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队长吩咐小刘把警灯放到车顶上,警车一路呼啸着向市公安局看守所驶去。

离看守所大门百米左右,车灯灯柱中,王北斗看见钱警官站在大门口候着,头发被夜风吹得七零八散。没等车停稳,王北斗就开了车门往下跳,被钟队长一把揪住:“危险!”

钱警官迎了上来,扶住车门道:“王律师,宋大川已经送监狱医院了,我带你去那儿。”便挤上了车。待车开了她才发现里面还坐着赫赫有名的神探钟队长,不由自主地叫起来:“钟队长,是你送王律师过来的呀!”

钟队长朝她额首招呼了,道:“介绍介绍情况吧,宋大川,你们怎么会让她自杀的?”口气中有责备之意。

小钱两只手理着散乱的头发,颇有点委屈地道:“我们是将所有硬的锋利的东西统统收干净的,况且七个人住一间房,有那么多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的。吃晚饭的时候,她躺着,说吃不下饭。这几天她经常这样,一天最多只吃一顿饭,吃也只吃几口,喝点汤就算数了。所以大家也没在意,就让她留下了。谁知道她会想出那样的办法去死。我猜她也动了好几日脑筋了。她把长裤脱下来,悬在窗户的铁栅栏上,将两个裤管打结,人就吊在上面了。同监房的几个吃了饭回来,吓得大叫。幸亏裤管粗,而且布料还算软,若换成粗绳电线之类,早断气了。”小钱说话的时候,感觉到坐在身边的王律师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越捏越紧,捏得她生疼。

到了医院大门口,车停住了。钟队长便道:“王律师,我考虑了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你一个人去跟她谈比较妥当。”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微型录音机和几盘录音带,塞给王北斗,“若她供述了,就录下来,在法庭上可以作为自首的证据。”

王北斗接过被钟队长体温焙得有点温热的小录音机,很感激钟队长的理解和体贴,却说不出话,只点点头。

王北斗随小钱来到病房门口,守在病房外的两名女狱警都站了起来,叫道:“钱队长!”

小钱问道:“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幸亏救得快,她人分量不太重,下垂力量不很大,也是侥幸,醒过来了。”

小钱便轻轻推开了门。

王北斗的心,倏地收得紧紧的。她只看见横七竖八的管子,却看不见人。发黄的白被单平展展的,几乎没有一点起伏。

走近了,方才看见宋大川的脑袋陷在松软的枕头中,却已认不出是宋大川了。那张脸怎么只有巴掌大小?口鼻被一只氧气罩罩住,余下的地方跟枕头一样发黄的白,所以很容易被疏忽。只有眉线和睫毛勾出的眼线仍是漆黑。

王北斗拖了张板凳在床边坐下,她看见宋大川的一只手露在被单外面,戳着点滴的针筒,手背上有一块乌青,青筋暴凸。王北斗想起大川以前的手,玉一般细腻、浑圆,涂着淡淡的闪亮的范丹,那样一副美手几个月工夫竟蜕变得干瘦粗糙。王北斗情不自禁去抚摸那只手,像触到一块干冰,倏地缩回来。

这一触,却像是点到了宋大川的生命穴,她刷地睁开了眼,左右地搜寻,碰到王北斗的眼睛便不移动了,却抬起手去扒脸上的氧气罩,弄得打点滴的管子和输氧的管子缠绕起来。护士小姐扑上来册开她的手,她却拼命挣扎,身体扭动,双脚乱踢。

小钱问护士:“不用氧气罩,还有危险吗?”

护士道:“危险期是过了,不过,她的体质还很弱。”

小钱便道:“她律师来了,先帮她拿掉一会儿吧。”

护士疑惑地问:“你负责?”

“我负责。”小钱道。

于是护士取走了宋大川脸上的氧气罩,宋大川的面颊上留下一圈弧形的印痕,印痕正好穿过她唇上的那粒黑痣,脸愈是窄,那痣愈是醒目,像只被灭虫药水熏昏的大头蝇,死死地叮在她脸上。

护士又将她打点滴的管子理顺,警告道:“这只手别再让她乱动了,万一进了空气,要出人命的!”

护士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宋大川的眼珠一直咬住王北斗的脸,那眼珠亦没了往昔的灵动与光彩,木木的,死死的,像两块搁久了落满灰尘的炭石。王北斗知道她想说话,便恳切地乞求地看看小钱。

小钱道:“王律师,也就是你了,给你行个方便。按理,宋大川身边是不能缺少守卫的。”

小钱和护士都退出了病房。

王北斗看见病床边的柜子上有只搪瓷杯,杯里有白开水,插着根能弯曲的吸管。便端起杯子,端至宋大川脸畔,正要劝她喝两口水,不料宋大川突然开口骂道:“王北斗,你好狠毒,你这一招便胜了我千军万马!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霸占着我的女儿不还我?为什么直到她死了才告诉我?”大川显然费了很大的力气,胸脯起伏,把被单抖动起来。可她发出的声音仍很低,闷闷的,像被人捂住了嘴勉强说话。

王北斗心在淌血,伤感道:“大川,你记得吗?抱着粉落第一次回城,我差一点忍不住要告诉你。可那时你在上大学,大学里允许未婚女子带孩子吗?那时你还在热恋,你的白马王子得知你已生过孩子,还会爱你吗?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也很想告诉你。可那时你马上要和石禺生结婚,倘若突然冒出个私生女,石禺生还会娶你吗?再后来,你事业干得红火,经常上报纸上电视,成了名人、红人。如果传扬开去,英姿董事长曾经丢弃过一个女婴,会不会损害你的光辉形象?就这么一日拖一日,一月推一月,等到粉落长大了,懂事了,你说我还忍心告诉她真相吗?她若知道你将她丢在野兽出没的荒郊野外,她还会尊敬你爱戴你吗?”

宋大川吧嗒合上了眼皮,眼窝深陷,像两洼干涸的凹塘。她的嘴唇在懦动着,王北斗挨近了些,才听清她在说话。

“……孩子是山里的接生婆弄出来的,我昏死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不见了婴儿……那个人说,把她送给了一户殷实人家……我也就放心了……谁知道会把她丢在山里……”她闭合的眼皮底下慢慢地淌出一颗黄豆般大的泪。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淌出了一颗。接下去,那眼泪淌出来的间歇愈来愈短,渐渐连成了线,渐渐漫成了片。

王北斗自然理解作为女人回想那样一幕时的痛和恨,她轻轻问道:“那个人,粉范的爸爸,是谁?”

宋大川闭着眼,动了动脑袋:“不要去提他了,一个禽兽,一个无赖……当时,只为了取得那个回城上大学的名额!”

“幸好,孩子像你,在野地里躺了两天,抱回来,仍是晶莹剔透,小天使一般……”

宋大川突然弹开了眼皮,目光寒健雌地逼出眼眶,道:“王北斗,你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我来告诉你。男人是猪,是驴,是野狗,是恶狼,是畜生!当我认清男人的真面目以后,我就学会了以猎人的眼光去解读他们,以猎人的智慧去玩弄他们,以猎人的手段去对付他们,以猎人的勇气去征服他们。我们这个社会,仍然是男人当权男人主宰一切,所以,只有懂得充分开发男人利用男人价值的女人,才算真正高明的女人。”说完这一番话,她又吧嗒合上了眼皮。

王北斗冷笑了一声,道:“这么说来,石禺生、吴舜英、裴建安,他们都是被你玩弄被你开发被你征服被你利用的哄?”停停,又道:“我还漏算了一个,李查德先生!”

宋大川虽没有睁开眼睛,可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战胜者的不无轻蔑不无自傲的笑影,这笑影使她的脸部鲜活起来,连那颗死蝇般的痣都苏醒过来了:“北斗,在你眼里,他们个个都仪表堂堂、正人君子对吧?可在我眼里,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市井之徒,看见女人都垂涎三尺,看见钞票都眼睛血红。我是玩弄了他们,征服了他们,利用了他们!我成功了,我胜利了。我们女人也可以主宰世界,对吗?”

王北斗当然不能够赞同她这种极端的观点,但是理解她,那是一个被伤害至深的女人的愤世嫉俗!做了多年律师,使王北斗愈来愈具备了体察不同人内心矛盾的本领。不过她目前不能与她争辩,她要因势利导地敦促她说出与案子有关的线索。王北斗略顿,轻轻地,一字一句地道:“男人里难道没有例外?那么,你怎样解释你对他的感情呢?”

宋大川脸部的笑影一点点地消失了,她的脸变成了一副石膏的面具,只有那颗黑痣触目惊心地突兀着。若不是输液管里还滴——答,滴——答地活动着,王北斗真怀疑她没了生命。

“大川——”王北斗呼气般唤了声。

“他是我惟一有过真爱的男人,却也是伤害我最深的男人。”是大川的声音,可她脸部线条仍纹丝不动,惟那颗痣,困蝇一般,一下一下挣扎着。

“那你就应该揭露他假道学假圣人的真面目!”王北斗趁势推进了一步,她生怕自己操之过急,紧张地期待着,并将那只微型录音机放在大川的枕边。不过她没按录音键,她生怕轻轻的咔嗒声会惊动宋大川而破坏她的情绪。她只有耐心等待时机。

大川又“死”过去了一阵:“可是,最终我还是战胜了他,夺回了他的心!”这声音像是从坟墓中发出来,带着一股冷气。又稍停顿了片刻,她才返魂一般张开了眼皮:“给我喝口水,北斗。”

王北斗连忙将杯子里的那根吸管塞进她两片苍白干枯的嘴唇中间。大川咕嘟咕嘟吸了两口,唇有点湿润了,气喘吁吁的。

录音机就在王北斗手边,她想欺录音键,无奈大川的眼开启着,只得作罢,收回了杯子。

大川喘了一会儿,气走得平了些,便又闭合了眼,吃语一般道:“有一段时间,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只知道忙碌……我作出了成绩,我的英姿出了名,我成了众人仰慕的名女人。有时候,在什么会场上,在什么晚宴上,常常能遇到他,我们像普通人那样握下手,寒暄几句。可我看到他眼睛里面隐藏的渴求和热望。老天终于给我们安排了机会……”

王北斗将手悄悄地朝录音机伸过去,不料大川竟侧过脑袋,朝她洞开了双瞳,那瞳目中有灼灼的火花。王北斗慌忙缩回手。

“他的内弟,想把公司做上市,到处筹募资金,便盯上我们英姿了。当然,这个主意是他的妻子想出来的,那位部长千金,我们大学里的同学!她自然知道由她出面必然要碰钉子,她还算个有头脑的女人,缠着她丈夫出面找我洽谈合作意向。当初,她是明火执仗地把他从我身边抢走的,现在又要来利用我和他之间曾有的那段感情了。她以为她丈夫现在位居要职,组织上管着,共产党管着,他不敢有出轨的举动。她偏偏不懂得,感情这东西,除了你自己,谁也管不住。他来找我,我们不用说什么话,很快就走到一起去了。”

王北斗至此才清楚了她和“他”旧情复燃的经过,她担心,为了那个男人,大川是不是付出了太多?便问道:“他的游说也一定成功了,你们英姿与他内弟的公司合作得怎样?”

她将脑袋放正了,道:“其实,我不会因为跟他有了那一层关系,就贸然投人大笔款项。我是觉得那笔生意我们是可以获利的,部长儿子办公司,再怎么也不会亏,我提出公司上市后英姿集团要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他们也同意了。我们集团一下子出不了那么大一笔资金,我便去找裴建安……”

“天龙公司!”王北斗脑袋中闪电一亮,脱口而出,总算揪住了这只狡猾狐狸的尾巴。

宋大川噎住了,她又缓缓地闭合了她深棕色的有许多皱褶的眼皮,那眼皮像两只疲倦的飞蛾停息下来。

王北斗顾不得掩饰了,抓起那只录音机,用力欺下录音按钮,道:“大川,关于天龙公司非法融资的经过你能再说一遍吗?我录下来,上了法庭,这可作为你有立功表现的证据。”

宋大川眼睛闭得紧紧的,道:“王北斗,你把录音机关了,否则我就不跟你说话了。”

“大川,我们之间的合同仍然有效,我仍然是你的律师,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听我的安排。”王北斗决意强硬起来,这最后的机会万不可再失去了。

“北斗,我真谢谢你,你是个出色的律师。可我做的事我知道,够判几个死刑了。我已经没有兴趣再活下去,你就不要再为我费心了。对了,你的律师费,我一分都不会少你,我被执行后,你就到孟会计那里去取。”最后的声音不无椰愉。

“宋大川,你给我听着!”王北斗气恼地腾地站起来,“我现在是你的律师,可我维护的不仅仅是你的合法权益,我还要维护法律的正确实施,维护法律的尊严,维护法律的至高权威!你以为你说你不怕死,法律就奈何你不得了?你必须得走上法庭,接受法律的审判。而我,也必须走上辩护席,依法为你辩护。你可以玩弄这个男人欺骗那个男人,可你决不能玩弄法律,决不能欺骗法律!”

王北斗愤然陈词间,宋大川悄悄地划开一条眼缝看她的神情,当王北斗盯着她看的时候,她又把眼帘关紧了。

王北斗当然觉察到她的窥探,心想,一辈子迁就你,顺从你,只因有愧于你。现在,也要让你知道一下,我并不是怕你,我是为你好!她咚地将录音机放在床头柜上,不容置疑地道:“我们说下去!关于天龙公司,从你们英姿集团和裴建安公司筹集了数千万元资金,公司上市了吗?它兑现它许诺的利益了吗?”

宋大川憋了一会儿,开口了:“事实上,天龙公司上市失败,随即,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据我所知,他们已把大笔款项转移到国外,美其名日,把资金注人海外市场,实际上,便是注人了自己的口袋里!可是北斗,这件事谁敢去查?谁又能查得下去?”

王北斗道:“你又不相信法律了,可我相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大川,正因为你不相信法律,视法律为儿戏,你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再问你,天龙公司是他的内弟的公司,他,是不是也参与其中了呢?”

“你要想听实话吗?他做官做得正不亦乐乎,乘风扬帆,仕途亨通。到了他们那种地位,不缺钱用。再说得准确点,他们没有用钱的地方。一则,他向来瞧不起他那内弟,公子哥儿、执绮子弟;二则,人人都知道天龙是他内弟所做,他是远着它还恐远不及呢,哪里还会冒着丢失乌纱帽的危险和他们搞在一起?”

王北斗觉得大川虽有偏祖之意,可她的话还是有道理的。略一沉吟,单枪直挑她的软肋:“听说你和他,在国外存了一大笔钱,还办了假护照,你们准备……双双出逃?”

宋大川虽关闭了心灵之窗,可唇角那不安地跳动着的黑痣泄露了她内心的震撼。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王北斗不得不把录音带翻了个面。

她终于说了:“北斗,商场如战场,这句话如今很时髦,可谁能知道它真正的血腥和残酷?我!我是伤痕累累,新伤痕压旧伤痕,从死尸堆中杀出来的,我不得不给自己留个后路啊。我大概在外面存了几百万美金吧,也办了几个国家的护照,你可以到我英姿大厦公寓的保险箱里去取出来,交给法庭……”

王北斗先松了一口气,大川她总算坦白了一个大问题。下面该说到“他”了,她将录音机又朝大川挪了挪。

“可是,这事情他并不知晓,我从来没有告诉他。他若知道了,也许会和我翻脸的。毕竟,他在这里鸿鸽天广,蛟龙水深呀!”大川无限感慨地嘘叹道。

王北斗一愣,忍不住就把石禺生“出卖”了:“可石禺生说,亲眼看见过写有他名字的海外存折!”

宋大川裂开了眼缝,冷冷地横了王北斗一眼:“你还不了解石禺生这个人?看似厚道,实质上心胸狭隘得不像男人。我早就明确地告诉他,我可以跟他过日子,可是我不爱他。所以他要报复我。我估计他已觉察我与他的关系,更要报复他。他说他看见什么了,你叫他拿出来呀!”

王北斗知道要想从大川口中掏出“他”一个不字,显然是不可能了。她暗暗叹息,大川口口声声要战胜男人,可她终究还是被一个男人俘虏了。女人致命的弱点是什么?是离不开男人所谓的爱呀!

这时护士进来察看点滴液的情况,王北斗便将录音机关了。护士给大川量了体温搭了脉,嘀咕道:“奇怪,蛮正常了嘛!”便走了出去。

王北斗想,心病还需心药治,大川其实是需要倾诉憋在心里的苦楚的。她又将录音键欺下了,毫无跌宕像是随意地问起:“大川,你要去战胜一个男人,总该有战胜他的理由。毛泽东先生有句名言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有一个人,却被你平白无故地挑落马下。”

“北斗你该了解我,我宋大川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你也该问过我们英姿集团的姐妹,我宋大川的古道热肠是出了名的。我若下起手来会毫不心软,可我手再狠,从不打无辜之人。你倒说出姓名来!”大川的黑痣爬到鼻翼旁,那是一种习惯了的骄矜的表情。

“傅晓元。”王北斗急速吐出这三个字,她想以它击中大川已经麻木的心灵。

宋大川确实被这三个字击闷了一会儿,微张着唇,却没有音节吐出来。片刻,她嘿嘿嘿地笑起来,笑得令人毛骨惊然。笑累了,停下,道:“王北斗啊王北斗,你真是鸡蛋里挑骨头来指责我,可你恰恰挑错了。我对他傅晓元还不够仁至义尽吗?他的母亲是什么货色?从前在一家街道服装厂当会计,因贪污而被除名的。我看她孤儿寡母的可怜,收留了她,委以重任,还将凌凌给她做了儿媳。他们母子一步登天,地位,钞票,房子,面子里子都有了,可他傅晓元怎么待凌凌的?竟然跟那个狐狸精勾搭,让凌凌一夜一夜地守活寡,他便是这般以怨报德,你倒还说他无辜?”

“可是,婚前你并没有告诉傅晓元,凌凌曾经发过瘾病,这是不是带有一定的欺骗?”

“凌凌从来没有对任何男人动过心,偏偏对傅晓元一往情深,我不能委屈凌凌。”

“可你还是委屈了凌凌,不是吗?”

“若不是突然得知傅晓元另有所爱,凌凌真的很开心,她的旧病焉能复发?”

“却正是你们为掩盖真假账本的骗局,精心设计了傅晓元为摆脱情人纠缠而杀人的闹剧,才使凌凌不堪精神压力,导致旧病复发的呀!”

“不——!”两人一番紧张的唇枪舌剑终于分出了胜负,宋大川绝望地叫了声“不”,便闭紧了嘴。

王北斗将录音机举到她紧抿的唇边,道:“大川,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是石禺生向你透露了于锦绣写举报信的信息,这以后,你跟孟元是怎么商量的?杀死于锦绣并让傅晓元顶罪的计划是你授意的,还是你跟孟元一起策划的?”

宋大川这次回答得很迅速也很坚决:“不,不,我没有授意孟元杀于锦绣,也没有跟她一起策划杀于锦绣。我只是狠狠地骂了她一通,事情做得那么臭,怎么会让于锦绣看到了那套真账本?我说你拆烂污你自己收拾干净,想办法让于锦绣不要开口就行。我的意思是花多大的钱也要封住于锦绣的口,谁知道孟元会杀了她?孟元打电话告诉我,我都惊了半天。后来的事情是吴舜英出的主意,当然我是同意的,因为若将孟元交出去,英姿集团财务上的漏洞必将暴露无遗,英姿大厦会旬然倒塌,我们大家一起完蛋。我们只能让傅晓元顶个情杀的罪名,把警方视线引到婚外恋上去,我也只得狠狠心肠让凌凌受委屈了。”

宋大川说完,王北斗便将录音机关闭。又拿茶杯给大川喝了几口水。

大川舔了舔因湿润而稍有点肉色的唇,将那颗黑痣埋在了唇线中,须臾,又放它出来。她眼缝中泄出探询的目光,道:“北斗,你说呢?我这不能算是合谋杀人吧?最多是隐匿不报,窝藏包庇,对吧?”

王北斗逃开她的目光,她痛心地在大川偶尔泄露的目光中觉出了求生的欲望,大川虽说作出了自杀的举动,可在她内心,她还是渴望活呀!王北斗道:“究竟定什么罪,要听合议庭的判决,你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详细地说出真相。”

于是王北斗给录音机换了盘录音带,并欺下了录音键。她眼睛平视,正好能穿过窗户看到夜幕。夜幕上有远远近近楼房的剪影,分不清是星星还是灯火,一簇一簇地闪闪亮亮。王北斗道:“好了,大川,现在我们不得不面对我们最不想面对的事了。我们都要冷静。你一定要说出事情的真相。说吧,粉范,究竟是怎么死的?!”

宋大川合上了眼,合上了嘴,甚至屏住了呼吸。她身上的被单平坦得没有丝毫起伏,她面部的线条僵硬得如同石膏面具一般。

录音带的一面沙沙地走完了。王北斗又将它翻了一面,再欺下录音键。

终于,远远的,像有一只蚊子飞近了,嗡嗡嗡地哼叫着,盘旋着。

“……那天,粉范,是来找我了……她穿得很单薄,脸蛋冻得通红,鼻尖也红了。我给她冲了一杯滚烫的巧克力,她两只手捧着杯子取暖,笑着,眼睛很亮很迷人……她告诉我,英姿总会计师孟元肯定有问题,要我提防她。我就问她:你怎么知道的?人家好几次评上英姿模范职工呢。她就告诉我,凌凌神智渐渐恢复;还有傅晓元,像是有难言之隐。她说她会继续做他们的工作,很快真相就会大白的。我不知道她是真没有怀疑我,还是暗示我警告我,可是我很紧张,我害怕于锦绣真正的死因一暴露,我们全盘皆输了。粉范一走,我就给孟元打电话,我又狠狠地骂了她一通。我让她一定要稳住傅晓元,再坚持两三年,就可以想办法让他假释出狱。她问我:凌凌怎么办?我对待别人有千条计万条策,我就是没办法封凌凌的嘴。于是我说:你想想办法,让那个王粉落不要再去找凌凌。我真的只说了这么一句,谁知道孟元这个毒妇人,竟会雇人制造车祸害死了粉落!”

王北斗浑身颤抖难以抑止,艰难地道:“大川,你说老实话,你让孟元想办法阻止粉落去看凌凌,难道你真没想到孟元会杀粉落?难道你真的没有暗示孟元杀了粉落?难道你以为还有其他办法能阻止粉范吗?你只要说出一条理由能够自圆其说,我就相信了你,粉落在九泉之下也会原谅你……”

“王北斗你好狠毒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让粉落来认我?你为什么直到她死才告诉我?”宋大川边喊着,边猛地撑起了身子,两只手乱抓乱舞,将打点滴的管子拉掉,狠狠地摔在地上。

“大川,大川你冷静点!”王北斗整个身子扑上去想按住她,却被她狠狠地推开。

护士、小钱、女狱警闻声都跑了进来,好几个人一起才制服了疯了似的宋大川,两人捉手,两人捉脚,将她死死地按在病**。

护士道:“病人神经太紧张了!”

小钱便问:“王律师,你问完了没有?”

王北斗茫然地点点头。

于是护士取来针筒,麻利地往宋大川手臂上打了针镇静剂。

两三分钟后,宋大川便死死地昏睡过去了。

王北斗将那只微型录音机小心翼翼放进口袋。她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病房,她看到大川体态丑陋地躺着,头发湿流流地贴在头皮上,半启着唇,有一线口水从唇角淌下,死蝇般的黑痣被挤歪到耳朵边上去了。

这个女人曾经拥有过荣誉、金钱、男人,拥有过许多一般人得不到的东西,她曾经是那样辉煌显赫,那样雍容华贵。可是,她有过快乐吗?她有过幸福吗?

王北斗一时间非常非常怜悯她。

我会尽力为你辩护的,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