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越来越多了,简直多到雾落无法承受的地步,所有的旅馆都满员,街边,屋檐下,雾河边的石板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睡袋,一到夜晚,天南地北千奇百怪的口音充斥在雾落上空,那情景就像百鸟朝凤。
雾落人更加洋洋自得,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子转,发财的机会终于转到雾落来了。为了接待日渐增多的游客,他们一面匆匆忙忙将自己的房屋改建成旅馆,一面在路边支开了锅灶,以最快的速度建起了数不清的家庭旅馆和雾落美食一条街。他们以为外面的人们终于想起了美丽的雾落,以为雾落终于和外面的世界联系上了,雾落从此就要交上好运,一天一天变得繁华了。他们通宵达旦地游**在街头,混在这些外地人中间,一则向他们蔸售食品和香烟,二则看看这些陌生而有趣的面孔,他们当中有不少是外国人,他们从没见过外国人,他们万万没想到,连外国人都要来看看他们的雾落,吃吃雾落的小食品。
只有政府里的一些人知道,外面那些成群结队涌进来的人,并不全是想来看看那块巨大的玻璃,他们其实是想赶在某个定好的日子以前,最后看一眼长江两岸的大景观。很远的地方在修筑一道大坝,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大坝。大坝筑起来后,长江的水面将会像塞起了塞子的水池一样,陡地上涨一百多米高,也就是说,现在的长江两岸,现在的城市和山村,将成为一片汪洋,他们生活的地方,将成为水底世界,若干年后,科学家们会来这里的水下考古,讨论这座水底城市的历史与文化,就像他们现在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因此,这些慕名而来的游客只有一个目的,他们要做这个大改变的目击者,他们要成为历史的见证人。
每当这些官员们穿过琳琅满目的旅馆招牌,穿过日日夜夜冒着炊烟的美食街,他们的心中总要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情,在他们看来,这景象无异于一场末日的狂欢,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房屋,街道,家具,邻里,人情,全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已经接到命令,这里的人民将被分成若干个小团体,疏散到他们从未听说过的省份和地区,就像猛地捶散一把固结在一起的泥土,将他们撒向四面八方。他们知道有些人不愿意走,但人间到底有多少事情是自己愿意去做的呢?到时候,田地没有了,粮食没有了,房子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也就由不得他们愿意不愿意了。他们将不得不去往另一个地方,学会另一种方言,熟悉另一块土地,认识另一些作物和种子,慢慢交往一两个新的邻居。
长江水位一日一日不动声色地涨了起来,雾河河面也连带着宽了许多,一些从没见过的鱼种从外面游了进来,捕鱼的人兴奋极了,这种外来的鱼特别笨,连渔网都不知道躲,一网撒下去,抖抖网绳,缓缓收紧,拖上来便沉甸甸的。他们在打鱼时候,还发现水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顶得水面一寸一寸地上升,就像水中藏着一种不显身的猛兽,这只猛兽正在醒来,正在向上拱动。这种情况也是他们以前没有遇到过的。他们不禁想起前段时间政府关于移民的宣传,那时他们还以为水位上涨是个玩笑,他们世代住在雾河边上,不知看过多少次潮涨潮落,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潮落有潮落的活法,潮涨有潮涨的活法。但这次似乎不一样,以前的涨潮,水是从上游来的,同时也会从下游流出去,就像一只漏底的锅,涨潮只是一会儿的事情,不担心它只涨不消。但这一次,水是从下游来的,只进不出,这就有点麻烦了。
打鱼人的感觉迅速传开来,比政府的宣传更让人信服,他们现在知道,那些人根本不是因为喜欢雾落而来,他们只不过是来看个稀奇,看看这个即将沉没于水底的地方,他们只不过是赶过来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而已。一股绝望的情绪,破罐子破摔的情绪慢慢弥漫开来,上班的人坐不稳了,抱着电话跟所人的熟人聊天,跟所有认识的人聊他们即将面临的困难。种田的人分心了,田里还有最后一点粮食,他们不准备收了,河里的鱼也不准备要了,山上的羊更是随它们去了,反正这些东西也带不走,唯一能够带走的只有钱,可偏偏他们缺的就是这个。做生意的人每天清点自己的收入,用塑料纸包了,紧紧地缠在身上某个秘密的地方,他们一贯相信突如其来的命运,他们随时做好准备,以防哪一天大水提前淹上来,他们在逃命的同时,还可以保全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财。生意做得更大一些的人,早就开始全身而退了。王叔就是这样一个人。
早在移民宣传之初,王叔就开始联系山外的新厂址,这段时间,他开始大肆收购木材,那些人急着搬家,恨不得把地上的土都铲起来卖掉,松木,栗木,杉木,所有的木材价格都前所未有地便宜。王叔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这些木材运出去,即便不做加工,光是卖掉材料赚赚差价,都是一笔十分可观的收入。他几乎动员了所有的熟人,让他们都来投资他的木材收购行动,他甚至以移民企业家的身份去银行申请了贷款,他恨不得把雾落所有的山山岭岭都砍伐一空,把雾落所有的木材都集中到自己的厂里来,再装到船上,运到他的新厂里去。在人人都为移民苦恼徬徨的时候,他却精神抖擞,信心百倍,一想到几天以后,江面上将漂满了他的运输木材的船队,他就心花怒放,飘飘欲仙,他觉得他这一生的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他看着那些愁眉苦脸游**在街头的雾落人,心里不禁升起一丝优越感,雾落的沉没对他们是灾难,对他王叔却是一次咸鱼大翻身的机遇。
那些愁眉苦脸的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一边商量,一边感叹,最终无可奈何,无路可去,只得听从政府的安排,乘坐某一艘大船,举家搬到远在天边的地方去。他们一边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一边用异样的眼光打量那些外地游客,他们想,雾落人跟外面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外面的人只不过来这里随便看一看,雾落人就把自己家里最好的床铺给他们,把最好吃的食品拿给他们,还带着他们游山玩水,可他们玩够了,玩累了,就屁股一拍坐车走了,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一地的垃圾。雾落人出去就不一样了,第一批搬走的人带信回来说,雾落人收拾好家里那点不值钱的东西,拖家带口到了外面,以为外面的人家会像迎接远客一样,结果什么也没有,连一口水都没给他们预备,连跟他们说话的兴趣都没有,只是站得远远的,垂着两只手冷冷地看,那表情好象在说,别来烦我,别来找我借东西,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借给你们。他们顿时感觉自己像逃荒一般。消息传来,还没有搬走的人更加愤怒,更加沮丧了,俗话说,搬一次家,十年瞎。何况他们还不是一般的搬家,他们是被连根拔了,他们是为国家做出牺牲了,那些人理当对他们格外厚待一些才是啊。即便是逃荒,到了你的地盘,你盛一碗冷饭出来,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想当年,外面涨大水,一些人躲到雾落来,雾落人把蒸饭的蒸笼抬到街上,虽然是苞谷米饭,却是人人管饱的呀。他们于是愤愤地总结道:外面的人就是不如我们雾落人厚道!厚道有什么用呢?厚道就遭人欺负。从这以后,他们看外地游客的眼光渐渐多了一点冷漠,私人旅馆的价格一涨再涨,雾落美食街的价格也越来越高,若有人跟他们讨价还价,他们就眼眶红红地嚷:这点钱对你们算什么!我们马上连家都没有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趁人家一愣神的工夫,他们从人家手中一把将钱抓了过来。
有一天,雾落来了一名孤单的老年男子,他不要导游,也不问路,下了船就随着人流郁郁地向大阴坡走去。他看上去对雾落的地形有点熟悉。
那时阿水正在向一群游客讲述他们那天装置玻璃的情景。他走上大阴坡,并不急着去看那块玻璃,而是远远地躲在人群背后,看着阿水,似乎阿水是他的老熟人,他来到这里,只为等阿水收工。等阿水讲完了,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才猛地看到这个悄悄盯着她看的人。她瞟了他一眼,又专心一意地去喝水,她每天都要喝很多水,既有清水,又有麻姑特地为她泡的营养水,里面加了猪蹄筋和党参,据说喝了对皮肤有好处。她一口气喝下半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去看刚才那个人。
那个人还在看着她!她揉了揉眼睛,天哪,难道真是他?!她不禁又朝前走了两步,她认出他来了,真的是他!千真万确,他就是高秉辉!
天哪,他可老多了,也难怪,小鱼都长大了,阿山的白头发都长出来了,他还能不老吗?想当年,他到雾落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壮年的尾声了,而阿山才是一个刚刚长成形的姑娘。
他也向她走了两步,问她:你终于认出我来了?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阿水笑笑地望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又说,早就听说这件事了,也在报上看了照片,当时就觉得有点像,没想真的是你。
自从戴上大头巾以后,阿水的性情变了许多,她看到他时,除了有些吃惊外,就只剩下高兴了,仿佛他是她失散多年失而复得的兄长。过后,她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她竟没有责备他,没有半句怨言呢?为什么要傻乎乎地冲他笑呢?在这以前,她们一家是多么恨他呀。后来她慢慢想明白了,也许是小鱼的原因,小鱼毕竟是他的骨血,他的一脉骨血一直偎在她们身边,这就等于说,他身上的一部分一直跟她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一直是一家人,只不过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他们一直不能团聚。
他有些结巴地问:
阿山她┅┅家里都还好吧?
┅┅都活着,你女儿长得好高了,你还没见过吧?恐怕跟你差不多高了,你是来看她们的,还是来旅游的?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他说,等我看完这个东西,我就去找她们。
他围着那块巨大的玻璃,转来转去地看,又抬手摸了一下,滚热的玻璃烫得他倏地缩回了手。他说真行啊,这是谁的点子?比我聪明。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个东西的创意远远比它的装置有水平,你们在雾落创造了一个奇迹,真是前所未有的奇迹。
阿水开始向他讲解那块玻璃的故事,以及开工那天惊心动魄的情景。他遗憾地说,要是那天我在就好了,这种后果是完全可以预见的,也是可以预防的。
阿水说,也许我们应该等那个专家来了再动手,不得不承认,他毕竟是专家,但我们不后悔,我们当时那么做,也有我们的道理。
从阿水的口中,秦自清老早就知道了高秉辉和阿山的故事。他朝高秉辉站立的方向伸出一只手,高秉辉握住他的手说,你将会被写进雾落的历史。秦自清一笑,因为一直在玻璃边转悠,炽烈的太阳烤黑了他的脸,白白的牙齿在盲公镜的衬托下,闪闪发亮,高秉辉一阵恍惚,他觉得秦自清就像他在一部电影里看到过的某个黑人盲歌星。
阿水提出陪高秉辉去找阿山和小鱼,高秉辉拦住了她。他说,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吧,我知道她们在哪里,我全都知道。前不久,我已经来过一次了。
阿水愣了一会,猛地想起前段时间那个拉高衣领戴墨镜的男人,她顿时明白了,但她却不想替他说出来,她想听他自己说,她知道他会继续说下去的,她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到这里来,并不是一时心血**。她注意到,他背上的行囊像一座小山,比那些叫什么“绿野仙踪”们的背包还要大。
他果然开始继续往下说。他说这些年,我并不是不想来,只是那边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世世代代在那边,我的生活在那里盘根错节,要想一下子处理干净,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件事拖得太长了,没办法,有些事情可以快刀斩乱麻,有些事情却不能那么做,只能存一个心,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其实凭着耐心慢慢往前走,比快刀斩乱麻更能折磨人,你看看我,都快成老不死了。
不过,我总算赶在死以前,到雾落还债来了,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做不到了,只能还来生债了呢。
我这个人笨得很,我不能同时过着两种生活,我得先告别一种,再进入另一种,就像我当时离开雾落,回到省城。我真的不能同时生活在两种生活里。我很羡慕有些人,他们可以同时在几种生活里自由出入,我做不到,我试了几次,结果一团糟。
那次我想先来看看,我以为一切都淡了,轻了,如果真是那样,我就可以悄悄地走,从此放下一桩心事,可我却听到阿山在大街上高声呼唤我的名字,她似乎能感觉到我来了。我还看到了小鱼,我们一见面就有亲人相逢的感觉。
阿水听得恍恍惚惚,但有一点她是可以肯定的,她觉得他没有撒谎,也没有编造什么由头。在此之前,她对他的生活一点都不了解,短短几分钟之后,她却仿佛一下子洞悉了他的一生。
高秉辉独自下山去了,阿水久久地站在大阴坡上看他的背影,他不仅没有发福,反而比以前小了一个尺寸,就像一棵树,原来风华正茂,郁郁葱葱,现在枝叶落尽,经络毕现。她突然心里一软。她还注意到,他的行囊后面挂了一个手电筒,他到底是在雾落生活过的人,他大概以为雾落还像以前一样,天还没黑,就大雾笼罩,一米之外,只闻人声不见人影。她想抄近路下山,赶在高秉辉前面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她有什么必要赶这点时间呢?阿山她大半辈子都等过来了,她还会在乎这短短的几分钟吗?
她抑制着心跳,缓缓走回秦自清身边。他松松地揽着她,说我有预感,高秉辉这回不会走了,他会留在雾落,留在阿山和小鱼身边。
你怎么知道?
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
阿水什么也没说,只把头往他肩上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