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凌盛是在刚过完正月十五的时候抵达的拦江镇。那天雪过天晴,屋檐上的雪化的滴滴答答。夏宝珠站在门口指挥着唐青柳将重新描了一遍的牌匾和对联挂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已然来了一行人。
“咳咳,夏掌柜,我带客来了。”换上了一身官服的林知县轻轻咳了两声。
一听到动静,夏宝珠赶紧转身,待看清来人后匆匆行礼:“林大人,你说一声我好叫伙计去接啊。”
这时站在林知县身侧的一年轻男子主动上前道:“是我叫林叔不必麻烦的。在下阎凌盛,此次不告而来,实在打扰,不好再叨扰更多的人了。”
之前听林知县说起那些事情的时候,夏宝珠就在脑海中大致想象勾勒出了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而眼前这位自称是“阎凌盛”的公子哥实在是和自己想的大相径庭。他面白髭净,身材颀长,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的无害,甚至还有几分柔和。一双桃花眼里似有水光,看人的时候总是含情脉脉;嗓音虽有些沙哑,但语气柔和语速缓缓,叫人听得如沐春风;就连行礼时的动作也自带一股子浑然天成的贵气。简直就像是把画里的谪仙公子抠了出来似的。
见对方这样有礼貌,夏宝珠也不自觉地回礼,动作也刻意做的标准:“瞧您说的,我们开店做生意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外面冷,几位都快请进吧。”
跟着阎凌盛来的还有三个大人和一婴孩,大人是两女一男。一名是个怀里抱着那不会说话的襁褓婴儿的美妇人,她身量纤纤,头戴一玉兰花样式的缠花发簪,整个人不施粉黛,却颊如春桃,唇红如胭脂花,最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还是她那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杏仁眼,叫她整张脸平添了好几分少女的气质。此人是阎凌盛的发妻,名叫秦文茵。
另一名随行的女子看起来年纪尚小,一张略圆的鹅蛋脸十分的俏皮,她一头乌发如云,扎着的两个髻上绑了坠了小珍珠的发带,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可爱极了。大概是她长得珠圆玉润,所以名字叫珍珠,此时她正小心翼翼地扶着秦文茵,生怕自家夫人踩到水渍滑倒。
而跟在他们最后面的,则是个身穿红色劲装怀里抱着一把刀的年轻男人,他叫胡安,是阎家雇的护卫,看起来比阎凌盛大上一两岁,气质上沉稳不少,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有些胡人的血统,一头浅褐色的头发格外扎眼。
他们四人跟着林知县进了客栈大门后便坐下了,夏宝珠也赶紧进来给他们倒茶。
“贤侄,你此次途经我地,按理说我这个做主人的应该留下来陪客,只是公务在身,实在是走不开啊。”林知县的脸皱成一团,显得十分为难。
阎凌盛笑笑,说:“林叔,自然是公务为重。我都理解的。”
“这位夏掌柜是我们本镇的人,之前还协助我们衙门抓了不少歹人,所以她的客栈,一般小贼是不敢轻易上门的。我也会派捕快来在此看门,你就放心住。”
林知县一说完,阎凌盛便看向了夏宝珠:“协助衙门抓贼?我还真没想到这位夏掌柜的,竟还是个女中豪杰?”
“什么女中豪杰,那都是老谢他们几位捕快安排的好,我也就是出了个地方给他们施展罢了,”夏宝珠给他斟了杯茶,“这位贵客可别听林知县瞎吹,他是我们这儿的父母官,说我们这些本的商户,自然都是好话。”
“掌柜的这话可就是谦虚了,”胡安,这名护卫从刚到到进门,眼神一直都在唐青柳身上,此时他也正盯着刚挂完牌匾进门洗手的唐青柳,说,“您的这位伙计一看就是好手,想来当时抓贼也出了不少力吧?”
“您说青柳啊,他是我这儿老员工了,是会些拳脚功夫,平常看看店是够用了,”夏宝珠将茶水递到了胡安面前,“但他哪能跟公廨里正儿八经的捕快兄弟们相提并论呢?抓贼什么的还是得看我们林知县啊。”
林知县被夏宝珠的奉承话说的胡子都要笑飞起来了,只说道:“好了好了夏掌柜,我这贵客都饿了大半天了,还是先上菜吧。”
“是,”夏宝珠微微欠身,朝唐青柳一招手,“青柳,我们去后面看看饭菜,可别叫客人们饿着了。”
“好叻姐姐!”唐青柳一听夏宝珠叫自己就喜笑颜开,赶紧跟了上去,连看也没看那个一直在警惕自己的胡安一眼。
唐蓝墨此时已经炒好了几盘菜并盛了起来,可正在烙饼的他却不知为何在走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饼糊了一半都没发现。
一进厨房就闻到糊味的夏宝珠被那味道吓了一跳,赶紧三步并做两步到唐蓝墨身边:“蓝墨!饼糊了!”
只见这名少年才反应过来,赶紧将那块糊了的饼捞了出来,随后放入新的面糊开始重新烙饼。
“咳咳咳!怎么一股糊味啊?”跟着进来的唐青柳一伸头就看到了那块糊了的饼,“蓝墨,你又把饼烙糊了?”
“……刚刚想事情在,我重做就是了嘛。烙饼很快的。”唐蓝墨说完就将锅里新做的饼翻了一面。
唐青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端了菜先出去了。夏宝珠拿了两坛林知县预定好的老酒后,见唐蓝墨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有些担心的问道:“蓝墨,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这两天做饭总是心不在焉的?”
“呃,我就是觉得这件事掌柜的您不该答应林知县的,”唐蓝墨说,“说真的,跟朝廷沾边的事都没什么好事,更何况这事夏大哥当时听了不也说了吗?明摆着就是党争……万一这人真出点什么事……”
“他只待两天,山路上雪化些了就走,”夏宝珠叹了口气,“反正他只要不在我们店里出事就行。而且这些事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哪有什么选呢?你也别多想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多思无益。”
说话间唐青柳送了菜回来了,夏宝珠便抱了酒水送出去。她刚一走,唐青柳就凑到了唐蓝墨旁边,一脸“我还不了解你”的表情:“蓝墨,你刚刚说的那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什么信不信的?小师叔你说什么呢?”
“这事说白了,就算那人出了问题,上面也是拿林知县开刀,我们只是老老实实开店的平头百姓罢了。再说了,真要寻仇,我们怕过什么人?大不了我们带着姐姐一家回蜀中呗,”唐青柳看了眼锅里又快烙糊的饼赶紧伸手提醒,随后见唐蓝墨手忙脚乱的样子,他追问道,“你老实交代,最近在想什么呢?都魂不守舍一个多月了,遇到事儿了?”
“也不算什么大事……”唐蓝墨盛出最后一个饼,他的脸有些红,“就是小师叔,你同你的青菀师姐……熟吗?”
好家伙,还以为是是什么严重的大事呢!原来是你小子思春了!唐青柳见他红了脸,眼神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在心里疯狂无语,又马上想起,这确实是件大事。便赶紧放下刚端起来的餐盘提醒道:“我劝你收心!别瞎想!”
“……我瞎想什么了!小师叔你这话说的……”唐蓝墨的声音显然底气不足。
“我跟你讲,青菀师姐现在可是影阁的人,影阁啊!和我们这种只做俗务的明堂弟子不一样,”唐青柳瞪圆了双眼,刻意压低了声音,“你又不是不知道,影阁的人除非死了或隐退,否则这辈子都不能成亲的!”
“我愿意等到青菀师叔从影阁隐退那天的!”唐蓝墨也是倔,顶嘴道,“就像小师叔你愿意为了同掌柜的成亲疯狂攒银子是一样的。我很真心的好不好!”
唐青柳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这能相提并论吗?这是你真心不真心的问题吗?干他们那行的最忌讳动感情好不好!你就这么贴上去,那不是找死吗?”
“反正我乐意……大不了,过两个月我也申请去影阁……”
“唐蓝墨!你想都不要想!”唐青柳无比认真,他的这一严肃和平常判若两人,结结实实给唐蓝墨下了一大跳。
“你知不知道进影阁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应该就是武功考核之类的吧?”
“呵,真要这么简单,人人都能当杀手了。进去的第一项考核是杀人,而且你杀的人还会是你的同门!你能做到吗?”唐青柳见唐蓝墨眼睛都瞪圆了,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当年影阁来我们师门选人,我和青菀师姐都入了名单。之后他们带我们一批人去影阁的外别院教授了三个月武功后,告诉我们只能留下一半的人,给我们半刻钟时间考虑,要么自己退出,而选择留下的人就要互相厮杀……我自知自己实在是做不到对一起训练过的同门出手,就退了。青菀师姐,一路杀到最后。后来我听说,她是那届的第十名。之后我和师父都再没见过她……上次清晖兄的事,还是她进影阁后我第一次遇到她……”
唐蓝墨的眼神暗了下去,见他这样唐青柳也放软了声音:“蓝墨,不是我不支持你,只是……”
“那青菀师叔是吃了多少苦啊。”唐蓝墨的一句话直接给唐青柳干无语了,只听这个少年喃喃道:“不行,我这就写信申请去!”
“……行,你要找死我不拦你,”唐青柳直接给他泼了一大桶冷水,“你写你写,你现在就去写!反正申请是要每个师门层层上递的,你师父会不会批我不知道,我师父——你师祖那肯定是不会批的。不过就算真给你批了,你的资质也很有可能过不了选拔哦。哎呀,到时候可别连青菀师姐的面都见不上就被退回来咯!”
“小师叔!”唐蓝墨忿忿地跺脚,但随后很快又沮丧了起来。唐青柳的天赋是他们全师门公认最好的,是连唐迎唐送两个前辈都望尘莫及的存在。他都没进影阁,自己这个资质平平的,那肯定更是选不上了。他瞬间沮丧了:“那怎么办嘛,我就是……想再见见青菀师叔,我、我想确认一下她是不是救我的那个仙女姐姐……”
你还有这前尘往事呢?唐青柳的话还没问出口,就看到夏宝珠急急忙忙地进了厨房,见还没有新菜盛好,她一脸茫然和无语地问:“两位,快上菜啊!外面五个客人围着四盘菜半天了,你们干嘛呢?”
“刚刚拿的柴好些是湿柴,生不起来火,姐姐你跟他们说说,我们马上就好,蓝墨!快做饭,”唐青柳安抚着夏宝珠将她送出门,随后转身冲一脸沮丧的唐蓝墨说,“唉,你就那么想见青菀师姐?”
“嗯……”
“我能帮你,”唐青柳的话叫唐蓝墨的眼神一瞬间就亮了起来,“但你现在赶紧做饭,别再把菜给炒糊了。”
“小师叔你真的能帮我?”唐蓝墨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唐蓝墨。
“能,就是需要点时间,你看着吧,短则半月,长则三个月,我肯定能让你见上她一面。但是现在,”唐青柳指着锅十分认真严肃,“你赶紧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