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和她的初恋情人很快就坠入无法无天的恋爱风暴中。

她在家里激动地宣称,她现在才知道,她一直跑来跑去,一直坐立不安,其实是在焦急地等待他的出现,原来她一直没有找到她真正喜欢的人。看着家里几张目瞪口呆的脸,她兴奋地说:他有多么值得尊敬你们知道吗?他的生意做得很好,这已经够让人尊敬的了,这还不算,他还是一个英雄,没错,他真的是个英雄。我一直尊敬有追求的男人,而不是只知道挣钱只知道女人的男人。你们听好了,我喜欢的男人,必定是有追求、会挣钱、爱女人的男人。

小鱼在一旁替她扳着指头,说再来一条,再来一条就是“四有青年”了。

阿水没理会小鱼的打岔,继续感叹:我以前竟不知道,小小的雾落还有他这样的人,我要是早知道有这样的人,我哪里也不去了。

他在追求什么你们知道吗?你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他在为我们雾落办一件大事,有史以来最大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雾落旁边的五峰山太高了,常年挡住阳光,雾落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阴暗和潮湿当中,特别是冬天,到了中午,太阳才慢慢爬上山顶,一眨眼功夫,又掉了下去,整个冬天,又冷又暗,我们雾落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即使是中午十二点,也如同是下午四五点的样子。这样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吗?再也不能了,外面是不会有人来帮我们的,雾落太小,太闭塞,人家早就把我们雾落忘光了,你们知道外面经常有人口普查吗?你们想想,我们这里有过吗?没有!没有人管我们这里了,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人家都懒得管了,所以我们只有自己救自己,自己帮自己。最近,他们几个人正在策划一个“雾落阳光”工程,他们要自己动手,改变阳光稀少的雾落,办法是在山上竖起一面大镜子,用来反射阳光,把外面的阳光引到雾落来,让雾落利用起来。

他们打了很多次报告,向雾落的政府申请,政府好不容易承认了他们的计划,却拒绝给他们提供任何资助,政府说,这种行为不能成为政府行为,充其量只能视为民间义举。这样一来,他们就得自己掏钱,但他决心已定,他说就是让他倾家**产他也干,还说钱挣来就是要用的,这么多的钱放在雾落,想花也花不掉,挣钱还有什么意义呢?要把钱用得更有价值,这才是艺术,才叫境界。这个计划要用的钱可不少,除了到山外请专家对计划进行考证外,还要聘请建筑师和工程师,最后做下来到底要花多少钱,他们一时还不能拿出个明确的预算来,他们只知道,要花很多很多钱。但他很坚定,他说,当年愚公移山也没有任何人来帮助他,还有人来嘲笑他,结果呢?

阿水摇摇目瞪口呆的麻姑,说妈,我们的小吃店也捐点钱吧,这是雾落的公益事业,每家每户都会受益的。

听到捐钱两个字,麻姑猛地醒过来,她一把打掉阿水拉着她的手,说我才不捐钱呢!我宁可不要什么太阳!我反正不怕冷,实在太冷了,我就去升一炉火来烤烤。

阿水气愤地说,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太多,我们雾落才落后,才被人遗忘,才被人抛弃。

谁敢抛弃雾落?雾落不是在五峰山下长得好好的吗?谁敢抛弃一个城市?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跟你真是说不清楚,你反正不出门,你不知道外面已经是什么样子了。

过了一段时间,雾落旁边沉寂多年的大阴坡突然喧闹起来,一些人在大阴坡跑上跑下,还有些人架起三条腿的什么仪器,撅起屁股凑近一个东西看。麻姑想,莫非他们在大阴坡上发现了宝物?又一想,反正阿水也在那些人里面混着,真有宝物,肯定也少不了她一份,便放下心来,专心一意去忙自己的事情。

再度忙碌起来的阿水抽空回到家里,对麻姑说,“雾落阳光”就快动工了,已经开始勘探了。她是回来吃饭的,她一进门就直奔厨房,来不及等麻姑把饭菜加热,三下五除二就吃了小半碗冷饭下去。麻姑说:你倒是讲讲看,“雾落阳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阿水嘴里塞得鼓鼓的,呜噜呜噜地说:早跟你讲过,太阳!玻璃!用玻璃把外面的太阳反射过来,雾落的阳光太少了。麻姑正要细问,阿水已经把碗一推,含着最后一口饭跑了出去。

麻姑手搭凉蓬向大阴坡望过去,她没有看到什么玻璃,也没有看到阳光,她只看到几个人在那里挖什么东西。她想着阿水的话,独自一人笑出声来:把太阳引过来?!太阳是天上的东西,给你就给你,不给你就不给你,能由你说了算?

她想起阿水从海市回来的那次,逢人就讲,雾落真是被人遗忘的角落,连天上的太阳都把雾落给遗忘了,看看人家外面,那个朝霞!那个晚霞!你们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人家不仅天天见,人家还凭它来预测天气: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我们这里呢,什么也没有,一天到晚云山雾罩。

麻姑在心里说,外面的朝霞那么好,晚霞那么好,你就呆在外面不回来呀,你为什么还要跑回来呢?这话她不能说出口,她怕她一说出口,阿水会真的再次跑出去。

阿水也成了那个“雾落阳光”里的一员,并且被他们任命为“雾落阳光”办公室主任。每天清早,她匆匆梳洗一番,就跑出门去,和另外两个雇来的小姑娘一起,抱着个红通通的募捐箱站在雾落街头。他们说,并不是他们筹不齐这笔钱,而是想通过这种形式,让雾落人知道,他们在干着什么伟大事业,这个事业对他们的生活有着什么非凡的意义。

他们的目的很快就达到了。人们从四门八方赶过来,围在募捐箱旁边,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这么说,雾落的冬天再也不会这么冷了?雾落的白天再也不会这么短了?

可是,一块冰冰凉的玻璃怎么能改变天气呢?我从来没听说过。

会不会是骗子啊,我听人说,有些人出来募捐,晚上回去后,打开募捐箱,钱都倒进自己口袋里去了。

对呀,我们怎么知道这些钱最后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叫你们私吞了。

听了这些议论,阿水心里很不是滋味,却无力争辩。她跟那些人商量来商量去,又乘长途汽车去了一趟山外,请教了专家,最终决定做一个金属的募捐箱,将它焊在市中心某个地方。这个募捐箱没有锁,只有一条线头一样粗细的小缝,人可以小心地往里丢钱币,丢纸条,却无法拿出任何一样东西。他们准备在正式动工那天,召集所有人在一起开个庆祝会,同时用氧焊割开募捐箱。又有人提出了新的疑问:要是有人夜里把捐款箱偷走了,这个损失由谁来负责呢?阿水看到他的初恋情人又皱起了眉头。她知道他会想出办法来的,只有他稍稍皱起他的眉头,她就知道,一个新的点子又产生了。她觉得他脑子里有无穷无尽的点子。

过了几天,几个人架起云梯,在电线杆头捣鼓了一阵,装了个黑匣子一样的东西。他们大声说,这是摄像头,里面有电脑,可以代替活人日夜监视捐款箱周围的所有动静,几月几日,谁谁谁在这里捐了款,几月几日,谁谁谁在这里系了一下鞋带,电脑都会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

这个点子很快赢得了雾落人的拥护和敬意,但摄像头却让他们很不习惯,他们尽量不往捐款箱那边走,迫不得已路过捐款箱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做出规规整整的样子,不敢随便朝捐款箱的方向抬起胳膊,也不敢过多地东张西望,他们害怕自己的行为会引起那个黑匣子的怀疑,给自己带来麻烦。

只有孩子是不怕那个黑匣子,他们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往募捐箱那边跑,他们把耳朵贴上去听,眯着眼睛通过那条细缝往里面看,他们看上去不像是在撒谎:

钱在里面跳舞!

钱比昨天又多了一点!

钱在里面睡觉,还打鼾!

一些孩子把买早点节约下来的硬币往里面使劲地塞,塞钱的口子太小了,金属的边缘划烂了钱币,甚至割破了孩子的手指,募捐箱的入口处因此染上一些血迹,看上去像一头会吃人的怪兽。

还有一种人是不怕黑匣子的。那是些单位组织起来的职工。雾落的政府虽然不愿出资资助这一民间义举,却不遗余力地号召各界人士捐款。每到节日,比如三八妇女节,五一劳动节,七一建党节,八一建军节,总之,只要是那些上班者的节日,总有人打着旗帜,踏着整齐的步伐,排着队来到募捐箱边。路过电线杆上那个摄像头的时候,他们不由自主地扯扯衣衫,表情严肃地走上前去,一点一点往募捐箱里面塞钱。他们看上去不慌不忙,见多识广,既不怕那些举到面前来的电视台摄像头,也不在乎挂在电线杆上的黑匣子,有人甚至还会故意冲摄像头笑一下。到了晚上,很多人围坐在饭桌前,在电视新闻里找自己的面孔,找着找着,就发起了脾气:我比他捐得还多呢,却光有他的脸,没有我的脸。

有了这个募捐箱,阿水的工作就少多了,除了跟委员会里的人在一起开开会,跑跑政府有关部门,剩下来的时间就是谈恋爱。事实上,她的工作跟谈恋爱根本无法分开。

她把新买的小套间租给了“雾落阳光”工作委员会,权作办公室。虽然她也是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但她的房租照收不误。那些人每天上午在她家里报到,顺便带给她一些纸笔茶叶香烟之类的东西,算是办公用品。吃过午饭后,成员们纷纷散去,那个叫秦自清的总指挥,也就是阿水所说的倒霉的初恋情人,却大大方方地留下来,他还有工作需要跟办公室主任继续商讨。

当然,他们接下来商讨的内容就跟“雾落阳光”的计划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们开始商讨自己的计划,比如秦自清如何离婚、争取自由之身的问题,如何打发妻子和孩子的问题,他们在这个问题上颇费踌躇,因为他的妻子对离婚一事深恶痛绝,她曾经对别人的离婚感触很深地说,说到底,就两个字,无耻!什么感情不合?不就那点子事不爽吗?为那点事就抛家弃子,不是无耻是什么?他难以想象,如果他也对她做出无耻之事来,她会是什么反应。

不管前景多么灰暗,他们对自已的自控能力都表示无可奈何。他们的性事好极了,每次刚刚大汗淋漓地做完,阿水侧转身,痴痴地望着他,满足而疲倦地冲他一笑,他马上又有感觉了。他说阿水,我总觉得我现在才真正结婚了,我现在才有结婚的感觉,我以前都被她骗了。

想了想,他更正道:也不是被她骗了,是被我自己骗了。

再一想,又更正道:也不是被我自己骗了,是被我的身体骗了,我以为那样就很好了,我没想到,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好。

阿水一面听他说,一面想着麻姑的话,心中十分平静,她相信,就算他的妻子憎恶离婚,就算他们遭遇天大的困难,他们还是会走到一起的,因为这是命里注定的事情,他们自己想要放弃都很困难。

阿水收回了给小鱼的房门钥匙。原因是小鱼老是不经允许就闯了进去,弄得大家都很尴尬。有个周末,麻姑又让小鱼去喊她回来吃晚饭。小鱼懒得跑,就在家里给她打电话,无数次,总是忙音,只有赶过去。打开门的一瞬间,两个全身**的人出现在小鱼面前,她一眼就瞥见了那个男人两腿间竖着的东西,硕大,暗红,气势汹汹。她吓得尖叫起来。这年小鱼已经有十二岁了。她一路尖叫着,像撞了鬼似的跑了出去。

阿水找到小鱼的时候,不再是以前那个腔调,她低下头去,一脸对不住的样子。小鱼,他就是我那个倒霉的初恋情人,他说我们早该在一起了,我们错过了那么多年,现在他要一天一天地夺回来。

小鱼,不管我说的话你懂不懂我都要告诉你,我欠他的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突然远走海市,他就不会有现在的生活。你知道他是在哪里遇上他现在的妻子的吗?他听说我到海市去了,他也想去海市,他想去看看海市到底有什么,为什么我会离乡背井,不惜一切。他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把我抢回来,从那个海市人手里抢回来,他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也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所以他在包里藏了一把刀子。结果,他还没到海市,就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姑娘,他们在火车上整整谈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火车到站了,他没有在这里转乘长途汽车,她也没继续她的旅程,他们一起下了车,在那个陌生的车站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就搭上了另一列回程的火车。

他说他至今记得那两天在火车上的情景。她看上去那么美,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他向她讲他的计划,她大惊失色,然后就耐心地开导他,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什么既然她已经走了,你就不要去打扰她了。什么爱她,就要给她自由。他全都不屑一顾。最后她说,真有骨气的话,就该好好去爱另一个人,过得比她好,爱得比她深,让她将来把肠子都悔青!他一听,心中豁然开朗,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爱不爱那个叫阿水的女人,他只是不服输,他不甘心输在一个外地人手里。他看着面前的她,她的异乡口音那么可爱,令人忍俊不禁,她的面容娇小甜美,两眼含情,他心里动了一下,觉得她简直就是为他而生的,上天安排他们在火车上见面,用两天的时间互诉衷肠,这样的两个人哪有不相爱的道理呢?他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去冒那个也许根本没有价值的险呢?他伸手去握她的手,轻轻一碰,她的手就像小鸟一样,在他滚烫的大手里颤抖着静卧下来。

当他们回到雾落,踏上雾落小小的街道时,他觉得天空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总觉得雾落破败,灰暗,死气沉沉,可那天,他突然发现,雾落其实挺美的,阳光照在青灰色的楼房和马路上,遍地都是温和的金色光芒。他回头看她,她苍白而瘦俏的脸上也泛着这种温柔的金光,像从天而降的圣女。他把这个沐浴着金光的瘦小女子领到父母跟前,对他们说,我们要结婚!

可他们的兴奋没有持续多久,简直可以说是转瞬即逝。她在他们家放下行李,就开始挽起袖子,帮着他妈收拾屋子,打扫卫生,然后就陪她一起上街买菜,似乎她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要和他相亲相爱,而是跟他的家庭融成一体,打得火热。他妈越过她的肩头,看到了一脸迷茫的儿子,他真的很迷茫,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得跟火车上不一样了,他这时才觉得她是个陌生人,比他第一次在火车上看到她时还要陌生,但他又没有办法,他们已经在父母眼皮底下睡过觉了,他母亲给他们铺的床,崭新的双人被褥与枕头,这是个非同小可的仪式,甚至比拿过结婚证还能证明问题。他说她很快就变成了雾落人,她学会了雾落话,穿着在雾落街头买来的衣服,而且很快就挺起了大肚子,面目浮肿,牙龈出血。他不知道她身上的光芒是何时消失的,好像就在一个瞬间,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她悄悄褪去了那层金光,他甚至还怀疑过,她可能本来就是一个雾落女子,那天只不过在他面前伪装了一下。出门在外的人都喜欢伪装自己。

他这才想起阿水来,他想他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忘了那件大事,他本来是要去找我的,结果却找了另一个人回来。他本来是要去海市的,结果却在中途无功而返。他找出当年那把刀,小心翼翼磨了又磨的刀,现在已经生诱了。他就在这时开始了无边无际的思念,他手里有一张我的照片,是当年那个媒人给他拿去的。

他说,是他的思念感动了上苍,他终于把我盼回来了,他终于得到我了。

小鱼,我也觉得奇怪,我本来可以继续留在外面的,但七弯八拐之后,我还是回来了,其实,我在任何地方都会比在这里生活得更好,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也许真的是他的思念给了我感应。

小鱼,你也不小了,我讲的这些你都听得懂吗?你能够理解吗?

小鱼说,我懂,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阿水一听,马上眉开眼笑。小鱼接着又说,你们成不了眷属的,他的老婆怎么办呢?难道你们要合起来谋害亲妻?

阿水张大嘴,惊讶地看着小鱼,半晌才说,你吓死我了,我可从没想过这个,我也不一定要跟他结婚嘛,我只要爱情,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要,我有钱,有房子,我什么都有,我还要结婚有什么用?我只要有爱情就够了。

小鱼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麻姑。那天阿水没有跟小鱼回来吃晚饭,小鱼也没告诉她到底找没找到阿水,也不知麻姑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她没有追问,就像忘了这回事似的。几天以后,阿水回来了一趟,小鱼注意到,外婆和小姨不仅没有讲话,还互相回避着对方的眼神,但最后,她们因为一只茶杯吵了起来。阿水拿起麻姑的茶杯喝了一口水,麻姑说:长没长眼,那是我的茶杯!你怎么能动我的茶杯?那是我的,我的。

阿水本来还陪着笑的,看到麻姑横眉立目的样子,马上变了脸色:不就是一个茶杯吗?又没给你喝坏。

你就是不能随便动人家的东西,你只能用你自己的东西,你没有权利动人家的东西。

就像吃饭吃出了砂子,阿水哽了一下,使劲咽下一口气说:这边不是没有我的茶杯吗?难道我在自己家里还得每时每刻带着自己的茶杯?

自己没有就得忍着,要不就去给自己弄一个,反正不管怎样也不能动人家的东西,人家的东西是动不得的。

我就动了,你想怎么样?阿水的脸红了,把茶杯重重地一顿。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就怕人家会把你怎么样。麻姑见阿水终于听懂了,就鸣金收兵,提着小竹篮买菜去了。

很快就到阴历七月十五了,晚上,麻姑拉上小鱼去河边去给外公烧纸钱,她每年这个时候都到河边去烧纸钱。她一路对小叨叨咕咕:我不是怕他在那边没钱用,我是想让你看到,让你记住,以后我死了,你妈你小姨死了,你也要像我一样,每年这个时候记得往那边烧点纸钱过去,否则我们都会在那边做穷鬼,穷鬼的滋味不好受啊。

烧完纸钱,麻姑在河边坐下来,一动不动地望着河水。小鱼说外婆,你想外公了吗?

我才懒得去想他呢?我现在倒是经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还以为忘记了呢。

正说着,不远处的水面上传来一些动静,仔细一听,好像是有人溺水了。这么晚了,难道还有人在游泳吗?麻姑有点紧张,自从她男人死后,她就不让家人下河游泳了。她说,这条河里,每年夏天都会死一两个人,这些淹死鬼一直蹲在河里找替身,没有替身他们就不得脱身,不得转世投胎,得永远呆在水里。

传来更大的水声,还有隐隐的呻吟声,麻姑吓得呆在那里,吩咐小鱼赶紧去岸上叫人。一会儿,就来了很多人,河面上黑乎乎的一片,一些人衣服都没来得及脱,跳下河往中间游过去,一些人站在岸边大声喊:喂,水里的,还好吧?一两只电筒像探照灯一样,在河面上晃来晃去。

吵吵嚷嚷了一小会,河面上安静下来了。游到河中心的人开始骂娘:刚才是谁他妈喊救命?明明是一对野鸳鸯,真缺德,害得老子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岸上的人嘎嘎嘎地笑起来,更多的人在喊:在哪里在哪里?电筒晃一晃让我们看看是哪两个。

电筒一直没停止过乱晃,远处还有更多的电筒向这边晃着跑过来。岸上站满了人,都不打算走的样子。救人的人慢慢爬上岸来,一边大声喊着:晦气!晦气!一边往地上呸呸地吐着。河中心似乎有两个人,一直浮在水里,缓缓地踩着水。

有人在岸边发现了他们的衣服,闹哄哄地说,把他们的衣服藏起来,让他们光身子回去。是啊,反正他们喜欢光身子在一起。真是不象话,难道他们没有家的吗?非要跑到河里来。废话,一家人还用跑到河里来吗?

小鱼突然有点站不住了,她心里响起了另一片水声,她不想再听了,她想回去。刚一转身,在电筒摇摇晃晃的光柱里,小鱼依稀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好像是阿水。认真地看了一会,她几乎敢确定是她了。小鱼突然紧张起来,简直无法呼吸,她拉着麻姑的手,轻声说,我们回去吧。麻姑使劲挣脱了她的手。她感到麻姑的身子在微微发抖,难道她也看出来了?

很久很久以后,岸上的人都走了,麻姑还站在黑暗中,一声不吭。河中心的两个人慢慢游了过来,那些人果真把他俩的衣服拿走了,他们瑟缩着,用双手勉强遮着自己的身体,一路走过来,牙齿冻得咯咯作响。麻姑在黑暗中轻声喊道:阿水!

阿水倒抽了一口凉气。

没等小鱼反应过来,就见麻姑猛地向前一扑,啪地一声,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阿水脸上。

麻姑拉着小鱼的手,匆匆往街上走去。走了一程,又说,小鱼,去把你的衣服拿一件来。小鱼刚刚跑起来。麻姑又在后面喊住了她:不管她了,随她去。

回到家里,麻姑突然使劲搡了一下脸色苍白的小鱼:你怎么啦?像只呆鹅。

仿佛突然间刺破了一只水袋,小鱼的眼泪蓦地涌了出来,像倾盆大雨,根本无法控制。可她不能告诉麻姑她为什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