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雾落街上传播着一条消息,茶厂的阿水,那个雾落最漂亮的女子,跟老上海理发店的海市佬好上了。有人看见他们每天晚上都到河边打转,俩人手拉手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像神仙眷侣。还有人说,天刚亮,就看见阿水从理发店齐齐整整地走出来,看见已经住到一块去了。有了这些佐料,街上开始唱起一些流里流气的小调:姐儿生得白漂漂/好比细纸包棉条/棉条还要车子纺/车子还要手来摇/姐儿也要郎来抱。

对这些消息,麻姑不以为然。很长时间一来,她一有空就把自己关进黑屋子里,那是一间极小的屋子,原本是用来放酱菜坛子和堆放杂物的,后来慢慢成了麻姑的地盘。她手中握着一根红线,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屋里,心里默想着怎样才能把红线的一头牵到她心目中的地方去。

关于阿水和海市佬的传闻,尤其是对后一条传闻,她不以为然,她知道阿水喜欢到理发店去让海市佬给她梳头,她每天早晨都要跑到那里去。但前面那条消息,她就有点拿不准了。她刚要问阿水,阿水就毫不费力地打消了她的疑虑。她在饭桌上挥舞着筷子,噼里叭拉地宣称:真无聊!我会和他谈恋爱吗?一个理发的,说得不好听一点,一个剃头匠,难道我就只配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吗?未免太小看本姑娘了。麻姑马上给她说得眉开眼笑。

阿水的气愤麻痹了麻姑,麻姑不再追究这件事了,她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跟一个漂泊不定不知根底的外乡人好上,暗地里,她早就在开始谋划了,她想把阿水嫁给雾落物质局局长的儿子,那个在外贸公司工作的小伙子,这样一来,阿水就可以住到那片阳台上有花钵的房子里去。媒人已经上门来谈过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安排见面。眼下,她没有时间操心小女儿的事,她有更紧急的事情需要操心,那就是阿山和高工。

有一段时间里,她背地里托人给阿山说媒,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将她从高工身边拉回来。她知道这样的恋情是非常危险的,高工那样的人,固然可爱,但一个雾落人是爱不起的,首先,她对高工的身份揣摩不透,她无从得知他是否真的离了婚,她总不能把人家的离婚证借来看一看。她横看竖看,都觉得他不像是个规规矩矩的单身男人,而且,他注定不是雾落的人,他来自省城,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屁股一拍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他怎么可能诚心诚意跟一个雾落姑娘好上呢?就算他在雾落跟她好上了,等他走的时候,他还会带她走吗?他肯定不会的,他能为了她到雾落来吗?想都别想。这点世故她麻姑还是懂得的。

晚上,麻姑像玩扑克牌一样,把那些相亲对象的照片依次在桌上摆开。阿山心在不在焉地看了看那些照片,突然扑地一笑说,这些人看上去怎么都傻乎乎的呢?麻姑一听,啪地一巴掌甩过去。阿山红着半张脸,拧着脖子,鄙夷地望着麻姑,轻松地笑着,一字一句地说,你打我也没有用,我已经铁了心了,除了他,这辈子我眼里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了。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她已经是他的人了。那天晚上,他对她说,伟大的爱必须是身心交融的,是灵与肉的完美结合,比如他的前妻,他们的结合就不完美,他不知道他们在一起是否完美。他一边说一边吻她,她一时冲动,就萌生了向完美进军的念头。

你以为他是个好东西?他是好东西他会离婚吗?他是好东西他会打一个未婚姑娘的主意吗?

离婚又不是他的错,是他爱人的错,她背叛了他,他是值得同情的。

猪脑壳!只有你这种猪脑壳才会相信他的话。

麻姑费了一晚上的劲,试图向她说明他对她只是一时兴起,只想解除在雾落的寂寞,他最终不会跟她有什么好结果的。阿山终于忍无可忍,霍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反对我们,你自己的婚姻不幸福,就把所有的男人都想象成魔鬼,你是在妒嫉我,你巴不得我跟你一样,一辈子守着个破婚姻,就像守活寡。

阿山说完,跳起来就跑,麻姑提着一把菜刀跟在后面狂追,边跑边喊:老子今天辟了你!老子今天非把你一刀辟了不可!

那时已是傍晚,大雾准时下了下来,没跑几步,阿山就被浓雾吞吃了。麻姑挥舞着菜刀,继续向前追去,突然,她感到脚下一阵刺痛,就像有无数根钢针扎进她的脚心,她栽倒在地,手中的菜刀咣郎一声甩出好远。起初她以为是触电了,但她很快发现,地上并没有断掉的电线,也没有任何钢针,刺痛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她忍不住叫唤起来。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脚痛吓坏了。

第一次脚痛发作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她躺在**流了七天眼泪。医院里,医生们也对这无名的疼痛莫衷一是,她只好回到家,独自思索这病从何而来。她的第一个结论是,她不该对亲生女儿说,老子今天辟了你!女儿毕竟不是儿子,对待女儿不能太凶狠,也不能太粗拉。第二个结论是,女儿撩起了旧日的伤疤,那伤疤里满是怨毒的气息。她吃尽了苦头,后来又报复得没了分寸。她的婚姻的确不幸,她很小就被卖到婆家,遭遇比童养媳还不如,睡羊圈,吃草根,穿蓑衣,那段经历,她回想起来便止不住浑身发抖。当她已经三十多岁时,童养媳出身的婆婆对她还是扬手就打,丈夫是个大孝子,在婆婆面前,总是站在她的对面,跟婆婆一个鼻孔出气,夜里,婆婆睡着后,他又涎着脸爬到她的身边。后来,婆婆死了,丈夫失去了撑腰的人,她才慢慢开始扬眉吐气,她想把上半辈子赶回来,她不再勤快,不再贤惠,她拉拢两个女儿,每天每天向她们倾诉她的血泪史,两个女儿一边听一边哭,同时向父亲投去仇恨的目光,好像他是一个躲在暗处的仇人。她甚至故意挑衅,借故吼他,骂他,见他没什么激烈的反应,竟开始打他。她一边打他一边说,你的威风呢?老母狗死了,把你的威风也带走了吗?

她把他从大**赶下去,独自一人四仰八叉地睡着。他一声不吭地睡在墙角那张竹凉**,夏天铺一张污黑的草席,冬天垫一床满是破洞的棉絮。令她气愤的是,他竟然不生气,每天起床后,他优哉游哉地来到街上,不是跟几个老头子去钓鱼,就是跟人家学下象棋,回到家,也不主动跟家里人说话,只顾望着他的棋谱,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有一天,她在他的饭碗里埋下了草根和石块,她想逗他说话,她想跟他大吵一架。当他吃掉上面一层米饭,看到那些草根和石块时,他愣了一阵,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嘴。她一把夺过他的饭碗,摔在地上。她哭了,而他仍然无动于衷。她觉得她要疯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狠狠地伤他,把他伤到向她求饶。她就想看到他爬在她面前求饶的样子,哪怕只有一次,半次,她这一辈子的怨气就全消了。但他偏偏满不在乎,他越是不在乎,就越是显得她无理取闹,到最后,她已不是因为怨恨而伤他,她是因为屡屡伤他而自责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死在河里,当年,那么多人死在山洪里,他们却能够死里逃生。她还记得他死前几天对她说过的话:我们家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难道他对他的死有预兆?他死了,她反而开始怀念他,其实她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他,也许她只是把对他母亲的恨转移到他身上而已,她至今记得,在那场大水中,他谁也没救,单单救了她,他当时完全可以扔下她不管的。而在后来的争吵中,他却从来不提这件事,就像他已经忘了这事一样。

七天的疼痛过去了,麻姑在反省的眼泪中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对阿山横加指责,她看着这个不声不响的大女儿,良久,才温和地说,其实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想看到你喜欢的人真心对你好。

他是真心对我好,这点我早就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说来我听听?

这种事情是说不出来的,但我能感觉到,我真的能够感觉到,您就放心吧。

麻姑叹了一口气:我的感觉怎么就跟你的不一样呢?

那当然,他爱的是我,又不是您,您怎么会有感觉呢?刚一说完,阿山就觉得这话说得不妥,又不好更正,只好一低头逃了出去。

就在这时,家中又发生了一件事,麻姑再也无暇顾及阿山和高工的事情了。她后来向人感叹,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生儿子了,生个女儿,就意味着你一辈子都不敢放松警惕,她随时随地都能给你惹出一点麻烦事来,让你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她两手一摊,苦着脸说,何况我还是两个女儿呢?她们仅仅相差两岁,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是双份。

这件事给了麻姑沉重的一击。一直以来,她对阿水抱着很高的期望,阿水精明,反应快,人缘也好,她不止一次想象过她的未来,她总觉得这个小女儿会带给她意想不到的福气。她没想到这个梦破灭得如此迅速而又彻底。

那天,人们发现,太阳升起老高了,老上海理发店还没有开门。一直等到下午,老上海还是大门紧闭。与此同时,他们发现,阿水也不见了,原来她那天根本就没去上班。他们砸开老上海的门,屋里一片狼籍,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他们再赶回来看阿水的东西,所有的东西原封未动,只有那个皮包不见了。那是海市佬送给她的皮包,背在背上像个软软的小桶。整个雾落就她一个人有那种包,她看得比命还宝贝。

阿水跟海市的小伙子走了!麻姑坐在屋里流泪,咒骂,绝食,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之后,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思念,一天几次往邮递员走过来的方向张望,指望着阿水至少会写一封信回来,但她没有,她就像把她们忘了似的。麻姑只好自己揩干眼泪,发誓再也不去想她了,就像她当年来到雾落,发誓再也不想从前,不想那个在大水中流走的儿子一样。可这次的发誓没有用,好不容易揩干的眼窝又湿润了,她跟他过得好吗?她会吃苦吗?这个死丫头,在家里可是很娇气的,连一只碗,一双袜子都没洗过,她一洗衣服就双手红肿,她简直比竹节草还要娇气。

就在这时,船厂的第一艘船竣工了,泊在水里,发出一声新鲜的长鸣,人群欢呼不止,阿山更是泪花滚滚,就像那船也有她的心血一样。欢送会也开过了,高工就要回去了,临行前,阿山去找他,他说,呆会儿我去找你吧,现在我忙得很,有很多事要跟厂里交接。她一听,转身就走。高工又叫住了她,对她说,记住我的话,有情人岂在乎朝朝暮暮,你看到那艘航标船了吗?只要船上的灯是亮的,我的心就在这里,要是哪一天那灯熄了,也不是我变心了,而是我快要死了。她赶紧往地上呸了两下,责怪他不说句吉利的话。然后,她向他愉快地挥了挥手,乖乖地回来,坐在家里等他。

直到天黑,他也没来。她想,他肯定在接受宴请,也许他有点醉了,但他肯定会来的,他说了会来就肯定会来的,她从来不曾怀疑过他。她慢慢打起了瞌睡,当她再一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吓了一跳,他还是没来,是不是他来了,见她睡着了又走了呢?她脸也来不及洗,就拉开门冲了出去。

他的小屋没有上锁,所有的东西都搬空了,连墙上挂的一幅画都取走了。他走了。有人告诉她,他是昨天晚上走的。一辆小车过来接走了他。

阿山站了一会,突然扭转头,匆匆往回走。她没有回家。她在几条街上慌慌张张地走,来来回回地走。她走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走了整整一个上午。起初人们以为她在找什么东西,或者在追赶什么人,后来,他们慢慢发现她有点不对劲,她的嘴边慢慢鼓起了一圈白泡泡,而且一声不吭,力大如牛,任谁也拉不住她。

后来,还是麻姑在众人的簇拥下赶来,劈头盖脸给了她一顿嘴巴子,她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从那以后,人们常常看见阿山一个人在外面走来走去,目光发直,却很少听见她的声音,任谁叫她都不理。她几乎成了个忧心忡忡的哑巴。麻姑意识到什么,她将阿山拉进屋里,死死地关住房门,同时加紧了相亲的安排。这回阿山没有反抗,她像木偶一样,乖乖地跟着媒人出入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但情况已大不如前,以前是她挑别人,现在成了别人挑她。见过面的人都说:她一直不说话,问她什么都不回答,她为什么总不说话呢?她会不会一直都不说话呢?这是个问题。

有一天,就要出去相亲的时候,阿山突然在麻姑跟前站了下来,她很平静地说,我好象有了。说完就拉起上衣,让麻姑看她的肚子。白白的肚皮圆鼓鼓的,像个小小的蓝球,惊心动魄地耸立在麻姑眼前。麻姑唬得后退一步,人从此就矮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