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秉辉独自一人背着行囊走下了大阴坡,首先来到了那个日杂山货店。他一直带着那封信,他知道小鱼在那里上班。虽然他还没有见过她,但他觉得,他是一定能够认出她来的。看见日杂山货店那个招牌时,他心里竟咚咚地跳了起来。

但是,日杂山货店里没有她,他站在柜台前把两个营业员看了又看,确信她们都不是小鱼。果然,她们告诉他,小鱼今天没上班,小鱼今天请假了。

他稍微受了一点打击,但不要紧,他把行囊往上耸了耸,他决定再去找阿山。他不知道阿山是否还愿意见他,但无论如何,他是一定要见她的,他要告诉她,他原来对她撒了谎,他那时并没有离婚,虽然他很想离婚。现在,他历尽千辛万苦,养大了儿子,也终于离了婚了,他现在是一个自由人了,也许他该来这里弥补一些东西了。他到雾落来就只有这一个目的,他要尽量修补被他打碎的生活,被他当年年轻的欲望打碎的生活。正是当年的这份轻率,他这一辈子都在为之付出代价,他前程受阻,事业无成,家庭无趣,现在,他终于解脱了,他终于要回来偿还了。他一直有种感觉,他这一生的不顺,都来自于深埋内心的不安和愧疚。虽然他已经很老了,生活对他而言,只剩下一段生命的沿袭,但他还是要来,否则他这一生就不完整,总有一个待续的情节在等着他。他唯一感到忐忑不安的是,他的修补还有没有意义?

他不慌不忙地向河边的高山小吃店走去。一切都跟当年不一样了,当年,雾河比现在宽,河水比现在急,街面没有这么宽,街道也不是水泥铺就的,当年的街道全是青石板,走在上面滑滑的,湿湿的,一到夏天,街边到处都是插在窗台上和墙缝里的桅枝花,香得令人头晕。

远远的,他看见了高山小吃店几个字。他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给小吃店取这个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高字,是因为他吗?天气不太热,他却擦了一把汗。

他看见一个人出来泼水。勾腰驼背,头上白蓬蓬的,像顶着一头雪花,那是麻姑。他猛地想起麻姑当年对他说过的话:求你了,不要来惹我的阿山了,她没见过世面,她还没有跌倒了再爬起来的能力。他果然把她绊倒了,她果然再也没有爬起来。他突然不知道该怎样对她们说第一句话,他得静下心来想一想,他本来准备好了见面词的,但这会儿,他心里慌乱得厉害,居然全都给忘了。

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人群脚步杂沓地向一个方向跑去。他依稀听见有人说,快去看,要出大事了,是小鱼,小鱼站在王叔的船上,小鱼身上绑着雷管。

他心里一惊,是他的小鱼吗?他望了一眼高山小吃店,把行李寄存在一家小店,跟着人流挤过去。他相信自己没有听错,他们刚才说的就是小鱼。

他随着人群来到了雾河边,河里泊着一艘大货船,船上码满了木材,看上去像一艘雄伟的航空母舰。这是雾河最近一段时间最主要的景致,河里总是有满载的船,不是装满了人,就是载满了货,人是往里面拉进来的,货是往外面拉出去的,一艘一艘的船,四平八稳,不慌不忙,呜呜叫着,在日渐浑黄的河里来来去去。

偌大的船上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站在小山一般的木材跟前。女孩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短袖衫,白色长裤,脖子上系着一条绿色的围巾。她很纤弱,像所有未曾长开的少女,**在外的胳膊又细又圆。她叉开两腿,站在跳板尽头,似乎想堵住那个准备上岸的男人。那是个壮硕的中年男人,他一手拿着个公文包,一手不停地挥动,风很大,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

高秉辉一路挤过去,很快就站到了人群的最前沿,别看后面人很多,前面靠近水边的地方却没什么人,他们都很害怕站在最前面。他终于看清局势了,那女孩的身上真的绑满了雷管,她似乎在威胁他。他很生气,叽叽哇哇地大喊大叫,她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他想上岸,又不敢经过她身边,她堵住了整个跳板,而且随时可以拉燃引线,悲惨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人和船将同归于尽。她肯定就是这么想的。

高秉辉慢慢走过去,鞋也没脱,一直走进浅水里。他终于看见了女孩的脸,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就是小鱼,她长着一双他的眼睛,还有阿山的鼻子和嘴巴。她在流泪,汗水和泪水把头发粘得一塌糊涂。他隐隐约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你不该骗我,你一开始就在骗我,你怎么能骗我?你明明知道我最恨骗人的人,当年我妈被人骗,现在你又来骗我。

小鱼你听我说,我可跟当年骗你妈的那个人不一样,我从来都没想骗你,我真的是因为周转不开,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收购木材,我恨不得把短裤都脱下来当了去买木材呢,我找好多人借了债,还向银行贷了款,我现在是一屁股债。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一次呢?

你一直都在撒谎,你说等木器厂一开业就给我钱,结果你没给。你说等第一批产品卖出去了就给我钱,结果你都出了七八批产品了,还是没给。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盘吗?等你的厂子一搬家,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你就可以赖掉我的钱了。

小鱼,当着大家的面,这个话不好乱说的,怎么是赖掉你的钱呢?我又不欠你的钱,怎么可以说是赖呢?

就是赖,你说了要给我又不给,你就是欠我钱,快点还给我,别想赖帐。

我什么时候说了要给你钱?我要给你什么钱?我开着这么大的木器厂,我会欠你一个小孩子的钱吗?

你真要我说出来吗?你以为我不敢说出来吗?我现在死都不怕,你以为我还怕什么丢人不丢人吗?

王叔赶紧向她伸出一只手,那是要她打住的意思。

小鱼,就算我欠你的钱,但你这样子把我堵在船上,我上哪去给你弄钱呢?你得让我下船才行啊,你看我身上,我只有这几十块钱,我全都给你,行吗?

你别想跟我耍花招,你不会让你的秘书去拿钱去吗?她不是一向很听你的话吗?你们不是成天粘在一起吗?让她拿钱来救你嘛。总之,你今天不把钱拿出来,就别想走下这条船。

她也拿不到钱呀,我真的没有钱,连这批木材款都还没付呐,我告诉过你,我现在是一屁股债,我得把这些木材做成产品卖了才有钱,要不这样,我打一个欠条给你,我承认我欠你的钱,这样总该可以了吧。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拿到钱,我才不想以后拿着条子去找你,你以为我想见你啊?我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你这个臭流氓。

好,开始骂我了,以前为什么不骂我呢?以前为什么总往我那里跑呢?

你到底给不给?小鱼说着做了个拉引钱的动作,王叔吓得赶紧住口。两人渐渐停止了吵架,僵在那里。

太阳很大,不一会,人群就汗流浃背了。见小鱼迟迟没有动静,那些人不耐烦起来:小姑娘,你到底是拉还是不拉呀?要不等我们吃了饭再来吧,看来你还要再想一会。

高秉辉想喊小鱼,又担心她猛地见到自己,情绪波动太大,不小心碰了身上那危险的东西,只好一声不吭地站在水里。他一时找不到接近她替她解除危险的办法。

小鱼,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一会给你钱的,我也一定会送你到山外上学,这次我一定说到做到,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给你新厂的地址,你到时候可以到新厂找我去。这下你总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你还想骗人,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现在才明白,你根本就是个骗子,是个流氓,我那么相信你,你却骗我,我最恨人骗我。

我已经说了会给你钱的,为什么还要口口声声骂我骗子呢?

你就是骗子,你就是骗子,你说得好好的,那个房间是为我准备的,为什么后来又让别人进去呢?你自己说,还有多少个女人进去过?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么多好听的?你看我好欺负是吧?小鱼一边说一边大声地哭了起来,高秉辉有点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原来你说这个,小鱼啊小鱼,你真是小孩子,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我其实是在保护你,我真的是在为你着想,你只有离我远远的才好长大,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等你长大了才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才会明白我是真的对你好。

少废话,你还想来哄我骗我吗?我再也不会上当了,我已经把你看透了,你嘴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你根本就是个骗子。快点拿钱来吧,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不是来这里跟你废话的。

小鱼!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个大声喊叫的妇女,高秉辉回头一看,正是他在日杂山货店里碰见过的那个妇女。

麻小鱼你这个小婊子,我平时怎么待你的?你竟敢威胁我男人,你以为就你不怕死?我今天跟你拼了!她张牙舞爪地往跳板上跑,跑到中间,看到小鱼瞪着眼睛,随时就要拉响引线的样子,不由得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破口大骂。

小鱼突然笑了起来:这下好,一下子结果两个,你来吧,你们一起来,我只有一个,你们却是一家,我赚了,来呀,不要怕,一起来!

小鱼一笑,两个大人反而害怕了。过了一会,王叔脸上一副认输的样子,他对女人说,你去给她取一万块钱来吧,就当我做砸了一笔生意,这样耗下去,浪费的时间也是钱哪。

凭什么要给她这么多钱?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这算是什么钱?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倒是告诉我呀。

我以前答应过她送她到山外去上学的。

你又不是她爹,凭什么要送她去山外上学?

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呀,你们女人都一样,眼里只有钱。

他说着鄙夷地看了一眼小鱼,小鱼冷着脸,在鼻子里哼出一声。那女人看看自己的男人,又看看小鱼,气恨恨地走了。

片刻,那女人又折了回来:哎,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给她这么大一笔钱?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是不会去取这笔钱的。

小鱼说,你问他吧,你让他一五一十都告诉你。

男人眼睛望向一边,谁都不睬。

小鱼对她说,你还不明白吗?其实你早就明白了,你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不想承认而已,是真的,正是你想的那样,甚至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女人呆了一会,突然哇哇叫着扑了过去。小鱼似乎被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去。就在女人快要接近她时,王叔霍地站了起来,他想趁两个女人扭成一团的时候跑掉。小鱼见状,一脚踢开那个女人,飞快地拽住了他的一只袖子。

刹那间,三个人扭着一团,动作太快了,没有人看清到底是谁碰响了引线,高秉辉只隐隐约约听到谁说了一句:我不活啦!然后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轰鸣。后来的事情高秉辉就记不得了。

高秉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身泥水躺在岸边。他动了动,慢慢坐了起来,他的一条腿疼得厉害,还有鲜血在不断地渗出,往旁边一看,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再往更远的地方看去,大货船破破烂烂,斜斜地插在浅水里,小山一般的木材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十根,横七竖八地撂在那里,大片大片的树皮耷拉着,露出白生生的树杆。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突然分不清到底是刚刚做了一个恶梦,还是真的发生过什么。他还没想清楚,又昏昏然睡了过去。

半个月以后,高秉辉坐在麻姑家里。他们在开一个奇怪的会。麻姑坐在方桌上首,秦自清和阿水坐在一边,高秉辉和阿山坐在另一边。

不知是小鱼的死让阿山深受刺激,还是高秉辉的突然出现让阿山心病全消,安葬小鱼的那天,她终于结束了长达半辈子的梦魇,彻底清醒过来。

那天,她听见满街的人都在喊:小鱼出事了!麻姑家的小鱼出事了!她正昏头昏脑地往河边赶,猛地看见一个人,浑身是血地从地上爬起来,她看了他一眼,正要移开视线,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在手中的一只小面盆咚地掉了下来,顺着河边的斜坡滚下去。她喊了一声:秉辉!就恍恍惚惚高一步低一步地向他走去,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向他伸出双手,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浅浅地浮着一层泪水。他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已不是当年那个秀美的姑娘了,可她的眼神还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看他的眼神依然热切,依然充满了憧憬,漫长的光阴在她眼里没有任何距离,她从当年的情景一下子跨进了现在。他终于向她伸出了双臂,她缓缓地倒向他,把他撞了一个趔趄。她不是投进他的怀抱,而是晕倒了。

当她慢慢苏醒过来时,麻姑一眼看到了她像以前一样清亮的眼神,低低地念了一句:我的大女儿回来了!阿山望着麻姑笑,她的笑容跟以前不一样了,她的眼睛,她的表情,她的嘴形,全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又望着高秉辉笑,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经常做梦,有一次我梦到你哭了,你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哭,我知道你在想着雾落。

高秉辉使劲点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从见面开始,直到现在,他在她面前一句话也没说过,他突然失语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她改变了的容颜说着不变的话,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他来的地方,他现在所处的地方,他到这里干什么来了,他为什么来,他全记不得了,他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昏昏然掉进了这个女人的眼神里,他一刻也不能离开她的眼睛,除此以外,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一切都料理清楚后,麻姑家开了一个家庭会议。这在麻姑家还是第一次,大家坐在一起,认真地说一些事情。听说山外那个著名的大坝就要合闸了,雾落已经危在旦夕,移民官员不知到他们家来了多少次,但他们一直都不能形成统一的意见。麻姑总是这样对人家说,你让我的孩子们走吧,我是不走了,我都快要进土了,我还走到哪里去?我哪也不去了,我就死在雾落算了。

人家生气了,站起来说,你不走,我们没法向上面交差,既然你知道你年纪大了,就要做点好事,不要磕掉我的饭碗。

麻姑也生气了:那你把你的上级叫来,你们一起看着我死,我死了,你们总可以交差了吧?

吵过以后,麻姑想来想去,觉得怪对不住人家似的,这才有了这个家庭会议。

麻姑说,你们走吧,不管去哪里都行,不要管我了,我反正老了,出去也是送死,还不如留在这里照顾你们的父亲,还有小鱼,我走了,谁给他们过七月十五呢?

阿水握着秦自清的手说,我们也不走了,我们要跟我们的玻璃在一起,没有了玻璃,我们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两个丑八怪而已,但在玻璃旁边就不一样了,除非能让那块玻璃跟我们一起走,否则我们哪里也不去。

麻姑似乎不太在意他们两个的意见,她沉吟了一会,望着高秉辉,一字一句地说,我拜托你,把阿山带出去吧,替我照顾好她,让她去过两年人过的日子。

阿山抢着说,我不走,你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要跟你们在一起,没有了你们,我是活不下去的。

听话,我们家总得有一个人活下去。再说,就算为了小鱼,你也得到外面去,她不是想到山外去读书吗?你要是去了,她也会去的,她的魂魄会跟着你们去的。

高秉辉也说,我本来也是不想走的,我已经把那边的一切都处理好了,我这次来就是下定决心要到雾落来定居的。我随阿山吧,她在哪我就在哪。

会议开了足有半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最后,麻姑说,那就这样定了吧,阿水留下,阿山出去,明天就要开船了,你们赶快准备准备。

阿水推搡着不停抹眼泪的阿山,去帮她收拾衣服行李。麻姑却拢了拢头发,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在阿山走之前,她想做成一件事,她想按自己的方式,把阿山和阿水一起嫁出去。她知道这不合规矩,他们都没有结婚证,但偌大一个雾落都没有了,哪里还有结婚证这个小玩意儿呢?这是她最后的愿望,也是她一辈子都在渴望的事情,当阿山和阿水还小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畅想过两个女儿出嫁的情景,她看过许多人家嫁女儿,她听过许多出嫁女的哭嫁歌,每个女儿的哭嫁歌都不一样,那时她就开始胡思乱想,阿山阿水出嫁的时候,会唱出什么样的歌来呢?偏偏这两个女儿一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麻姑没想到,她最后一个愿望也要落空了,最后一批移民正挑着行李,赶着猪猫鸡狗,有的还背着一棵屋旁的树苗,栖栖惶惶地坐在河边,等候那艘移民的大船。雾落街上空****的,麻姑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帮哭嫁的姑娘,姑娘们早都走了,不仅如此,她连参加婚礼的客人都请不到,只剩最后一天了,伤心还来不及呢,谁也没有心思去吃人家的喜酒。第二个困难是她怎么也找不齐吹锁呐放喜铳的班子,那些人也都走了,只剩下一个放喜铳的还在,但光有铳不是够的。

麻姑只得想出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她自己来陪两个女儿唱哭嫁过。她对她们说,我年轻的时候唱得可好了。

太阳刚刚偏西,麻姑就在灶边摆开了架势,她要把自己最得意的手艺拿出来,她要做一顿她们永世不忘的晚饭。两个女儿换上最漂亮的衣服,站在一旁给她帮忙,哭嫁歌就在灶边开唱了。麻姑起头唱第一段:

天上星多月不明/爹娘为你操碎心/一怕你受饥饿/二怕你疾病生/三怕穿戴比人丑/四怕命运不如人┅┅

阿山和阿水接着唱:绣花盖头头上蒙/哥哥嫂子把亲送/别家忙得金满斗,爹娘忙得一场空/脸哭肿来眼哭红┅┅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三声铳响,大家跑出来一看,原来高秉辉不知何时竟把那个三眼铳借来了,他装好药末,拿根铁条一板一眼地錾紧,点燃一根捻子,就伸出手去放一个铳眼,再拿回来点上,再伸出去手去┅┅,看上去架势十足。

月亮升上来的候,突然出现一个怪异的景象,月亮开花了,圆圆的月亮突然像一颗层层绽放的球白菜,地上顿时大放光明。麻姑一家五口站在楼顶上,这才感到雾落空旷无比,所有的楼房都空了,所有的街道都空了,连山上都是空的,除了雾河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整个雾落一片寂静。

麻姑紧盯着雾河,她注意到了,昨天,水位才到那棵大苦楝树的根部,今天,苦楝树已经只剩一点树梢露在水面上了。河水挤破雾河的堤坝,顺着农田和沟渠四散奔逃。麻姑突然对家人说,其实我们的小鱼真聪明,她才那么小,就知道长江像一条蜈蚣,你们看,现在雾河也像一条蜈蚣了。

这是小鱼死后,她们第一次公开怀念小鱼:

她没见过巨龙,她只见过蜈蚣,她太诚实了,她不习惯说些无根无据的话。她一直就是个诚实的孩子。

她那时对我说过,雾河太小了,地图不要它,雾落也太小了,地图也不要它,这就跟人一样,我太小了,人家也不要我。我问她,谁不要你了?她就不说话了。这孩子,别看她平时话不多,心里装的东西可不少。

你们说,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围巾呢?一年四季都戴围巾,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她们到底说不下去了,因为她们一定得绕开王叔这两个字,一定得绕开雷管这两个字,一定得绕开木器厂这三个字,尽管这些都不存在了,但她们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无所顾忌地说出这些字眼来。

夜半时分,最后一趟移民大船就要开动了。麻姑、阿水和秦自清远远地站在岸边,看着船舷边不停挥手的阿山和高秉辉。麻姑流着泪说,你们看,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真的像一对夫妻呀。阿水说妈,你在说什么呀,他们就是一对夫妻呀。

我是说,他们十多年没见面,一见面还是那么相宜。

我怀疑我姐是故意这么做的,高秉辉一走,她就把自己冰冻起来,高秉辉一来,她就赶紧解冻,所以他们看上去还是那么相宜。

跳板缓缓升起来了。阿山哭了起来,麻姑看见她在喊:妈!她张大嘴声嘶力竭的样子,就像她小时候哭着喊着要吃奶的样子。突然,阿山转身在走道了奔跑起来,她跑下了楼梯,又在一楼的走道上大步奔跑。阿水说不好了,阿山要下船!话音未落,阿山已踏上了高高收起来的跳板,直直地掉了下来。

幸好是浅水,阿山挣扎了一会,就抱住了一根木桩。紧接着,她听见后面又是通地一声响,高秉辉也从跳板上跳了下来。他向她游了过来,她说,大船是不会为你一个人停的,你会后悔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睛蓦地湿润了。

秉辉,你说,像现在这样,我们之间算不算伟大的爱情。

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搂着她,向岸上走去。身后的跳板已经完全收回去了,大船缓缓转身,怅怅地往外驶去。

第二天,麻姑一家搬到了五峰山上,那里有个道路管理站,早已人去楼空,正好可以暂住。又过了几天,清早醒来,麻姑习惯性地向山脚下的雾落望去,不禁失声惊叫起来:雾落不见了!

雾落真的不见了,浩浩****的水面上,只有一些小山探着头在外面喘气。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水里长出来似的。

雾落真的没有了?雾落真的没有了!

一家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