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水一步一步打败海市佬时,阿山也发现了她的梦中情人。

她真的有个梦中的情人。看完电影《追捕》的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电影里的男主角到她卖洗澡票的地方来了,他掏出五毛钱,递给她,她刚要收下,他又缩回了手,睁大眼睛说,你是真由美呀,你怎么坐在这里卖洗澡票呢?他这样一说,她似乎也恍然大悟,觉得她不该坐在这里卖票似的。她从卖票的地方站起身来,跟着他走了。她一直记着这个梦,一遍一遍地回忆这个梦,但她不好意思跟人讲,一个大姑娘梦见一个男人,她怕人家笑话她。

隔了几天,她正在埋头卖票,突然,她感到了一点异样,她抬起头来,手中的票夹子掉到了地上。她看见了她的梦,跟梦里真的是一模一样的。电影里的男主角穿着一身黑衣站在她面前,他掏出五毛钱,递给她,她刚要收下,他又缩回了手,他睁大眼睛说,你是真由美呀,你怎么坐在这里卖洗澡票呢?她惊讶得目瞪口呆,天哪,真的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事实上,从那天起,阿山就深深地坠入梦中,再也没有醒来过。

原来“男主角”是船厂从省城请来的工程师,是来帮助船厂新造一艘大船的。他叫高秉辉,人们都叫他高工。高工天天都到澡堂来洗澡,天天都到阿山这里来买票。隔着老远,他就笑眯眯地大声喊:阿山你好!他的口音,还有打招呼的方式,都非常特别,惹人注意,这让阿山体会到一种类似荣耀的感觉,因为周围没有人可以接受到这样的问候,在雾落,人们的问候从来没有你好这两个字,他们的问候只有两种:忙啊?吃啦?高工问候阿山的时候,他的眼镜片在太阳底下反着光,晃得阿山心里阵阵发慌。

那段时间,阿山起得更早了,比太阳还要早。因为她要做春饼。薄薄的春饼皮子里,抹上各种调料,各种配菜,打一个鸡蛋,再加一根油条,紧紧地裹好。这是她给高工带的午饭。因为人们总是在中午和晚上两个时间里洗澡,所以阿山中午便不能回家吃饭,她总是早早起床,做好一份午餐,带在随身的包里。那天,她的午饭被高工看到了,他做了个要流口水的表情,阿山将便自己的午饭让给了他,他不客气地接过来,一口就咬掉了半个。他夸她:你自己做的吗?真不错!真好吃!阿山就答应第二天再给他带。其实,阿山自己的春饼里是没有鸡蛋也没有油条的,里面只有土豆丝海带丝之类的东西,给高工的春饼就不同了,各种有营养的东西裹在里面,看上去像一只大棒槌,而她自己的春饼,却只有一根胡萝卜那么粗。

随着高工对春卷的上瘾,阿山对春饼的做法也动起了脑筋,各种调料和内馅她都尝试过,从颜色到口味,每天的春饼都跟前一天的截然不同。高工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竖起大拇指表扬她:阿山,我发现你堪称春饼大王!有了他的夸奖,阿山更加用心,她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着怎样更新春饼的做法,所有可吃的东西都被她拿来试验过,所有的梦都跟春饼有关。黎明时分,她一觉醒来,竟糊里糊涂地推醒了麻姑:我刚才做的春饼呢?

麻姑一眼就看穿了阿山的心思,她悄悄去考察过那个高工,回来就说,阿山,你别瞎忙了,人家高工,一看就是有老婆的。阿山说我知道,他已经离婚了。麻姑给她气得一个趔趄。吵过几架,流过几场眼泪以后,麻姑好不容易想通了,做了让步,又得知了一个新消息,那个高工,一有空就往省城跑,一去就是三五天,回来就脚瘫手软,一准是在省城里有女人,忙对阿山说,你可千万别上当,人家高工,技术这么好,人也长得好,这么好的人,哪里轮得到我们小地方的人呢?人家肯定早就在那边有主了。阿山最反感人家说这个,她对麻姑吼:小地方怎么啦?小地方的人就矮一截吗?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生怕我走了,这个家没人服侍你们,我又不欠你们的,就算我欠你们,这些年来,我起早贪黑,也已经还清了,你们不要再来管我了。她知道她这火发得有点过分,因为她想起了高工曾经说过的话:真不敢相信,在这个小地方,还有你这样的姑娘。这话她一半听得舒服,一半听得不舒服,她还准备留着以后跟他慢慢理论这个话题呢。

麻姑关于小地方的话题刺激不了阿山,她一遍一遍回忆自己那个梦,她相信那个梦不是没有来头的,她始终不能解释,为什么她做了那个梦,没隔几天,梦里的情景就真实地再现了呢?这只能说明一点,她遇上高工是命里注定的,是她无法逃避的,她根本无计可施,无路可走。她被巨大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她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不管他们将来会怎么样,也不管他们现在会怎么样,她都要排除万难,勇往直前地走过去,除非她没做那个梦。当然,她没有把那个梦告诉麻姑,她有点羞于启齿。

好象麻姑和高工有过一次正面交锋。她找到他,很尊敬地称他高工,先是大大贬损了一通自己的女儿,说阿山是多么的老实,多么的没文化,多么的死心眼儿,然后就大大地赞美了一番高工,简直把他说成了世间的造船神人,说到最后,她只有一个谦卑的意思,她的女儿不配和高工这样的人交往,她请高工跟阿山适当保持距离,不要再来迷惑她的阿山,她的阿山还没有跌倒了再爬起来的能力。

高工似乎被麻姑的滔滔不绝吓住了,他吭哧了半天,紧紧抓住麻姑的最后一句话,不停地说:他是不会让阿山跌倒的,他是不会让阿山跌倒的。

得知麻姑去会了高工的那天晚上,阿山跟麻姑翻脸了。她第一次在家里大发雷霆,像一只被点燃了尾巴的小猫。她在盛怒中摔碎了两只菜盘,打翻了一个脸盆,碎瓷片、搪瓷屑洒了一地。她还打了阿水一个嘴巴,因为阿水站在麻姑一方,说离过婚的男人都是流氓。然后她就一头冲进了夜幕中,留下一地的碎屑,还有麻姑和阿水四只瞪得溜圆的眼睛。

那时候麻姑的男人还健在,但他总是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管事。有段时间,他迷恋上了象棋,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他时间都消磨在街边的“残局”摊上。麻姑不无讥俏地说,他一生有两大骄傲,进船厂是他的第一宗骄傲,他成了有工作的人,成了国家的人,等他老了,国家将要发给他退休工资,这是个历史性的成就,值得他享用终生。学会下象棋是他的第二宗骄傲,在他眼里,象棋意味着文化,他虽然看过一些书,但毕竟没进过正规的学堂,便生怕人家说他没文化。他从人家嘴里知道象棋是国粹,是有文化的人爱玩的东西,便专心一意地学了起来。他以为他学会了文化人喜欢的象棋,自然也就跟文化沾点边了。他没想到,他原以为很难的象棋其实简单至极,没过多久,他就打败了几个象棋高手,从此开始满大街缠着人家下残局,并且对所谓文化有了新的看法,尽管他成了象棋高手,他仍然没有被视为有文化的人,船厂改革,动员一批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同志提前退休,他被列进了第一批名单。退休就退休吧,他对船厂越来越失望了,这个小小的船厂,注定做不成大事,据说外面有更多更好的船厂,他们生产的这种小货船正在被慢慢淘汰,长江上再也不会有这种走起来啪啪直叫还直冒黑烟的小船了。退休在家,他的心也不在家里,他在床边的墙上画了一张棋盘,吃过饭就呆坐床边,潜心研究他的棋盘。他的背后是卷起来的大蚊帐,他坐在蚊帐下面,看上去真的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那天阿山在家大闹天宫时,麻姑的男人倒是很难得地在家呆着,他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捏着棋子想了一下说:踩过界了!然后就低下头去专注地打量他的棋盘,再也没说什么。

家里人没有猜错,阿山找高工去了。她什么也没说,就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他,捂着嘴一抽一抽地哭。高工是个聪明人,不用她说,也大致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他伸出一只手,举在空中犹豫了好一会,终于把那只手搭在了阿山的肩上,对她说,不要哭,我们想想办法。

阿山一听就转过身来了,她知道他会有办法的,他一看就是有办法的人。她满怀希望眼巴巴地看着他,但他并没有给她一个好办法,他只是说,以后,我们是该注意些,我们都要克制一点,你要知道,过于热烈的感情是招人嫉妒的。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他们之间的感情,尽管他说的不是爱情,而是感情,阿山还是很满足,她想,像他这样有头脑有水平的人,肯定是含蓄的,肯定是不会轻易就说出爱情那两个字的。而且,她脑子里不知怎么转了一个弯,竟觉得高工的话确实很对,可不是吗?她表现得过于热烈了,她天天忙着大张旗鼓地给他做春饼,再也没有时间做全家人的早餐,洗全家人的衣服了,她做完春饼,装进饭盒,扭头就走,留下满灶台的残屑和春饼的余味,却没有给她们留下一丁点可吃的东西,她们肚子空空的,怎么会不生气呢?她们追根溯源,肯定会对她的爱情生气,对她的高工生气,她是得想想办法缓和一下这个矛盾了。

高工又给她讲了一些别人的爱情故事。他讲别人的故事时,倒是能很痛快地说出爱情这两个字。他讲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知相爱的最高境界,是心灵相通,心有灵犀,互为寄托,而不是朝朝暮暮,吃吃喝喝。阿山听得自卑起来,她对他的爱还没达到那个最高的境界,她不知道他的心灵在哪里,也不知道当她不在他身边时,他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她每时每刻都想看到他,想要千方百计给他做好吃的,他吃得高兴,她就跟着高兴,他觉得一般,她就一天都打不起精神,大祸临头一般。

高工还说,除此以外,爱还有一个更高级别的标志,那是一般人无法达到的,因为那是伟大的爱,普通的人怎么可能拥有伟大的爱呢?

阿山听得恍恍惚惚,她问他:那个标志是什么?高工说,伟大的爱,就是把爱埋在心里,藏进骨髓,比如,如果甲和乙之间存在着伟大的爱情,那么,甲活则乙活,乙死则甲死,乙完全抛弃了自己,把自己融进了甲的生命,而且他们在人群中不张扬,不夸耀,表面上装得跟没事一样,因为他们知道,长得最高的树枝,总是最先被大风吹断。结果谁也不知道他们倾心相爱,直到他们双双离开,人们才恍然大悟,唏嘘不已。高工说完就叹气,唉,凡夫俗子,哪个配得到这样的爱情呢?他看上去很沮丧,就像心爱的东西被束之高阁,他永远也无法够得到一样。

看见他这个样子,阿山比他更难受。她问:你讲的那种伟大的爱,就这一个标志吗?高工说,这还不够吗?一个人抛弃自我,完全为了另一个人而活,你以为做到这一点容易吗?

那个晚上,阿山躺在自己的小木**,彻夜难眠。毫无疑问,她是爱他的,虽然她还停留在朝朝暮暮吃吃喝喝的程度,但那并不是她甘愿的,她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的爱晋级而已,现在她知道了,她从此要向那伟大的爱冲刺,她要为他而活,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如果他死了,她也不想活了。她试着想了想高工突然身故,或者遭遇意外的情景,只一想,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就在这个黑漆漆的夜里,在家人沉沉呼出的酣睡的气息中,她下定了决心,她这一辈子都将以他为中心,她眼里不会再有其他男人,他要她怎样她就怎样,她是他的水,他把她装进杯子里,她就是杯子的形状,他把她装进瓶子里,她就是瓶子的形状。

她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按照他所说的,努力克制自己,要人群中装得跟没事一样,她要千方百计蹲下来,不去做那最高的树枝。她起得更早了,她又像以前一样,大清早就开始准备全家人的早餐,同时悄悄做着高工的午饭,藏好饭盒后,又在微明的晨光中洗掉了全家人的衣服。她再没提着饭盒等在高工办公室门口,而是赶在大家上班以前,从窗缝里把饭盒推进去。她恨自己以前竟没想到这个办法,她想她以前真傻,提着个饭盒等在办公室门口,人人争相目睹,多么丢人现眼,多么浅薄啊。

高工来洗澡的时候,再也没有大声向她说你好两个字了,他冲她微微一笑,挤挤眼睛,做个鬼脸,不动声色地从塑料袋里拿出饭盒,和洗澡票一起放在她的工作台上,他把她做的饭吃了个干干净净,时不时地在她的饭盒里放上一些小礼物,小纸条啦,电影票啦,钥匙圈啦。很普通的东西,她却看得心惊肉跳。特别是电影票,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却知道她喜欢看电影,他们真的是心有灵犀呀。她忍不住想笑,想跳,想告诉人家她是多么幸福。她想,原来心有灵犀真的比朝朝暮暮要快乐得多呀。

麻姑到底还是发现了阿山的诡计,其实她根本就不相信阿山会听她的话,毅然断绝和那个高工的来往,她也是女人,她知道女人总是拖泥带水,斩不断理还乱。她实在要跟那个人好,她也拿她没办法,何况女大不由娘,她能把她锁在家里吗?就在头天晚上,她还隐隐约约听见街边有人哼唱:姐儿生得像蔸菜/青枝绿叶惹人爱/买菜哥哥早些买/莫等花谢起了苔/青春去了不再来。她猛地想起,阿山已经二十出头了,如果她真能跟那个高工成正果,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她只是看不惯女儿拿他当宝贝的那个样子,她一直认为,只有男人拿女人当宝贝,没有女人拿男人当宝贝的,否则,这个女人注定卑贱一生。她说,干嘛要天天给他带午饭呢?船厂又不是没有食堂。

除了做饭,我还能帮他做点什么?我什么也帮不了他。

笑话,你为什么要帮他?他帮你还差不多。

你什么都不做,别人凭什么跟你好?

别人真要跟你好,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才明白,原来是你在死乞百赖求着人家,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这样下去,你免不了一生都是个受气包。

你懂什么呀。阿山不屑于跟麻姑争论下去,连她都是刚刚才懂得什么是伟大的爱,麻姑怎么会懂呢?她可能连伟大这个词都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