禺生言下之意,却被他支吾过去了。现在王北斗想起来,石禺生一定知道宋大川很多事情而替她隐瞒下来!

王北斗从法院回家,进得门,皮包一甩就给石禺生打电话,幸而这位老夫子永远规规矩矩待在办公室里,接电话的准是他。

“禺生,你那儿讲话方便吗?”王北斗听到他的声音就问。

“北斗吗?方便,这儿没人,都出去放松去了。你快说,大川的案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重新开庭啊?”石禺生像放鞭炮似的一气问了一大串才息嘴,还听到他呼呼的喘气声。

王北斗心里气他,看似蛮忠厚老实的人,也会耍花枪。求人时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样子,却并不真的信任你,帮大川瞒三瞒四,叫人如何替大川作辩护?这些话她自然不会明说,只道:“幸好没有马上重新开庭,我希望再能拖一段时间。”

“为什么?有什么问题吗?”石禺生的声音马上紧张起来。

“问题多着呢!许多事,你们夫妻俩,一个藏藏掖掖,一个装聋作哑,瞒着我,叫我如何应对控方质疑?如何写辩护词?”王北斗没好声气道。

对面闷了一会儿,石禺生含糊其辞道:“北斗,你千万不要误会。你知道,大川这个世界上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

王北斗不想再与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那我问你,天龙公司是怎么回事?”

“天龙啊……”石禺生像是呛了口水,啊啊啊了半天,突然破口大骂:“就是这家短命的天龙公司害苦了宋大川,大川帮他们融资几千万哪,说破产就破产,一夜天工夫偌大的公司不见了,你让大川找谁去填这个窟窿?只好挖东墙补西墙,好端端一个英姿集团,只剩个空架子了!”

王北斗听得直咬牙,气恨恨道:“大川为什么不告他们?典型的集资诈骗罪,数额如此巨大,可处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没收全部非法所得财产!”

石禺生哼哼冷笑两声:“你告得倒他们吗?法院传票都不知道往哪儿发送。这边留下一屁股坏账,转身却在国外当起爱国富商来了!”

王北斗气闷地吐了口气,她没法回驳石禺生。她想说,大川不也在四处活动,希冀靠权力支配审判吗?想想,不说也罢。这老夫子哪里知道大川还有个当大官的情人呢?

石禺生见她不作声,忙回缓了口吻,道:“北斗,这件事不是我们存心瞒你,大川恨死天龙公司了,她不想把自己跟他们捆在一起。其实让你知道反而好,法庭上,这也可以作为减轻大川罪行的理由之一吧?无论如何,你得帮大川度过这一劫啊!”

王北斗又有点可怜他了,他是一辈子生活在大川的谎言和虚情假意中的呀!便道:“禺生啊,你要明白,律师的辩护是以占有尽可能全面的事实为基础的。没有这个基础,你再慷慨激昂或者气势逼人,终究也是空中楼阁。所以,你再回忆回忆,挖空心思地想想,有关大川的点点滴滴,想起来就打电话告诉我,哪怕是在半夜梦里头想起,也立即给我打电话。我占有的材料愈是翔实,我便愈有把握上辩护席呀!”

石禺生在那一头连声地唯唯诺诺,王北斗听着不舒服,就把电话挂断了。

王北斗自忖已从石禺生的言语中摸清了宋大川与天龙公司的联系。宋大川对自己说英姿创业集团没有参加天龙公司的融资,她说谎了。她不仅将英姿创业集团的大笔资金投人天龙公司,还鼓动裴建安也投入大笔资金。所以裴建安会在电话里对她说:那笔钱不追回来,你我一起下地狱!所以裴建安会在遗书里关照陆平君收下宋大川给的钱。所以裴建安会留下“宋大川——天龙公司”的暗示。宋大川说裴建安是因贪图天龙公司的高额利率回报而身陷其中的,其实这正是在说她自己,这就解释了宋大川为什么会跟情敌弟弟的公司纠缠在一起的原因——有时候利益的驱动力可以压倒一切!

王北斗半是忧虑半是侥幸。优虑的是,一旦公诉方查明这个事实,必定会对宋大川增加一项指控——参与非法集资。而她心存侥幸,从表面上来看,或许正是这次失败的投资才使宋大川动了虚构进口合同、利用银行信用金填补财务漏洞的念头。非法集资的账应该算在天龙头上,宋大川也应是受害方。在孟元的账本里,除了挪用作职工工资、奖金的那一块,信用金百分之八十的款项都赫然在目。只要自己的辩护词陈述合情合理,是可以将这不利因素转化为有利因素的。这么一分析,王北斗心绪稍许松弛了一些。

看看壁上的时钟,已近一点钟了。王北斗竟无饥饿之感,只想靠在**眯困一会儿。想想还有许多事情未做好,躺下也是睡不安稳的。索性用凉水洗把脸,就着茶水啃了几块饼干,抖擞起精神再度出门。她打算去陆平君家所属区的公安分局刑侦队,向他们询问当年裴建安真正的死因。

她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却又想起最要紧的一只电话忘了打,便又退回屋里。先拨了“114”讯问台,问到了市精神病院的总机号码,便打了过去,接医务处。是个略带鼻音的女人的声音,平板地间道:“请问您找谁?”

“噢,我是想打听一下宋凌凌……”

“对不起,我们这里病人一律不接电话!”

“我不是叫病人接电话,我只是想打听一下宋凌凌的病情,是否有好转?”王北斗紧紧捏住话筒,生怕对方挂电话。

“宋凌凌?宋凌凌不是已经出院了吗?”对方声音已经很不耐烦了。

“出院了?她的病好了吗?”王北斗仍不放手。

“当然是病好了才可以出院的,病没好,我们怎么可能放她出去?”对方说着,啪地挂断了电话。

王北斗对着嘟、嘟、嘟叫个不停的话筒愣怔着。宋凌凌的病真的好了?当然,凌凌的病一定是好了,粉落怎么会骗妈妈呢?那么,粉范出事那一天,凌凌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那么,孟元急急忙忙接凌凌回家,对外谎称凌凌病情愈发严重,究竟害怕凌凌泄露什么?

王北斗终于搁下话筒,定了定神。又有几天没有和钟队长、小刘他们联络了,不知他们的调查有何进展?是否要把宋凌凌病情已好转的消息告诉他们?转而一想,这么容易获取的信息他们能不知道吗?还是再等一等,不要常去打搅他们,给他们增加思想负担。

王北斗用力摇了摇脑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甩掉似的。

在分局刑侦队,值班的洪指导员出来接待王北斗,洪指导员很年轻,一张不笑也像笑着的孩儿脸,他热情地给王北斗泡茶,道:“王律师,你的名字真是如雷贯耳,平常是在电视《我为你辩护》节目里看你,今天有幸当面一睹风采啊!”

王北斗忍不住笑起来,这孩子年轻轻学着一套世故的客套话,表情仍是率真可爱。

洪指导员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在王北斗对面坐下了,关切地问道:“市局他们追查杀害你女儿的肇事司机,有眉目了吗?”

王北斗缓缓收敛起笑容,摇了摇头。

洪指导员道:“王律师你放心,市局刑侦队钟队长是全国都有名的神探,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他一定会抓住那个凶手的!”

王北斗很感激地朝他勉强一笑,她不想继续那个伤感的话题,便道:“洪指导员,我手上有个案子,涉及到几年前你们辖区内自杀的那位城发公司裴建安总经理,我想了解一下,当时你们为什么会定他为精神优饱症呢?”

洪指导员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道:“王律师,我刚调到这个分局,有些情况还不太了解。你坐坐,我去给你找个熟悉情况的来。”

不一会儿,洪指导员叫来了一位年岁稍长、留着板寸头的壮汉,道:“王律师,他也姓洪,大家唤他大洪,叫我小洪,他是参加调查裴建安自杀案子的。”

王北斗忙伸出手跟大洪握了握,感觉到他的手钢板一样硬硬的。

大洪显然是那种不善周旋的直性子,开口就直切主题:“王律师,你要知道当初我们为什么要定裴建安为精神忧饱自杀是吧?我们也是不得不这样结案呀。我们知道他被天龙公司骗去上千万的巨款,无法跟公司董事会交待。可是天龙公司是有后台的,他们自己号称是刀枪不人的铜墙铁壁,以我们小小一个分局的力量奈何不了他们。为了安定家属情绪,所以就定个精神忧泡症吧!这件事现在想起来心里都不痛快!”

王北斗很理解地点点头,又问:“听说裴建安临死前接到过一个电话?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沐拱道:“裴建安老婆反映了这个情况,我们也查了,是从外地打进来的。即便知道是谁打来的,你也无法指控他杀害裴建安对吧?割开手腕上的静脉,总是裴建安自己动手的对吧?”

王北斗吸了口气,再问:“有没有听说裴建安受到什么敲诈?比如被人录了些带子什么的?”

大洪很肯定地摇摇头:“没有这方面的线索,家属也没有反映。在我看来,一个公司总经理把自己的公司拖人差点倒闭的困境,这压力已足够把他逼上绝路了。”

王北斗心里面虽是一阵阵的波起浪涌,她却历练得纤毫不露,温文尔雅地与大洪与小洪指导员握手道谢,告辞出来。

大川啊大川,你竟是如此不信任我!那你又何必请我为你辩护?你连我也不相信,那你还能相信谁?你在我面前布迷阵耍花枪,那么,你让我如何帮助你拯救你?

王北斗恨不得扯住宋大川的衣襟狠狠地斥责她。

回到家中,王北斗重重地将自己丢进沙发里,她的身体疲惫得一动也动不了,可她的思绪却不肯停下,春闯秋蛇般迁回穿行。

王北斗不得不承认,再坚持为大川作无罪辩护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众多迹象表明,大川的的确确触犯了法律。现在最明智的做法便是改变策略,敦促她主动交代一些公诉方还未掌握的罪行,同时检举揭发天龙公司幕后老板的犯罪行为,争取戴罪立功,从轻处罚或者减轻处罚,甚至可以争取免除处罚。

王北斗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她知道,要让宋大川同意她的计划谈何容易?宋大川那样相信她自己的魅力和能量,那样自信她很快就能无罪释放,那样充满信心地要东山再起呢!所以,必须要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能说服她战胜她!

王北斗走到写字桌边,从抽屉中取出存放宋大川的案卷的文件夹。每次办案遇到阻隔,她总是习惯反复咀嚼所占有的材料,从中发现解决问题的最佳突破口。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深紫灰蓝,王北斗随手就拧亮了台灯。她连抬头看一眼时钟的暇隙都没有,趴到桌上,翻开文件夹的硬壳封面。夹在扉页的却是那只鸽子从南范岗带回来的旧信封,当时自己为什么要将这只信封归在宋大川的案卷里?她自嘲地摇摇头,正想将这只信封挪开,眼球却被信封右下角寄信人地址姓名那排字吸引住了。这排字写得好漂亮,铁画银钩,清秀而不失遒劲!

王北斗猛地想起什么,慌乱地翻动起文件夹,她记得她将孟元写给她的那张米黄色散发着茉莉花香的纸笺也夹进宋大川案卷了,到哪里去了呢?正面翻过去没有,反面翻回来也没有。她便将文件夹竖起来抖动,于是那米黄色的纸笺像只飞蛾般飘落下来,停在王北斗的膝盖上。王北斗连忙将它捡起,将它和那只信封并排放在台灯的光环中央——同样的铁画银钩的钢笔小字!

王北斗仿佛刚刚和人拼死搏斗了一场,浑身虚脱。好无聊!她连想都没有力气去想了。其实,这意外的发现不过证实了她最初的怀疑。孟元哪里会认识南落岗大山里两位风烛残年的老农?大川你来这一手有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知道了李查德可能就是陈至诚便会对他心生恻隐网开一面吗?

王北斗将那只信封丢进中间带锁的抽屉,并砰地关上,咔嚓上了锁。让那个李查德或者说是陈至诚见鬼去吧,她现在不想让任何人来干扰她的思路,哪怕真是陈至诚还魂重生!

电话铃突然响起,竟让王北斗吓了一大跳。她骂自己:真是风声鹤映,草木皆兵了。

是鸽子的声音,哗啦啦啦似华丽的缎带被强风卷动着:“王律师,你现在快开电视。我们节目组前几天去市监狱做了一档关于生命意义的访谈录,你猜我采访谁了?傅晓元!他提到粉范了!现在正在转播,你快看!”

王北斗摔了电话便去开电视,多日不看电视,找遥控器找了好一会儿,最后在茶几的报纸堆里找到了它。待她打开电视,鸽子对傅晓元的采访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

鸽子正凝重地亲切地说道:“……傅晓元,你能够认识到你所犯罪行的严重性,服从管教,以积极的态度进行改造,因此获得减刑,从无期改为二十年,我很为你高兴,也祝你早日回归社会。还想问你个问题,在这两年的监狱生活中,有哪些人,哪些事,对你思想的触动最大?最令你难忘?”

荧屏中出现了傅晓元的近景,嶙峋的四方脸,深陷的眼窝,目光躲闪着,表情有些呆板。他想了一会儿,答道:“我很感谢王粉盐律师,她曾经是我老婆的律师。她经常来看我,告诉我、我老婆的病情……”傅晓元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给我带许多书,给我……生活的勇气……可是,听说她出了车祸……”傅晓元呆板的脸突然扭曲了,随即便嚎陶大哭,哭声像旷野里的狼嚎一般。电视镜头迅速调转了画面,荧屏上又出现了鸽子的影像。鸽子美丽的眼睛被泪花点缀得流光溢彩,动情地道:“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刚才,我们听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一位年轻的女律师,以她的爱心,唤醒了一位曾经天良泯灭的罪犯的良知,而她自己却在一场意外的车祸中丧生。到现在为止,肇事者依然逍遥法外!我们呼吁,目击者或者知情者勇敢地站出来,为了告慰死者,为了安抚死者母亲的心……”

王北斗啪地将电视机关掉了,她已经泪流满面,肝肠寸断。粉落扎着马尾辫,牛仔裤白夹克的身影在她面前蹦蹦跳跳地走过去了。她要追她,两只脚却像灌了铅似的重;她要喊,却像被人捏住了喉咙一般。粉范,妈妈并不知道你还做了那么多的事。你去探望凌凌,妈妈只当你是女孩子家的怜悯心,可妈妈一点都不知道你还会去监狱探望傅晓元!傅晓元是一个残忍的凶犯,你为什么要去探望他?监狱里关着那么多罪犯,你为什么偏偏挑中他?只因为他是宋凌凌的丈夫?还是因为他曾是宋大川手下的要员?或因为他是英姿总会计师孟元的儿子?粉落,你为什么要瞒着妈妈做这些事?妈妈就这样不值得你信任?不不不,粉落曾经向妈妈透露过信息,是妈妈忽视了你。妈妈虽然做了十几年律师,还得了这样那样的奖状,可妈妈远远不及粉落做得出色,不及粉范的敏锐,不及粉范的刚正,不及粉范的勇敢!粉落,你一定从宋凌凌口中,甚至从傅晓元口中了解到英姿集团鲜为人知的内幕,你能够告诉妈妈吗?你能够帮助妈妈敦促宋大川阿姨坦白罪行,检举立功吗?那可是她惟一的生路啊!

王北斗在坳哭和默默的呼喊中渐渐昏睡过去,她太疲倦了,心力交瘁,五内俱伤!

王北斗在昏睡中隐隐听到一声接一声的丁东丁东丁东,是风吹铁马,还是雨打窗权?她的眼皮好重,重得像石磨压着,真不想睁开呀。那丁东声却不绝于耳,像是一个急切的呼唤,唤得人心神不宁。

王北斗终于撑开了眼皮,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写字桌上的台灯幽幽地发出扇形的光亮,连续不断的丁东声像一只只小幽灵满屋子地跑。

是门铃!王北斗倏然惊醒,脚步踉跄着跑去开门。

先从猫眼里往外看,走廊的声控灯光线不足,只隐约看见两个男人的身影。她有点紧张,大楼里经常有不三不四的人推销各种劣质产品,她大声问道:“谁?找谁?”

“教授,我是小马!”隔门传来熟悉的声音。

王北斗一阵激动,手忙脚乱地拉开链条锁,乒乒乓乓地打开门——

“小马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许多话涌上来,挤在嗓子眼,她不知道先说哪一桩。眼角却瞄见了马少骚身后的人,舌尖一转,说了句无关紧要的。

马少骚看出王北斗的警觉,便道:“教授,这位是林森林先生,还记得吗?粉落做他的律师,我们俩在法庭上真枪实弹干了一仗。”

“林森林……”王北斗喃喃念道,盯着他的脸,却看不清他的模样。过道中光线暗,林森林的变色镜成黑色的了。

林森林伸出手,很有礼貌地叫了声:“伯母,王律师!”

王北斗碰了碰他的手指尖便松开了,连忙请他们进屋,将客厅的顶灯、壁灯、台灯都开亮了,道:“小马,坐。你是熟客,你请林先生坐。”便转身去厨房拿茶具,挑茶叶。一边忙乱着,一边止不住心里七上八下的惶恐,久不露面的马少睽突然出现了,还带着个神神秘秘的林森林,他们一定有顶顶要紧的话要说,他们会说出什么惊天内幕呢?

马少骚跑进厨房,帮她端了两杯茶出来,又把着她坐下,道:“教授,我看见你的窗户黄澄澄的,还以为你没休息呢。吵醒你了吧?”

“没、没有,我只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你们……”王北斗看了眼林森林,灯光亮了,他的眼镜片变成浅棕色,看得见他的小眼睛一闪一闪的。

马少骚搓着两只手,稍停,道:“我在香港《大公报》上看到教授你担任了宋大川辩护律师的消息……其实我该想到的。宋大川看人很准,她决不会让吴舜英之流替她上辩护席,首先合议庭的印象就要打折扣。她肯定要请一流的律师,何况教授和她……”

“你是赶回来阻止我的哄?”王北斗深深地优郁地看着马少骚。

马少骤并不回避恩师的注视,道:“教授,是的。我很着急,我想电话里说不清楚,当即就去了飞机场。”

“可你怎么能当庭退出辩护呢?律师协会来找我询问了几次。小马啊,你犯了律师的大忌!”

“教授,我不得不这么做!你听了我的道理,你也会拒绝为宋大川辩护的!”马少骚胸脯像小山似地起伏着。

“什么?”王北斗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

马少骚身子往王北斗跟前倾了倾,伸出手掌抓住了王北斗的双手,道:“教授,你要挺住!我们有充分理由推断,就是宋大川叫人伪造车祸杀死了粉落!”

王北斗身子轻轻地晃了晃,眼前飞过黑压压一群乌鸦,耳边呱呱呱地一片联噪。

“教授,教授……”

“王律师,王律师……”

马少骚和林森林在边上呼叫着她,马少骚把茶杯递到她嘴边,却被她推开了。

“不可能!宋大川不可能去害粉落,她怎么会杀害粉范呢?不可能!”王北斗自语着,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

“教授,你不要激动。开始我也不相信,可是,事实就在那里摆着,你听听,你觉得该如何推理?”马少骚说罢,示意林森林开口。

林森林褪下眼镜哈了口气,用衣襟拭拭镜片,再戴上。他便从他聘请王粉落律师做诉讼代理人说起,说到他们对英姿财务漏洞的怀疑,说到他自己对于锦绣死因的推测,说到粉落与宋凌凌的交往……他说得很详细,连日期都不记错,时而停下来,询问马少骚有什么补充。

王北斗一动不动地坐着,从头到尾保持着一个姿势,像一座雕像。只是听到宋凌凌反反复复念叨着傅晓元没有杀人时,她用上排牙齿一下咬住了下嘴唇;而听到粉落要找宋大川摊牌时,她无声地“啊”了声,嘴唇微张着,双瞳中闪电般掠过惊惶!

“……我们推测,王粉落律师一定去找过宋大川了,她太善良、太天真,她不相信那样豪爽那样慷慨的宋董事长会做出那种蝇营狗苟的事,她希望自己能说服宋大川挺身而出揭发什么人。她肯定向宋大川和盘托出她的怀疑,甚至会告诉宋大川,宋凌凌病情已见好转。宋大川这才决定向她下手……”

“可是,这一切全都是你们的推测,不是吗?”王北斗像嘘气般轻声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写字桌边,走到那块白色的书写板前,立定了。

马少骚跟着她走过去,看见了那书写板上密密麻麻写着的一、二、三、四条,他很震惊,心里充满了对王北斗的敬慕和歉疚,他道:“教授,你早有感觉是不是?你也怀疑了是不是?”

王北斗站着,因为无力,胸口微微拘楼着,道:“可那只是感觉,只是怀疑,不是吗?”

马少骚激动起来:“教授,你怀疑,我怀疑,粉落怀疑,难道还不够吗?”

王北斗饱郁地看着他:“不够,我要的是证据。”

马少睽深凹的眼窝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可是,教授,你明明知道,获取证据只是早晚的事了!难道,你,”他狠狠吐出口浊气,“还想为她,为那个杀害粉落的刽子手作什么辩护吗?”

王北斗嘴唇颤抖得牙齿上下叩撞,她深呼吸了一下,平静地道:“小马,你太感情用事了。你忘了,我们做律师的,应该是公众的义仆。就像病人患病需要医生为他诊治一样,死刑犯有病,也得替他治疗。任何人受到指控,都有权利聘请律师为他辩护。律师受聘于他,乃是履行律师的天职!”

马少睽动了动唇,他无法反驳恩师,憋得两颊肌肉鼓突,太阳穴青筋暴胀。他咚咚咚走回沙发,一屁股坐下,瓮声道:“教授你说得对,我放弃了律师的天职,我不是个好律师,我不配做律师!可是,为了粉落,我宁愿抛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前面哪怕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王北斗此刻好心痛,好心酸,眼泪刷刷地流,没有流出眼眶,全部流到心里去了。她真想将马少骤拥进怀里,像待儿子一般地安抚他。可她只是傻傻地伫立着,她不敢动,一动恐怕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林森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想他应该表明态度,便道:“不!马律师我认为你是个好律师,跟王粉落律师一样,是大义凛然、嫉恶如仇的好律师。如果律师都没有是非标准,都没有正义感,只将诉讼当做谋取名利的手段,那老百姓宁可不要律师了!”

王北斗冷冷地嚓了他一眼,他的眼镜片,一只朝着灯光,浅棕色的;一只侧对灯光,深咖啡色的。王北斗冷冷道:“律师为当事人辩护,并不等于要祖护他,并不等于为他的罪行开脱,我们只是依法保护当事人应该享有的权益,这一点,小马懂。”

马少骚无奈地看看恩师瘦弱如柳坚韧如柳的身影,从沙发上拔起魁岸的身躯,竭力用松弛的声音道:“教授,我知道,你说的道理都是对的,我们和而不同,好吧?你继续准备为宋大川辩护;我和林先生,我们准备向市刑侦队钟队长提供我们所掌握的线索,协助他们尽快抓获杀害粉落的凶手!”

“小马!”王北斗叫了一声,她似乎站立不稳,一手扶住了椅子背。

马少马哭觉得恩师这一声唤不同寻常,哀恳中有点讨好的意思。他奇怪地望着她。

王北斗从来也没有这般低声下气地、汕着脸道:“你们,能不能迟几天再去找钟队长?我再做做她的工作,给她一个自首的机会?”

“为什么——”马少骚终于控制不住,吼叫起来,他实在不能理解恩师对宋大川这般屈辱这般迁就的举动了。

王北斗虚弱得几乎坚持不住了,半个身子靠在椅背上,面色惨白,梦吃般道:“因为,她是粉落的生身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