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是马少骚生命中最为痛苦的阶段,这痛苦甚于以往他曾经历过的任何一种痛苦。
跟粉落因为林森林的案件意见分歧继而分手的时候,他很痛苦,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抽烟抽得嘴巴发苦,咽下去任何东西都是苦的。当时他以为这就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了。后来,粉落车祸身亡,当他面对心爱的姑娘伤痕累累的尸体,他觉得自己的肢体被支解,自己的神经被撕裂。那时他认为,人生不可能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可是,那两次的痛苦没能击垮他男子汉的志气和勇气,反而化作生命的活力、奋进的动力。他还能以更繁忙更出色的工作去弥补情感上的缺陷,他的业务更开拓,他的声望更高了。
然而这一次的痛苦却使他沮丧,使他自惭形秽。在美国宾州大学法学院拿到法学博士学位的时候,他曾立下宏愿,要成为一名像美国舌战大师丹诺那样为世人景仰的大律师。可是在这段日子里,他审视自己的灵魂,他赫然看到自己性格上的许多弱点:轻信、浮躁、据傲、虚荣,等等,他竟对自己丧失了信心。
当初马少骚雄心勃勃回国创办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他不愿留在美国为别人打工,他憧憬着不久的将来以马少睽命名的律师事务所再冲出国门,打人海外市场。可是一开始他遇到了诸如组织上、经济上、人际关系上种种想象不到的困难和障碍,他的恩师王北斗虽然为他四处奔波,都只是徒劳无功。于是恩师请出了英姿创业集团董事长宋大川女士,宋大川一出场,并未见她兴师动众,却不到一个星期便把桩桩件件的难事都搞定下来,把开业执照稳稳妥妥地交到了马少骏手中。马少骏要答谢她,要请她吃饭,她却呵呵呵笑得流水一般,道:“你要谢就谢你未来的丈母娘吧,我是受她之托,敢不恭敬从命吗?”马少骚律师事务所开张第一天,宋大川董事长便与他举行了隆重的签约仪式,请来众多媒体记者,宣布聘请马少骚律师为英姿创业集团首席法律顾问。马少骚律师事务所一夜之间名满天下,慕名登门的客户络绎不绝。
马少骚这段时间反思自己近年来的功过得失,他毛骨惊然地发现,其实他已渐渐地蜕变成宋大川手中任意摆布的一枚棋子。宋大川略施恩惠,便以充满魅力的笑声和优雅的外貌轻易获取了他的敬慕与信任,令他险些铸成大错。为了纠正这个错误,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不得不采取了极端的做法,当庭放弃为宋大川辩护,便使自己这几年辛辛苦苦创下的好名声蒙上了污垢。
马少睽正在北京参加“WTO规则与中国法律制度研讨会”,突然收到英姿创业集团董事会传真过来的紧急通知,召他迅速返回,接手代理宋大川董事长涉嫌经济犯罪的案子,并出任宋大川董事长的第一辩护律师。马少骤对这风云突变虽然有些吃惊,毕竟市场竞争中今天你压倒我、明天我压倒你的事也见多不怪了。况且像宋大川董事长这样的社会名流、企业家的典范,即便在财务上有些违规操作,恐怕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吧?待他赶回,看了案卷,震惊涉案金额如此巨大,心里也曾疑惑,也曾自责。做了几年英姿创业集团首席法律顾问,对如此巨大的财务漏洞怎么会毫无觉察?便有些戒备,有些不安。后来,吴舜英律师从香港赶回,他们一起去公安局看守所探视了宋大川董事长,听她详细叙述了所谓“信用证诈骗”的前因后果,也看到了众多英姿职工为董事长呼吁的联名信,马少睽方才逐渐从容起来。特别是看到宋大川虽身陷图圈,囚衣铁镣,却仍镇定自若、谈笑风生,还详细询问他北京研讨会上有什么新的信息,还与他们商讨中国人世后英姿创业集团如何争取更大的发展。他真的非常感动,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困境中要保持这般水静如镜的心态谈何容易?倘若她真的犯下了弥天大罪又怎能如此泰然处之?于是他跟吴舜英律师交换了看法,决定为宋大川董事长作无罪辩护。
因为马少睽曾经打赢过南蔻岗林场的反倾销案,北京“WTO规则与中国法律制度研讨会”的主办者希望他能继续参加下半段的讨论并作专题发言。马少骚一则对为宋大川作无罪辩护颇有把握,二则北京那个研讨会的内容直接影响他的律师事务所今后发展的方向。于是,他把需要作进一步调查取证的关键问题向吴舜英律师作了交待,便重返北京参加会议。
十天后,会议圆满结束,马少骏乘飞机星夜赶回。次日一早,他便毫不客气地将吴舜英从他豪华套房的温柔乡里唤了出来,询问他关于宋大川案件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吴舜英虽被打散了鸳鸯梦,有点懒洋洋的不痛快,但仍颇为得意地从案卷中取出致雅集团的供货单据复印件,朝他面前啪地一放,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取到了我们克敌制胜的法宝!有了这几张书证,控方所谓的利用信用证诈骗的罪名便不攻自破啦!”
马少骏先是一喜,连忙查看单据,看着看着眉头便皱起来了,问道:“老吴,这些单据你从哪里弄来的?”
吴舜英慢慢拉长了脸,他对这位年轻的同行嫉恨已久,嫉恨他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自己经营多年的英姿创业集团首席法律顾问的位置。他吴舜英自英姿创业集团成立第一天起就站在那个位置上了,为了博取宋大川这个骄矜傲慢女人的欢心,他什么事没做过?曲意逢迎、吮痈甜痔,甚至还要帮这只母老虎解决“性饥渴”问题。可是宋大川一看来了位年轻俊才,便一脚远射把自己踢到香港去了。他斜眼横扫马少骚,冷冷反问道:“马律师是什么意思?!”
马少骚思维在案情当中,哪里会注意昊舜英的神情和语气?只顾沉吟道:“你看这些单据的时间都集中在今年三、四两个月份。据我所知,致雅公司年底年初就已经转让了全部股权。若是近期开出的票据,供货商不可能是致雅公司;若确属致雅开出的票据,这日期便应更早一些。”马少睽说着便锐利地戳了吴舜英一眼,吴舜英线条方正俊挺的脸,因肌肉松弛,眼袋浮肿,显出声色犬马的痕迹。
吴舜英被马少骚一番分析下来,知道瞒不过他,心里暗骂操他娘,却脑袋一仰,哈哈哈地笑起来。笑了一通,伸手拍了马少骤一下,跷起大拇指道:“行,小马,我服了你。真不愧是美国来的法学博士,鹰眼狗鼻子。不瞒你说,这几张东西是宋董让我去弄的。怎么弄的,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管在法庭上理直气壮地把它们甩出来,就万事大吉了。”
“不行!”马少骚将那些票据往桌上一摔,“我办案子从来不采用不可靠的证据。”他给吴舜英留了点面子,没有称之为“假证据”。
“怎么不可靠?”吴舜英凑近了他一步,道,“致雅董事长李查德先生已答应作为辩方证人出庭,这人证书证连成的证据链,谁也推翻不了啊!”
马少骚抑制住火气,苦口道:“老吴,你是老律师了,你应该知道,很少有案子能靠耍手腕获取成功的。前面我们就研究过,这几笔进口业务之所以没有及时兑现,有大气候大环境的影响,正值亚洲金融危机嘛。至于没有及时到银行赎单,挪用钱款给职工发工资,虽然违法,在情理上却能赢回同情。只要能及时将拖欠的钱款归还银行,我们是有把握辩护成功的,何必再来此画蛇添足的一笔呢?”说着用指关节“嗜嗜嗜”地敲了敲那沓单据。
吴舜英不无讥讽地膘着他,拖长声音问道:“假如,英姿集团无法归还这笔钱款呢?假如,宋董并不想归还这笔钱款呢?”
马少骚毕竟年轻气盛,腾地跳了起来,道:“吴律师,你是开玩笑还是当真?若是开玩笑,这种玩笑最好不要随便开,传出去,对英姿集团和宋董都没好处;若你是当真,那么我要劝你立即住手,彻底打消这种投机取巧的想法,把这些来历不明的单据丢到垃圾箱去!”
吴舜英抬起眉毛道:“马律师,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些书证的原本已经递**议庭了,当庭质证起来,你将如何对答呀?”
马少姿心扑通一沉,沉到一口很深的井里。吴舜英竟敢把这种伪造得很拙劣的假单据交给合议庭,完全打乱了他原先设计好的切实可行的辩护方案,一旦审判员或控方检察官识破伪装,他们败诉的惨剧可想而知。不仅宋董会罪加一等,他这个主辩律师也难辞其咎,他的宏伟蓝图煌煌前程亦将毁于一旦!他的手心捏出了一把冷汗,他真恨不得挥起一拳朝吴舜英保养得光鲜白哲的脸庞上砸去。他不动声色,调整好情绪,闷闷地道:“我去跟合议庭商量,辩方主动撤回证据总是可以的吧!”
吴舜英两手叉在胸前,跷着二郎腿道:“马律师,你这样做等于在告诉大家——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马少睽匪了怔,确实有这种可能。现在他进退维谷,前后都是悬崖。
吴舜英笑嘻嘻站起来,德着马少骏的肩膀让他坐下。他也坐定了,笑道:“小马啊,看到你这样耿直守正,我就像看到了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跟你一模一样,说话直来直去,一点弯子也不会打。我在这一行毕竟比你多干了十来年,我总算摸透了法庭的奥秘。上了法庭就像上了战场,谁还会想到诚实正义?打胜仗就是惟一的目的,兵不厌诈你懂不懂?”看马少骚低着头不吭声,便将椅子往他跟前拖了拖,“我来给你举个例子,辛普森谋杀案。你说是谁杀了尼科尔和她的男朋友?当然是辛普森哄,全世界人民心里都明白就是这位体育大明星杀了他的前妻。可是结果怎么样?辛普森被宣判无罪,当庭释放!谁之功劳?律师呀!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律师呀!呼风唤雨、扭转乾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可又有谁会指责他们不道德不正义?相反,他们的声誉和身价如同火箭般蹿高!”
马少骚抬起了头,并不看吴舜英,他不屑看他!他望着窗户外面陡壁峭立的楼群,恨恨地道:“我想胜诉,我相信我会胜诉。可是,我要像勇士那样光明磊落地举剑比试,决不像卑鄙的刺客,耍弄花招出暗剑!”
吴舜英笑着,啪、啪地拍了几下掌,道:“好,好,小马,马律师,我非常敬佩你的品格和勇气。你是首席律师,这一仗怎样打,当然由你指挥。不过,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可是按照宋董的意思去搞这些供货单据的。我跟宋董仔细商量过,供货时间不能提前,否则人家会有疑问,早就有供货单据,为什么当时不成交?至于致雅公司名存实亡的事,宋董认为只要李查德先生一口咬定他们公司依然有实体存在,那就没有问题了嘛。”
马少睽满腹狐疑,距自己上回见宋董不过十来天工夫,宋董为什么要背着自己跟吴舜英捣鼓出这样一套自欺欺人的方案?莫非宋董并不信任自己?莫非宋董另有隐情?他沉吟片刻,冷冷扫了眼吴舜英,边起身边道:“我这就去见董事长。”
吴舜英冲着他的背影道:“我今天另有安排,那就不奉陪了。”
看守所的干警对马少睽律师都很仰幕,对他自然特别优待,很快安排了他跟宋大川的会见。宋大川董事长言语依然爽利,笑声依然明朗。马少骚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他便直截了当问道:“宋董,吴舜英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张明显虚假的票据,这件事他跟你商量过?”
宋大川脸上的招牌微笑纹丝不变,道:“小马啊,这件事没有跟你通气,你人在北京嘛。那些票据并不虚假,是李查德先生拿来的。你对吴律师不要有什么成见,他虽然生活作风不够检点,但他处理法律事务还是相当有经验的。”
“可是他……”马少骚想说,却犹豫了。宋董究竟是真不知道那些票据有诈呢,还是知道票据是假却不愿意告诉自己?倘若是后者,那么他们的交谈还有什么意义呢?
宋大川见他没了下文,便道:“小马你今天来得正好,有些情况我必须给你露个底。”她有点兴奋,笑脸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稍稍压低了声音:“我的案子已经惊动了省市各级头头,他们非常关注我,并且已有具体的指示,英姿集团这杆红旗不能倒!只是因为检察院已经提起公诉,我们总要到法庭上去走一遭。胜券在握,马律师,这正是你展现大律师风采的好机会啊。”说罢,双目炯炯,等待马少睽的反应。
马少马癸怔怔地望着宋董笑得舒畅而灿烂的脸,却像喝了口隔夜的馒茶,满嘴不是滋味。他仍不甘心,不甘心只是在人家导演好的一出戏中充当一名鹦鹉学舌的整脚演员。他崇尚真枪实弹的法庭辩论,辩论的道路是那样危机四伏又瞬息万变。他不需要拉大旗做虎皮,依靠权势来获取胜诉。他渴望以自己的智慧、勇气、学养以及临场的判断力和自控力,披荆斩棘拨云驱雾,巧妙地运用法理将事实的砖块紧紧地粘在一起,筑起一座美轮美负的辩护大厦!他必须先说服他的当事人,他决定压抑反感,调动**,敞开心扉。他颇为激动地道:“宋董,我作为你的首席律师,我明白我的神圣职责,我会最大限度地保护你的利益,为你洗刷罪名,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宋大川也有些激动,眼睛里泪光点点,道:“小马,我没看错你,所以我让你取代了吴舜英!”
马少睽趁热打铁道:“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我们还必须对真理和正义负责。尊重事实,以事实说话,这是我们进行辩护不可动摇的基石。所以,我以为,我们还是应当采用当初我们议定的那个方案,只要能及时退还拖欠银行的款项,我就有把握获得胜诉。”
宋大川的目光渐渐地冷凝起来,眼中的泪花冻成一粒粒碎冰,刺得马少骚脸颊生痛。宋大川站起来,在并不宽敞的会见室里来回走了几步,走到马少骏跟前便立定了,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问:“马律师,你是在指责我呢,还是在威胁我?”
“不,我只是表达我的意愿。”马少骏避开宋董锐利的目光,不让自己有丝毫的动摇。
宋大川冷笑道:“好,那我也来表达一下我的意愿。马律师,实话告诉你,我不想退还什么欠款,那几千万是我们英姿东山再起的储备金。一旦我从这水泥棺材里走出去,我宋大川便是困久了的长龙,便是我破壁腾飞的好时机。我不能赤手空拳去对付人家的原子弹核武器,所以我需要那笔钱,所以我需要致雅公司的供货单据。现在你明白这其间的种种关联了吗?”
马少马癸瓮声道:“我应该早就明白这些关联的!”
宋大川寒剑般的目光稍许钝迟了一些,道:“现在明白了也不晚。”便坐下了,仍以目光分分寸寸琢磨着马少睽刚硬平板有些发黑的面庞。少时,又道:“马律师,刚才我透露给你的,是我的隐私,是我们英姿集团的商业秘密。你们律师法中好像有这么一条……”
“第七章第四十四条第六点,泄露当事人的商业秘密或者个人稳私的,司法行政部门要给予警告,情节严重的,给予停止执业三个月以上一年以下的处罚。”马少骚如同小学生背书一般,滚瓜烂熟地背道,目光茫然地落在空中一点。
宋大川扑味笑出了声,她好像看到自己精心驯养了多时的狗,一度企图挣脱狗圈,经她一番恩威并施的**,终于乖乖地甸甸在她脚下了。灿烂动人的笑容在她脸上飘扬飞舞了一阵,便道:“马律师,你确实很优秀,我宋大川就是欣赏有才华有个性的人,我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的事业,支持你的律师事务所飞速地发展壮大。目前,我们得同心协力打赢这场诉讼,要赢,还要赢得漂亮。你回去跟吴舜英仔细地持持案情,调整思路。虽说胜券在握,可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宋董,我懂了!”马少睽的声音像是榨汁机里余下的废渣,干瘪瘪没有一丝水分。他目送着宋大川心情很好地走出会见室,然后他默默地离开了看守所。他听见自己的脚步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哮、嗒、哮的响声,他身体里积聚了太多的愤慈,所以脚步特别重。
马少睽走出看守所大门,正午的日照直刺他的眼瞳,金星四冒,头痛欲裂。方才,他用了太多的力气来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此刻才会觉得四肢虚弱,浑身软绵无力。依他的性格,他一定慷慨陈词,述说利害,竭力阻止宋大川去实施那个偷梁换柱、掩耳盗铃的愚蠢计划。可是,他破天荒地强忍住了自己的冲动。他终于看到了众人景仰的宋董事长翩翩风度奕奕神采背后掩藏着的另外一张面孔,就像小时候看过的两面人的故事,掀开眉目清秀的两面人脑后的披巾,赫然藏着一张凶残可怖的脸!他也再一次深刻领教了宋大川这位漂亮女强人无坚不摧无往不胜的无穷魅力,虽身陷图圈,却仍从容不迫地呼风唤雨、调兵遣将。他清晰地认识到,人家已经设计完美地布置好了这么一场游戏,岂肯中途收手?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他马少骚应该怎么办?他不是已经向宋董表示了他对她的忠诚?他要为她作无罪辩护,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她也已经笑吟吟地向他亮出了她的杀手铜,便是她慷慨的允诺,她将一如既往地支持他,支持他的律师事务所。还有那律师法第七章第四十四条之规定!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套上了她为他准备好的考究的鞍髻,一旦他想挣脱,她便像好骑手般收紧缓绳,挥鞭猛抽!一时间他心绪烦躁、思路滞缓,犹如小中风。
马少骚开着他的黑色奥迪车回律师事务所,一路上他不得不将音乐开得震耳响,以期振奋他的精神。回到所里,他吩咐女秘书小李,今天下午不接待客户,不接听电话,不许任何人打扰他。他便将自己反锁在主任办公室里。他需要冷静地审慎地思考,需要条分缕析地反省自己检点自己。他更希望能从山重水复中寻找到一条两全其美的出路——既可以履行自己作为宋大川辩护律师的职责,为当事人作出尽可能完善的法庭辩护;又可以不用虚假的证据去欺骗法庭,以维护自己心灵和人格的尊严!
然而你若要保证你对当事人服务的绝对忠诚,你就不能在法庭上揭露当事人隐匿的罪行;而你又要保证你对法律的忠贞不贰,你就必须向法庭揭露一切谎言和伪装。那两全其美的出路究竟存在吗?
秘书小李怯生生地将门推开一条缝,道:“马主任,马主任,有一位先生,一定要见你……”
“我不是说过,任何人都不见,其中也包括你!”马少睽头也不回,生硬地答道。
小李将脑袋缩回去,停停又伸了进来:“马主任,那位先生说,要给你看重要材料,有关英姿集团宋大川董事长……”
马少骚猛地转身,用力过度,皮转椅转过了一百八十度,他忙转回来,急吼道:“快把那人叫进来呀!”
“是你不让人进的嘛,一会儿又急成这样!”小李嘀咕着往外走。马少骚对事务所里几个年轻的姑娘总是板着脸,说话粗声粗气。姑娘们背后骂他“同性恋”。
不一会儿,小李领着位不老不少戴副淡棕色变色眼镜的男人进来,马少骏刚起身相迎,劈面一见,呆住了,血呼呼地往脑袋上涌。他抬起胳膊戳着门,道:“这个人我不接待,小李,领他走,从哪里进就从哪里出!”
小李恨恨地咕哦:“这算哪一出啊!”正尴尬着不知如何好,来人说话了。
“马律师,好几年不见,你的脾气怎么一点都没改?还是那样意气用事。林某经常在电视里报纸上看到马律师的行踪,林某以为事业做大了,马律师也会历练得成熟起来。看来,林某今天来得还不是时候。”说罢,他往后退了几步,停在门前,绿豆小眼在镜片后盯着马少骚。
马少骚使了个眼色让小李退出,小李嗽着嘴巴走了。马少骚便虎着脸道:“林森林,我看你的脾气也没有改嘛,说话还是那样阴阳怪气的,听得人汗毛管根根竖起!”边说边自顾自坐下,自顾自端起茶杯喝茶。
林森林也不客气,拖了张皮椅子过来,又从茶盘中取了只一次性塑料杯,从饮水器上接了大半杯的热水,坐下了,也喝起水来。
两人便这么你稀呼一口我咕嘟一口默默地相对饮水,屏了片刻,终究马少睽耐不过林森林了,他先从杯沿口抬起眼皮膘了对方一眼,瓮声道:“既然来了,也不要掖掖藏藏的了,你有什么重要材料?”
林森林这才慢吞吞放下杯子,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只杂志大小的牛皮纸信封,并不急着递给马少睽,捏在手中,道:“这些是我收集的英姿集团历年来的财务报表,还有报纸上关于英姿集团参与各种慈善事业的报道……”
马少骚有些失望,更有些瞧不起他,打断道:“英姿集团的账目连检察院都查不出什么问题,你收集这些报表能派什么用场呢?”
林森林仍不温不火地道:“你们不知其间奥妙,自然是看不出名堂的。须得要一笔一笔账溯其源头循其出口地核对,便对出许多漏洞。譬如,人账里明明有投产新产品的巨额专项款,可我却从来没见过一分一厘的试制费。这笔钱就在这五花八门的数字变幻中蒸发了。再譬如,出账里隔一段便会有爱心助学慈善捐款等项目,账里的数目总是远远高于报纸上披露的数目。这里面的差额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我给你打个比方,‘你一定知道美国有部描写吸血鬼故事的电影,我总觉得英姿集团中也蛰伏着一个或一群吸血鬼。英姿集团在社会上媒体上总是轰轰烈烈热热闹闹,花样经十足,其实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马少睽听着听着,听出了端倪,兴趣上来了,却依然保持着距离,冷冷地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些材料给我看?你不知道我现在担任宋大川董事长的主辩律师吗?”
林森林的变色镜片更深了些,后面有晶莹发亮的东西,他停顿了一下,一闪一闪地盯着马少驶,道:“因为我听王粉落律师介绍,你马律师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光明磊落,大义凛然,与某些巧言令色靠别人的灾难牟取名利的律师不一样。你不会将白辩成黑,将黑辩成白……”
“我和你,最好不要谈起粉落这个名字,”马少睽心被撕成碎片,忍痛不住,黑着脸打断了他,“这世上,已经没有粉落这个人了!”
林森林捏着牛皮纸信封的手微微颤抖着,暗哑着道:“可是我总觉得,这世上永远有王粉翘律师的影子。这些材料里,便有许多她的记录,她的分析。”说着,便伸直手臂将信封递给马少睽。
马少睽接过信封时仿佛触摸到粉落光滑的肌肤,他很想马上翻看材料寻找粉落的笔迹,可他恐怕自己见到粉益的笔迹会控制不住做出什么事来,便将信封塞进办公桌中央的大抽屉,哮地推上抽屉,关上情感的闸门,话也像闸门般直通通地落下:“我非常感谢你的信任,要不要给你打个收条?”
那林森林垂着脑袋,背着光,变色镜成了两团墨圈圈,熊猫眼似的,人定一般,也不吱声,也没有走的意思。
马少睽一转念,神情便鄙薄起来,冷冷道:“你开个价,这些材料,要多少钱?”
林森林的镜片幽幽一闪,冷笑道:“马律师你空长了双大眼,总把人看小。我现在不缺钱,我的专利已经由一家民营企业投产了。”
“那你,还想干什么?”马少骚忍着,没下逐客令。
“有一些话,一直想对你说……”
“要说就爽快点,我没有很多闲空!”
“我知道你马律师是以钟点计费的,你可以开价嘛!”
马少骚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钉子一般。须臾,又璞地坐下了,吐口痰似地道:“废话少说!”
林森林抬起脸,镜片颜色便淡了许多,看得清他的眼睛了,小小的,亮亮的,银钉似的,他道:“我一直想跟你解释,我跟王粉落律师,开始是委托人和律师的关系。后来,我们对有些问题看法比较一致,就成了朋友。也仅仅是朋友,其他什么都没有……”
马少骚的心一阵阵**,他啼嘘着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雨下得仿佛银河决堤一般,他好不容易提早结束了工作,开着车去接粉落回家。到了她的办公楼底下,正想找地方停车,却看见粉范和林森林走出大楼。他们两人合撑着一把伞,林森林一手打伞,一手挽住粉落的肩膀。粉落偎着林森林,扭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便哈哈地笑起来。粉落的灿烂的笑脸像火球灼痛了马少骚的眼睛。那一刻,他心头喷血,胸膛爆裂。粉落突然看见了坐在车中的他,冒着倾盆大雨朝他奔来。他却猛地调转车头,车轮溅起的雨水泼了粉落一身。事后,任粉落怎么解释他都不愿听,他无法原谅她跟林森林这般的亲密无间。他们就那样惨痛地分了手!
“你,可以走了!”马少睽闷雷般喝道,嘈嘈嘈冲到门前,吮地拉开门,门框都晃了晃。
林森林却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又把门慢慢地合上了。他的小眼睛像两颗钉子钉在马少骚脸上,道:“马律师,我想王粉寇律师真是看错了你?想当初她一次次找你,给你打电话,想把她对宋大川的种种怀疑告诉你。可你那样绝情,那样狠心,不接电话不见面。你哪像个七尺男子汉!心胸狭隘、感情自私,若不是你那样待她,王粉落律师恐怕就不会死!”
马少骚被林森林骂到痛处,挑破伤口,撒上盐,痛是痛,却觉得痛快。粉落死后,他十万分地悔恨自责,一千遍地捣枕捶床,心都麻木了。林森林的最后那句话却引起他的警觉,他便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粉落出车祸,难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马律师慧眼独具,还猜不透其中的奥妙?”林森林目光尖锐,咄咄逼人:“当初若是马律师支持王粉落律师,和她一起调查取证,早一步揭露宋大川的真面目,她宋大川恐怕就没有机会向王粉落律师下此毒手了!”
马少睽先是一惊,转念一想,喷笑道:“你是不是得了妄想症?粉益出事的时候,宋大川根本不在现场。”
“我认为,”林森林声音不高,一字一句,“是宋大川雇人撞死了王粉范律师!”
马少骏嗓子眼发紧,有点喘不过气来,勉强问道:“你,你有什么证据?你不要因为宋大川敲了你的饭碗,你就想报复她。犯诬陷罪在刑法中是要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
林森林拿起马少驶的杯子,替他灌满了水,递到他手中,道:“马律师你坐下,喝点水。我也怕第二次吃官司,所以要来咨询你呀。”他自己也坐下了,将声音又调低一档:“虽然目前还只是我的怀疑,可我决不是无缘无故怀疑她宋大川的!马律师你还记得吗,王粉范律师有个当事人叫宋凌凌的?”
马少睽疑惑地漂了他一眼:“宋凌凌?当然记得,宋大川的妹妹嘛。她丈夫杀了情人,她要求精神赔偿,粉落是她的诉讼代理人。我恰恰担任被告的法庭辩护,我们是一起出的庭……”马少睽毅然掐断话头。平日里他时时警惕着,不让自己去回忆与粉落在一起的事情,生怕自己一陷进去便无法自拔。他又膘了眼林森林,问道:“这桩案子与粉落的死会有什么关系?那还是粉落考出律师执照后接手的第一桩案子,说起来还是宋大川出面请她做的呢。”
林森林并不接他的话头,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那位宋凌凌,后来神经失常住进了精神病院,王粉落律师数年如一日,经常去探视她,跟她谈心。这些你一定知道吧。”
马少睽十分恼火,林森林有意无意专门拣他的软肋挑。当时马少骚的声名正扶摇直上,法律事务十分繁重。粉落接了个案子,总是兴头十足地要把案情说给他听,要和他探讨法理,他往往三言两语敷衍她一下。粉落刚人行,接的案子大都是琐琐碎碎的民事案,他不感兴趣,也没有时间。他隐约记得,粉范曾约他一起去精神病院探望宋凌凌,他推辞了。新的案卷擦得跟小山似的,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走亲访友?后来粉落再也没有跟他提起去精神病院看凌凌的事。他没好气地对林森林道:“粉落关心凌凌亲近凌凌,这是粉落的善良之处。不见得宋大川为此而憎恨她!你的推理太牵强!”
“马律师,你先别急着下结论好不好?”林森林见马少骚心绪紊乱,坐立不安,他却是不慌不忙,道,“我再提醒你两点,宋凌凌的婆婆不正是英姿集团总会计师孟元吗?那位被害的于锦绣小姐不正是英姿集团的出纳吗?你不觉得这关系很微妙吗?”
马少骚头脑中有一口沉寂多时的铜钟突然被撞响了,当——余音回旋震**。他有点头晕,心里却很清楚林森林暗示什么。他咽了口唾沫,镇静自己,让思维畅通鲜活起来,道:“这关系有些巧合,却并不能说明什么。总会计师的儿子跟董事长的妹妹结了婚,却红杏出墙,又与出纳小姐搞起了婚外恋。出纳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逼迫总会计师的儿子与董事长的妹妹离婚。总会计师的儿子生怕奸情败露在董事长面前不好交待,便起了杀心,杀死了出纳小姐。案情很明了,各种证据环环相扣,我并没有看出什么奥妙。”逆向思维,是马少骚剖析案情惯常的方法,它能弥补顺向思维中容易忽视的东西。
林森林不出声地笑了笑,他当然知道马律师在等待他亮出底牌,便道:“这桩谋杀案当时在英姿集团内部引起极大震动,当然大部分人都以为这仅仅是一桩情杀案,大部分人都责骂总会计师的儿子品行败坏,忘恩负义。可我听了案情,就觉得有点蹊跷。我认识那位惨死的出纳小姐,她的名字就很令人动心,于锦绣。我当时正在英翔公司新产品开发部当主任,为了催讨开发研制经费,一次次地跑集团总部财务部,便结识了于锦绣小姐。她是个非常认真非常把细的姑娘,她很同情我,帮助我查账,帮助我跟董事长反映公司情况。在我看来,她的性格很内秀,很文静。我不相信她会像报纸上描绘的那样,百般纠缠、大吵大闹,逼人家离婚。英姿集团内部也有一些员工,跟她比较接近的,了解她为人的,都不相信她会做出那种事情。不过,大家也只是背后议论议论,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公安局也下了结论,谁再去管那个闲事?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林森林喝了几口水,镜片上便蒙了一些水汽。他褪下眼镜,撩起衣襟拭了拭镜片,又戴上了,面目便清晰了许多,是那种眉目清秀得孤傲,却带点狡黯的精明的书生模样。
马少骤想到他这副酸儒模样曾得到粉落的欣赏,心里就觉得别扭。便不朝他看,知道他是故意卖个关子,也不催他。
林森林锐利的目光也是看透了马少骚的心思,此刻却不是斗气的时候,便稍微收敛了目光,不无椰愉道:“后来,马律师你自然不会忘记,我被我曾经那样崇拜那样敬慕的宋大川董事长送上了被告席,在法庭上被你马律师批驳成一个利欲熏心贪得无厌不仁不义的罪人,吃了个虚刑,丢掉了公职。人生浮沉,谁能预料?”
马少睽竟起了点愧歉之意,替他的塑料杯中灌满水,放在他边上的茶几上,道:“可你现在不是东山再起了吗?你的专利已经投人生产,你的才智得到了社会的承认。”
林森林吐了长长一口气:“我不后悔打那场官司,因为那场官司使我结识了王粉落律师。在我最灰心丧气的时候,她给了我朋友一样的帮助和鼓励。我跟你说老实话,我内心真的爱慕王粉落律师。可是我知道我配不上她,看着她朗月斗星的眼睛,我就觉出自己的卑贱渺小。何况我有家庭,更何况,”他有点不甘心地一笑,“马律师,她一直爱你!”
两个男人的目光重重地撞在一起,硅地撞出伤痕。马少睽受不住情感的剧痛,慌手慌脚拉开一只只抽屉找烟。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办公室里不准吸烟,律师事务所在走道边辟有小小的吸烟室。可此刻马少睽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终于找到了一包红双喜,抽出一支,递给林森林。林森林摇摇手道:“我已经戒了。”马少驶便自己点上一支,很用力地吸了一口。烟雾在他周围弥漫开来。
林森林又道:“我的案子结束后,王粉落律师并没有停止对英姿集团财务状况的调查。当然,她并不会把底全部摊给我看,毕竟我在英集团里干过几年,所以有些问题她会来询问我,跟我商量。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王粉范律师的母亲跟宋大川是患难之交,宋大川待王粉范律师如同女儿一般。她为我打这场官司,多少得罪了宋大川。我对她的人品愈是钦佩了。”
马少骚想起那时自己千方百计阻止粉落接手林森林的案子,粉落扇着雁翼般的睫毛,冲着他喊:“你哪怕搬动天兵天将也没用,这案子我接定了。我告诉你,法庭外我们是恋人,上了法庭我可只认法理了!”粉落,我好悔!你就那么狠心,永远都不给我赎罪的机会了。
林森林透过烟雾看马少睽,见他模模糊糊似一块千年不语的顽石,只那颗烟蒂在他唇畔一亮一亮,方知他还有气出。
“她经常去精神病院探望宋凌凌,她说她很同情宋凌凌的遭遇。我想,其间也不无对宋大川的歉疚之情吧。”林森林觉得视线更模糊了,不知是马少骚喷吐的烟雾更浓,还是自己眼睛蒙上了水雾。“其实,平日里我并不常见到王粉落律师,也不想一直去打扰她。那次是我的专利产品投产了,我想让她分享我的喜悦,就请她吃饭。她人到了,却不似以往的明朗,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还跟她开玩笑,我说是不是又跟马律师吵架了?”
马少睽像被烟呛了一口,拼命地咳了一阵。林森林待他咳定了,不无歉疚道:“我哪里知道你竟始终不肯原谅她……不提这个了。王粉落律师特别不会隐藏心里的事,她告诉我,她刚去了精神病院,她特别为凌凌担心。凌凌最近一段吃得少也睡得少,老是对着墙壁念念有词:傅晓元没有杀人,傅晓元没有杀人。当时我真如醒酬灌顶一般,心口抨坪乱跳。我连忙把当初员工们对那桩谋杀案的种种怀疑告诉了她,我说,也许宋凌凌不是在说疯话呢?她会不会在提醒你什么呢?王粉落律师拍了下脑袋就说:我们可能犯了个很大的错误!”
“我记得,那天我们就在餐厅装筷子的纸壳上记下了几方面的问题。”林森林把小眼睛眯得只剩针眼孔一般大小,道,“我们推测,如果宋凌凌说的不是疯话,于锦绣不是被傅晓元杀害,那么,为什么傅晓元要去自首认罪呢?他究竟在代谁受过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傅晓元代母亲受过!也许,出纳于锦绣发现了总会计师孟元账目上的大问题,总会计师不得不除掉她?由此推断,即便宋凌凌的话不足为信,于锦绣确实是被傅晓元杀害,根据我对于锦绣性格品行的了解,这也不可能是一起情杀,必定另有隐情!马律师,你以为我们的分析是否有一点道理?”
马少骚的目光还陷在那些有粉落存在的空间里,吐气般道:“那张装筷子的纸壳呢?”
“在王粉范律师那里,她很仔细地折叠起来放进衣兜里去的……”
马少骚的目光终于回到林森林淡棕色的眼镜片上,见林森林正忽闪着小眼等着他的回答,便道:“你们这些推断应该建立在两个基础上,一是宋凌凌念念有词的那句话真假与否,其二,是你对于锦绣性格人品的认定是不是切合实际。所以,首先得了解宋凌凌的病情康复程度,还要深人调查一下于锦绣与傅晓元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林森林拍了下膝盖:“马律师,当时王粉落律师跟你说得如出一辙,只不过她还加了一点,她说她要找宋大川董事长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要把对总会计师孟元的怀疑告诉宋大川。她始终不相信宋大川会牵扯其中,她还寄望于宋大川能制止孟元在财务上做的手脚。”
马少骚等不及地问道:“粉范跟宋大川谈得怎么样?”
林森林摇摇头:“我不知道,没有人会知道,除了宋大川!”他又一次褪下眼镜,两指捏着眼角,揉了一会儿,才带上眼镜,声音变得很虚弱,道:“我出差了。在外面我读到报纸上那条车祸的消息。回来方知……那惨死的女子便是王粉落律师……”声音硬阻了。
马少骚像头巨熊般缓慢地重手重脚地站起来,把茶杯都撞翻了。他并不知道站起来要做什么。他只是愤撇难挨。呆立了一会儿,他又重重地坐下,皮转椅被他挤压得吱咔吱咔响。
林森林喘息过来,悲愤地道:“马律师,现在你还认为我是妄想症吗?我可以肯定,王粉范律师找到宋大川向她摊了牌,宋大川笑里藏刀稳住了她,却雇人伪造车祸杀死了她!宋大川有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林森林的话像万把钢针刷刷刷扎在马少驶眼珠上,痛得他睁不开眼。马少黔心底里已经认同了林森林的推理——他不仅仅根据林森林的分析,他还联系到宋大川唆使吴舜英做假票据企图截留银行信用金的问题,英姿创业集团财务上的黑洞赫然张开了血盆大口!
马少骚为此曾经有过徘徊和动摇,可此刻他不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为了他心中的粉落。他已经伤害她太多太多,他不能再让她失望!
“马律师,王粉落律师被害后,我曾经试图代替她完成对英姿集团财务黑洞的调查,还雄心勃勃想把杀害她的凶手擒出来。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太自不量力了,一介书生,无权无势,四处碰壁,没有人信任你帮助你。可马律师你跟我不一样,你是有名望的大律师,你又有调查取证的丰富经验,你对王粉落律师又是……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才能完成她的遗愿了。所以,今天,我斗胆闯上门来找你,把一切都告诉了你……”林森林说着,镜片后晶亮的东西又闪动起来。
马少骚用力清了清嗓子,道:“再次感谢你对我的这份信任。不过,现在我们所说的一切,都还只是从怀疑、推测、分析而得到的,都还没有确凿无误一锤定音的实证。所以,我需要时间。在没有取得铁证之前最好不要打草惊蛇,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林森林勉强点点头,又急道:“可是,听说马上就要开庭审理宋大川的案子了,你又是她的首席辩护律师……”
“你放心,我有自己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说罢,马少睽便站起身送客了。他们互相握了握手,他们的目光第一次没有敌意没有挑衅地相遇了,很短暂的一瞬,但是已经足够了。
马少睽为了找到最合适的解决问题的“自己的方法”,苦思冥想了好几个晚上。他曾想到过索性向检察机关或公安局举报宋大川有杀害王粉落律师的嫌疑,可一是没有证据,二是所涉及的傅晓元杀人案早有定论,罪犯已经开始服刑,要重新调查,谈何容易?他还想到明打明跟英姿创业集团董事会提出,他不再担任宋大川的辩护律师。可这样一来便会引起宋大川的警觉,她完全可能把种种痕迹掩埋得天衣无缝。何况她也有充分的时间另聘吴舜英或者其他什么人充当她的主辩律师,照样能完美地实施她苦心经营的计划。
他椅子周围的地板上丢满了长长短短的烟蒂,他的嘴唇边沿上发出了一串水泡泡,他的眼睛中布满血丝,他的头发长得都可以披在肩上了。
眼见得宋大川案件开庭的日子愈来愈近了,马少睽终于定下了“自己的方式”,他决定事先不作张扬,待开庭那天突然宣布放弃为宋大川辩护1宋大川措手不及或许会暴露些什么?起码,他的突异的行为会引起合议庭、检察院甚至公安机关的注意,也许,他们会因此对宋大川案件重新调查取证了呢?他也风闻省里有关领导已经给宋大川的案子定下了违纪不违法的调子,开庭审理只是一场“作秀”表演。他痛恨权力这般“强奸”法律,他暗暗希望自己的行动能“破坏”这场“作秀”表演。
就在宋大川案件开庭审理前两天,已做好一切准备的马少睽去恩师王北斗家拜渴了粉落的遗骨。他差一点冲动地要告诉恩师,粉落很可能就是被口口声声说喜欢她欣赏她的宋大川阿姨杀害的!他终于忍住了,紧紧地闭住嘴,什么话也不说。他知道恩师与宋大川亲密无间的友谊,他生怕恩师心肠太软太善,不愿意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反而向宋大川泄露了秘密。他便躲进粉落的卧室,将自己淹没在粉落的气息中,与粉落默默相对,诉说着无尽的思念和悔恨。
他决心让自己的名誉为捍卫自己的良心而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