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边发现阿水的那一晚,小鱼一直无法入睡。一直以来,她以为她已经忘了那件事。
其实自从听见水面上传来那种响声时,她就有点意识到了,但她不能对麻姑说她想到了什么,她在麻姑眼中还是个孩子,她只能乖乖地听她的话,跑到街上去叫人。
那年,小鱼突然想要去学游泳,可她们家没男人,麻姑就把她交给一个街坊,那人原来是一个走村串户的木匠,麻姑的男人还在世时,看中了他的手艺,还有他亮晶晶的眼睛,觉得他一定会是个聪明的木匠,就把他留了下来,并且推荐给了木器厂。他留下他其实是有私心的,他想起了幼年夭折的儿子,他一直在怀念那个儿子,如果他还在,大概也跟他差不多大了。可他没想到,这人进了木器厂没多久,就给自己找了个老婆,从此就把自己的贵人丢在一边,埋头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麻姑的男人失望了一阵,就一头扎到象棋里边去,什么也不想了。他死后,木匠似乎才猛地想起他的好处来,经常过来问候一下麻姑,看看这个小小的女儿国可有什么力气活让他做,这样一来,两家的关系又慢慢热络起来,逢年过节都有来往。小鱼叫他王叔。
王叔很热心地把她带到河里,伸出手臂托在她的肚子下面,像托着一条撒欢的大鱼。不到一个星期,小鱼就学会了游泳。
他说小鱼,你真是个聪明孩子。他捋了一把小鱼水草般的头发,那张鲜嫩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像浇过水的禾苗,越发显得生机勃勃,旺盛无比。小鱼调皮地冲他笑着,眨巴着眼睛,她越来越喜欢王叔了,他不仅教她游泳,还给他摘来许多野山霉,吃得她小嘴通红一片,他还给她买棒棒糖,硬棒棒的淡绿色小人头含在嘴里,小木棒露在外边,腮边鼓起个一个圆圆的大包。小鱼一直非常向往这种享受,但她没有钱买,麻姑从来不给她钱,麻姑说小孩子不需要钱。她的第一块棒棒糖是王叔给她买的,他根本不用问她,就知道她喜欢棒棒糖,知道她喜欢那种淡绿色的小人头,她觉得王叔真懂她,比任何人都懂得她。那块棒棒糖,她从街上一直吃到河边,呛进去的河水都甜滋滋的。
王叔想要把小鱼带到河中心去,小鱼吓得大叫起来:我不去,水太深了,我不敢。
有我在,你怕什么?王叔不由分说,托着小鱼往河中心游过去。
那是傍晚,大雾慢慢从天上洒下来,从树上冒出来,从地上升起来,不一会,天边就变得混沌一片,游泳的人纷纷上岸去了,回家吃晚饭去了。小鱼说我们该回去了,再迟一会就看不见了。王叔说今天我们游到对岸,从桥上回去吧。一想到要游过深水区,直抵对岸,小鱼顿时激动起来,尽管已经有点累了,但她还是奋力划着,她想创个记录,一口气游到雾河对岸去。
他们很快就游过了深水区,眼看就到浅水区了,就快上岸了,小鱼大声欢呼起来:噢,我游过雾河了!我游过雾河了!王叔冷不防一侧身,在水中将她抱住,开始胡乱亲她,同时揉捏她小小的身子。她一慌,呛了一口水,吓得大喊起来。
他说,听话,要听话,不要慌,一慌我就管不了你了。
他不知何时已褪去了自己的短裤。小鱼这时已乱了方寸,完全不会游了,只能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任凭他摆布。他轻而易举就褪去了她的泳衣,她像只剥了皮的青蛙,落在他的手里。
有东西在拨开她的身体,疼痛让她张开嘴,却没有声音,她不敢出声,她被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压迫着,她怕被人听见,又怕一不小心掉进无底的深渊,被鱼儿吃得百孔千疮,很多从水底漂起来的人都是这样的,不是没了眼珠,就是没了鼻子。她想逃离他,却又无可奈何地抱紧了他。
当她上岸时,身体的疼痛已经消失了,但她仍然觉得迈不开步,她怕人家看出她身上的异样,跟来时相比,她感到自己已有了很大不同。她低着头,歪歪扭扭地走在他的前面。幸亏大雾已经降临,像一块遮羞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把她送回家中。她的第一个感觉是,千万不能告诉麻姑,她知道,这是麻姑最不喜欢听到的事情。她经常对小鱼念叨:女儿身,赛黄金。她懂得她的意思。可她却在这么个说不清楚的时刻,偷偷摸摸把黄金掉在河里了,她再也不值钱了。
晚上,她用很长时间来洗澡,她觉得自己肯定很脏,她不知道他放了些什么东西到她身体里去了。她甚至想过用刀来划开身体,拿清水狠狠冲洗一遍,再把身体合上。她真的拿来了菜刀,刀锋接触到皮肤的一刹那,她彻底清醒过来,她做不到,那太疼了,太可怕了。她丢下菜刀,蹲地盆里,轻轻地哭泣。她想,既然她洗不掉,她以后就只能偷偷掩着这个秘密了。她边哭边回想当时的情景,幸亏那时雾已经上来了,河边没有什么人。
那天晚上,小鱼突然莫明其妙发起烧来。没有任何感冒症状,只是发烧,她软软地躺在**,像一条死鱼。一开始,麻姑没怎么在意,她觉得小鱼的身体一向很棒,那年的痢疾她都挺过来了,这点小小的发烧也不过是小事一桩。等她忙里忙外忙了一天回来,发现小鱼仍然躺在**无声无息,伸手一摸,才发现小鱼浑身烫得像一只刚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蒸锅,她这才慌了,她知道高烧是很危险的,重则致命,轻则致傻。
她手忙脚乱地准备了一番,找出一件小鱼的衣服,旗帜一样举在手里,在小鱼常走的那几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一边走一边呼喊小鱼的名字,但她那天总是找不到感觉,走了很久,衣服仍然不过是衣服,没有份量,没有阻力,她就知道,她的招魂是不成功的,她什么东西也没招到,她想,问题肯定没出在街上。她这才想起来,小鱼去过河里,对了,她一定是在河里把小魂给丢了的。她举着衣服来到河边,没走几步,她就有感觉了,手上的衣服像慢慢浸透了水似的,越来越重,到最后,她两臂酸软,举不动了,只得将衣服收起来,抱在怀里,像抱着小鱼一样,一边往回家的方向走,一边唤着:小鱼回家咯!小鱼跟外婆回家咯!
按说,这样的事麻姑并不是第一次做了,但这一次,连她自己都感到很意外,她抱着衣服,才喊了两三声,突然觉得鼻子里面酸酸的,她竟然哭了起来。她摸摸小鱼的衣服,像摸着小鱼的脸。她哭得更凶了。
第二天,小鱼的烧真的退下去了,她从**坐起来,两只凹陷下去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麻姑。她说,我昨天梦见你了,你抱着我,你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麻姑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几天,王叔居然又来找她来了。他站在门口,肩上搭着毛巾,说小鱼,走吧,我们下河去。小鱼坐着没动,她不打算去了,但她一时想不出来拒绝的理由。麻姑接过她手中正在择的一把豇豆,笑着催她:快跟你王叔去吧,学什么都要把它学好,多一宗本事多一条活路。
小鱼只得站起来。她不敢看他,匆匆走在他的前面。他不停地说,走慢点走慢点。但她越走越快,中途,她突然拐了个弯,撒腿往一条小巷子里跑去。跑了很远,回头看看,他没有跟过来,这才慢慢往回走,她准备一个人到街上逛逛,晚些时候再回家,麻姑不会看出来的。
但他在巷子口等着她!她扭头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他赶上来说,你要是躲着我,我就把我们的事情讲出去,讲给你的同学听。
她停下来,想了一会,只好跟着他走了。
放学回家,要经过他家大门。有一天,走到他家门口时,里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小鱼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他像抓小鸡一样抓了进去。他老婆从早到晚在日杂山货店站柜台,他在木器厂上“三班倒”,那天下午正是他休息的时间,当然,也是他老婆上班的时间。他把小鱼放到他们的大**。他说小鱼,我是真的喜欢你。
她哭,不停地哭。他又说小鱼,整个世界,我只喜欢你一个,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被外婆关在篱笆里面吗?我要抱你,你却哭了起来,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你了。真的,又心疼又喜欢,直到现在都是这样,首先是心疼,然后是喜欢,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鱼,我越喜欢你,就越不喜欢别的女人,总有一天,我要带着你远走他乡。真的,我真的这样想过。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为你去杀个人。
这句话猛地提醒了小鱼,她止住哭泣,不相信地问:真的?
真的。
她想起在学校饱受歧视和孤立的日子,她多么希望他去把那个号召全班同学不理她的第二名痛揍一顿,不用杀死她,只需揍一顿就可以了。她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那有什么问题!
第二天,那个第二名被一辆自行车撞倒在地,多处受伤,骑自行车的人却逃之夭夭,据说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把帽子压得很低,根本没人看出他是谁。
那天下午,他又从门缝里伸出一只大手,将她抓了进去。他说,我给你做了,你怎么报答我。小鱼想了一会,放下书包,动手去解自己的裤腰带。
后来他给她画了一张日程表,他在一些日期下面做了记号。那些日子的下午,他在家休息,他希望不要等他伸出手来,他希望她能自己乖乖地走进去,否则,他就要到学校去接她。他说,我说得到做得到。
她很奇怪,她慢慢地不再害怕他,也不再讨厌他了,许多次,当他呼地从地上抱起她时,她的双腿会自动叉开,盘在他的身上,好像他是一根可以攀爬的大树。他说小鱼,我把你训练出来了,你可以毕业了。
可当她一个人时,更多的感觉还是厌恶,尤其是对自己的厌恶。她明明可以走另外一条路的,就算他要去学校找她,她也可以告诉老师,可以去公安局,甚至可以不上学了,她一次次向老师办公室走去,向公安局大门走去,最终又收住腿,跑了回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在犹豫什么。有时,她一个人坐在暗处,呆呆地想,要是他突然失踪就好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比如工伤,比如暴病,甚至做了坏事被公安局抓走。当然,这些事情他一样也没碰上,相反,他每天都活得很带劲,走起路来两只肩膀一晃一晃的,看见小鱼就堆起怪怪的笑容。
他突然死于一次车祸。消息传来,小鱼正在帮阿山晾衣服,她站在阳台上,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她总觉得,他的死跟她没有说出口的愿望有关,一个看不见的人帮她实现了那个愿望。他的灵魂也许知道这件事了,他的灵魂迟早会知道这件事的,也许他正在空中谴责地看着她。大家都去看他残缺不全的尸体,被绷带勉强绑在一起的尸体,只有小鱼不敢去。麻姑说,你这孩子!王叔平时待你怎么样?小小年纪,心肠就这么硬!
这只是一个梦。小鱼很奇怪,自己居然会做这样一个梦。更奇怪的是,刚刚梦醒,他就来找她来了。他告诉她,他要办一个自己的木器厂,他要做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