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一发声,万物同时响应。先是夜空里传来嘹亮的哭声,接着是春雷轰隆隆地响,关在鸡圈里的陆禄和蹲在鸡圈外的梧桐被吓得心惊肉跳。
梧桐没想到还未到四五月份,雷就已经在天上敲锣打鼓了,她很害怕一道道能将天空劈开的闪电将自己给劈了,更害怕紧随而至的雷声震碎耳膜,她吓得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一般到这个时候,如果在家里的话,梧桐都会事先关好门窗,盖好被子,等雷声停止后,才敢慢慢地从**下来,打开门窗,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看到山上有棵树挨雷劈了,再看田野都灌满了水,一切都是朗润的模样,不消说澄明的天空,不去说汹涌的河流,单单说鸟儿。鸽子翱翔在空中,鸽羽好像被春雨清洗过,白得发亮,白得耀眼,在天边留下一条条优美的弧线,旋即飞进竹林中,站在竹梢上,蓄在竹叶上的雨水就这样落在地上,落在已经冒尖的春笋上。
打完雷、落完雨的村庄会加强纵深感,总让梧桐觉得天更高了,山更远了,就连小路都好像变长了,走在路上平时五分钟能到的学校,也要多花半小时了。她不是被草叶上一滴晶莹的雨水吸引,就是踮起脚尖去瞅一瞅小树上出现的一只尺蠖。
这是一只褐色的尺蠖,在树上做着一屈一伸的动作,就像一座移动的拱桥。梧桐发现这种虫子非常好玩,拱出的每一步几乎都一样长,简直比尺子还精准,所以梧桐就伸手把尺蠖抓下来,也不怕被咬,然后放到地上,让它帮自己丈量剩下的路程。
她已经大致估算过,尺蠖走出的每一步大概三厘米,因此她只要去数尺蠖走到学校共走了几步,就能算出家离学校大概有多远。
虽然她数学成绩不好,不过这么简单的算术还是难不倒她的,而且这种虫子一根筋,永远朝前,不会往后,也不会向左和偏右,是一个一心向前的傻瓜。
但尺蠖还没走几步,梧桐就发现了问题,她发觉自己迈出的一步尺蠖需要走三十步才能赶上,也就是说梧桐的一步有三十厘米长。而且梧桐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等它,等这个永远沉得住气的臭虫子。既然如此,梧桐觉得还不如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呢,不过因为她的每一步不都是三十厘米,有的可能只有二十厘米,有的甚至有四十厘米,即是说,梧桐的步子不是固定的,全凭她开心还是不开心,开心的时候步子就大一点,不开心的时候步子就小一点,这种情况怎么能算清家和学校之间的距离。
大顶峰她都能爬上去,现在却连这件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她忍不住想哭。但看到脚边这只还在不紧不慢走路的尺蠖,她又不哭了。于是她只好耐心地与它一起走路,仔细地去数它走了多少步。
好在路上没有人,刚下过雨的村庄,纵使整个村庄都被春雨清洗过一遍,树叶在发亮,草木在生长,但人们还是喜欢躲在家里,将时间浪费在牌桌上,唠嗑中。对他们来说,他们最常见的就是雨过天晴,最讨厌的也是雨过天晴,如果天上还有一架彩虹,就更加讨厌了,因为讨厌就禁止小孩去看、去指。如果有小孩不听话,就会吓唬他们指了彩虹会驼背,会像尺蠖一样驼背,有的小孩还没见过这种虫子,这些可恶的大人就用贺喜打比方。
“指了彩虹就会跟贺喜一样驼背。”他们说。
小孩对贺喜可熟悉极了,每次看到他的驼背都想上前问他背上驮了什么,原来是背了一架彩虹啊。从那以后,不管这些小孩对彩虹多热爱,都不敢争相出去看,而彩虹也因为没了欣赏自己的观众,渐渐不爱出来表演了,要是真碍于情面推不过去,也不像以往那样卖力气,而是像一只无精打采的孔雀,随意开一下屏就走了。
不过还是有一个小孩光临的,那就是梧桐。梧桐的奶奶最可恶,每次雨一停,就扯开大嗓门喊梧桐回来,正与陆禄在河边玩的梧桐就会听到奶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立马像黑白电视机按钮那样弹起来,却没看到奶奶的身影,然而奶奶的声音就像用了喇叭一样,还在不断地敲击着她的耳膜,于是她只好回去。回到家又被奶奶说:“别去指彩虹,驼背了看以后谁娶你?”
梧桐对这话将信将疑,因为奶奶的话说晚了,她已经提前指了彩虹,此时被奶奶这么一说,心里就有点害怕,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还时不时地用手去摸后背,摸到有些凸的脊梁骨,以为背真驼了,吓死了,跑着去找陆禄,让他帮忙看看是不是驼了。
陆禄掀起梧桐的衣服,摸了老半天,没摸出什么异样,又让梧桐去摸他的脊梁骨,梧桐发现陆禄的脊梁骨更凸,而且陆禄并没有指彩虹,所以这是正常现象,一切都是奶奶这个老太婆在使坏。为了彻底放心,梧桐这个小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竟然去找贺喜,大老远就喊:“贺伯伯,贺伯伯,你驼背是因为指了彩虹吗?”
贺喜听见了,别人也听见了,别人都去瞧贺喜的脸,看他怎么收拾这个疯丫头,但贺喜却还是一脸笑意,他并不介意梧桐叫他驼子,不过要是其他人也这么叫,贺喜就会用拳头让他们长记性。其他人就感到很奇怪,他与梧桐非亲非故,为什么有时待她比待自己的女儿凤凰还好。贺喜一听,就愣了,随便打了个哈哈就掩饰过去了。倒是梧桐本人,也对这个问题很好奇,拽着正在打牌的贺喜的衣袖,问:“贺伯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贺喜说:“梧桐乖,去玩吧。”
梧桐说:“贺伯伯,以后我叫你贺爸爸好不好?”
其他人忙转头去看贺喜,没想到贺喜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梧桐见他不回答,有些生气地走了。
走到外面,天上的彩虹还是没消失,它在等待这个小女孩回来。梧桐再次见到彩虹,就赌气上了,又用手去指,而且两只手一起指,就像去戳别人的脊梁骨一样。而彩虹非但不生气,还更艳了,就像电视里最臭美的女明星那样,因为有人欣赏,就尽情展示自己的美貌。
以后的日子里,梧桐判断雨下没下完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去看天边的彩虹,只要彩虹一出来,雨真的就不会再下了。她让尺蠖去量马路时,头上也有一条彩虹,不,其实是有两条彩虹,一条是天上真正的彩虹,一条是地上走起路来身子像彩虹一样的尺蠖。因为路面没什么人,所以梧桐可以尽情做自己,尺蠖已经走了快一米了,离学校还要好久,看它这么慢,梧桐就想扔下它自己先去学校。
不过学校还没开学,梧桐进不去,而且如果现在回家的话也会被奶奶说,奶奶见她又不着家,就会问她又去哪疯了。她有时候挺不愿意搭理奶奶,奶奶老是问东问西,自己出去玩一下,就会挨骂:“家里有鬼啊,一刻都待不住。”家里没有鬼,有一个啰唆的老太婆。
奶奶是个很会走路的人,说她很会走路不是说她愿意走路,而是会晕车。有时搭别人的车去镇里,只是半小时的车程,就晕得不行,把好心人的车吐得哪都是。所以奶奶就改走路回去,把坐车只需半小时的路程,生生走出了起码有三个小时,丝毫不担心家里正在挨饿的孙女怎么样了。
奶奶走几步就会歇一歇,一边歇一边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路难走,其实路刚修过,非常好走,要是换一个年轻人去走,最多一个小时就到家了,但遇到这个老太婆,本来好好的路都会被误会成是一条烂泥路。所以这条刚修的路就很不愿意让这个老人走,其他开车的人也不愿意碰到这个老人,因为她没有左右意识,不知道走路要靠右走,而是走在正中间,有时躲车却往左躲,需要车技非常好的人才不至于撞上对面的车,也给考驾照的人多出了一道难题,那就是还要考路上有老人走路的时候该怎么办。
奶奶之所以慢,一方面是因为老了,体力不济了;另一方面就是要躲这些来往车辆。每次有车,还没开到眼前,奶奶就慌了,见怎么躲那些司机都在摁喇叭,最后只好跳到下面的田里,等车过去后,再爬上马路继续走。又看到了一辆车,司机还没摁喇叭,奶奶先跳田了,害得司机以为隔老远就撞到人了,赶紧下车查看情况。
“老人家,你怎么了?”司机问。
“没事,我怕你撞上我。”奶奶回。
司机一看这老人什么事都没有,就摸着头疑惑地坐回驾驶室,继续往前开,一边开,还一边从后视镜里看那个老人,但见那个老人爬到路面后,瞧瞧前面,瞅瞅后面,看到没车才会走几步,但每走几步又往后看。
奶奶快到黄昏的时候才走到家,走到家一看,梧桐不见了,又出去找,在路上看到孙女走几步就停下来,跑过去一看,坏了,梧桐饿坏脑子了,正跟一条虫玩得很要好,马上拉起梧桐的手回家,给她做饭。而梧桐还不断地回头去看那只尺蠖,发现它还在慢慢地蠕动,等梧桐吃完了饭,来到门口时,发现被她掉转方向的尺蠖已经上门做客了,此时正弓着身子向她讨水喝。
梧桐伸出手,让尺蠖沿着她的手指爬上来,爬到掌心后,这只永远向前的尺蠖就有些头晕了,因为五根手指好像每一根都是正前方,去哪根不去哪根都不会迷路,最后反而迷路了,于是它就被困在了梧桐小小的掌心里。
梧桐手掌的命运线、感情线等其他线还没完全分明,也就是说现在去算梧桐的命,一定算不出什么,要等梧桐再大几岁,手掌大一些后,才能判断出梧桐这个人以后是富贵还是贫贱。虽俗语老讲“三岁看到大”,但三岁的小屁孩啥都不懂,吃饭要人喂,走路要人扶,洗澡要人帮,要是有人能准确说出这么个小不点以后的命运,那就真有点骗小孩了。
梧桐见尺蠖爬上自己的手掌后,就想知道它到底走哪一根手指,按理说小拇指的路程最短,中指的路程最长,脑子不正常的人才会舍短取长,然而这个尺蠖只是一条虫子,一条还搞不清状况的糊涂虫,它既没挑小拇指,也没挑中指,而是挑了大拇指。
大拇指是最宽阔的一条马路,它在上面不用担心掉到地面,而且只走了一步就来到了大拇指的尽头,尽头是一棵滴着油脂的桑树,一只昆虫不知道是被雨滴困住了,还是被油脂缠住了,反正就是逃不脱了。当尺蠖沿着大拇指爬上树后,看了一眼那只可怜虫,然后就沿着树干爬上去了。
上面有刚发芽的桑叶。
这是个养蚕的好日子,蚕蛹还睡在装雪花膏的盒子里,盒盖上画了几只站在树枝上的鸟雀,由蚕卵到蚕蛹需要经过漫长的周期。
在这个周期里,梧桐最喜欢成蚕期,所谓成蚕期,意指蚕成了白白胖胖的蚕宝宝,即将化成蚕蛹,化蛹之前,食量大增,需要每天都去采桑叶才能喂饱它。
不过现在雪花膏盒子里的还是一颗颗白色药丸似的蛹,它们还在睡觉,需要再过几天,蛹里才会钻出产卵的蚕蛾。这些蛾子雪白雪白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时会极速振动翅膀,产完卵后会浑身抽搐,然后死去。死亡后,梧桐就会将其埋葬,就埋在院里那棵桑树下,然后让蚕蛾产出的卵又完成新一轮的生命循环。
桑叶才冒青,还没到成为蚕宝宝美食的时候。所以梧桐就有时间陪那只除了颜色不一样,其他都很像春蚕的尺蠖。这只尺蠖已经不见了,或许是因为树枝也是褐色的,它本身也是褐色的,所以才让梧桐看不见它了。
春雷一响,所有的动物都不再冬眠,都从巢穴里出来了。不过蹲在鸡圈外的梧桐却觉得今年的春雷来得格外早,农人还未播种,只是刚发完种子,雷声就响了,要是在其他时候,梧桐还能躲起来,但此时却躲无可躲,好在关在鸡圈里的陆禄一直安慰她,这才没让她吓破胆。
梧桐见天雷隆隆,也想钻进鸡圈,陆禄生了气,梧桐才让了步。很多人都往林双喜家赶去,这是一个流传已久的习俗,谁家生了小孩,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夜里,不管是在医院还是家里,都要赶去看上一眼,因为谁要是除小孩父母之外头一个见到这个婴儿,谁接下来的几年就会顺风顺水,就像讨到了头彩。
陆禄知道这个习俗,但梧桐不知道,所以梧桐见陆禄要出来,就有些奇怪了,因为陆海空不会关他一辈子,天一亮就会放他出来,而且此刻离天亮也没多久了。不过当陆禄把这个习俗告诉她后,梧桐的心思也活了,此时她已经在想办法怎么溜门撬锁了,情急之下,梧桐差点忘了把那件最重要的事告诉给陆禄。
梧桐说:“我养了两条龙,不过有一条飞走了。”
陆禄说:“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等我自由了,随便你开什么玩笑。”
梧桐说:“是真的。”
这的确是真的,严格说起来,还没有多少人见过那条飞龙,贺喜、春姑也只是看到它在天上飞,没有仔细观察过,所以就不算看过,梧桐的奶奶把龙蛋磕破以后就进屋了,所以也没看过,真正看过的只有两个人,除了梧桐,就是林双喜。
林双喜是还怀着孕的时候见到的,就在那天夜里。那时她刚把登门来商量婚期的马先风送出家门,回到屋里肚子就有些疼了,这让她觉得奇怪,因为预产期还有好几天,不过她没多想,而是躺下了。她把蚊帐放下,盖好被子,有些闷热,就把被子踢到一边,摸着肚子闭上眼睛,还是觉得热,就找来一把蒲扇,不过她没往自己身上扇,而是去扇肚子。
扇了一会儿,好像不怎么疼了,于是她又用被子盖住肚子,准备睡觉,模模糊糊间,看到头顶的蚊帐好像有东西在动,她擦擦眼睛,以为是一条蛇,但又不像,比蛇长,比蛇大,浑身是青色的,头上有一双鹿角,腹部和背部都是鳞片,正睁着一双像兔子一样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林双喜吓坏了,刚想叫人来,就听到一声胎儿的哭声,她生了,再去看那条龙,已经不见了。她先给马先风打电话,马先风接到电话后又去通知贺喜,贺喜那个时候跟春姑刚回到家,春姑在给他下面,端着面出来,看到贺喜接了一个电话就匆忙出门了,放下面也跑了出去。
所有人都往林双喜家走去,争相去看林双喜怀抱的婴儿,追贺喜而来的春姑见误会了老公,母性大发,一个劲地夸婴儿长得俏。
所有人没有最先恭喜林双喜,而是先去夸赞马先风,夸他有福气,还没将林双喜娶进门,就提前有了儿子。
马先风没做过父亲,有些发晕,还是贺喜让他去抱,他才笨手笨脚地将孩子抱在怀里,又惹哭了婴儿,林双喜伸手接过去,掀开衣服,揉揉胸,把**塞到了孩子的嘴里,马先风看呆了,贺喜见状,把大伙轰赶到客厅。
马先风春风满面地来到客厅,坐到贺喜对面,扫了他一眼。贺喜咳嗽了一下,每次贺喜咳嗽,大家都知道他要说话了,而且是说很重要的话,果不其然,贺喜站了起来,对马先风说:“取个名字吧。”
这话正中马先风的下怀,他也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在思考该为儿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其实名字他老早就想好了,男娃名、女娃名各想了一个,本来直接将男娃名字说出来就好了,可他偏不,还故作姿态地思考,就怕别人说他因为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取名就随意,所以他要用自己的这副架势消灭可能会出现的风凉话,不过最为关键的是,他对于人们喜欢不喜欢自己取的名字没有把握,毕竟不是自己的种,别人喜欢好过自己中意。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大作家,他们看不懂他以前的文章,不过一个名字总能说出是好是孬,现在就等他说出那个名字,他们才好及时把好话送上。当然,这些人中还是会有持异见者,他们不会直接说名字不好,而是会根据五行提出自己的疑问:“取这个名字好像缺水?”
又或者:“取这个名字好像缺木?”
总之,只要还讲究八字五行,就不愁没有他们说话的份,因此不管马先风取的什么名字,他们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几乎所有人都成了大师。马先风没有想到这方面,他更在意名字的寓意,所以当他把取的名字说出来后,没想到会遭到这么多人的否定。
“马司北。”马先风说。
首先表示反对的是贺喜,他觉得这个名字不行,先不说符不符合五行命名法,单单这个姓就错了。
“这一胎毕竟是金银的,我看还是姓金好,”贺喜说,“将来你们再生一胎时就可以姓马了。”
贺喜看到马先风的脸色变了,安慰说:“现在不比从前了,已经允许生二胎了,所以你很快会迎来自己的亲生儿子。”
贺喜话刚说完,陆海空也说话了,他针对名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司北这个名字不好,听上去像骂人的话。”
“骂人?”马先风疑惑了。
“你用客家话念念这两个字。”陆海空说。
马先风念着念着脸上霎时出现一片赧色,不好意思地说:“确实是客家话屁股的意思。”
他没想到这些人连名带姓全给否了,全身立马现出颓势,一屁股坐了下来,两手摊在腿上,瞧着这些人为一个名字吵得面红耳赤,一个说这个好,另一个说那个好,好像刚当爸的是他们,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甲。
他懒得再说话,既然儿子连姓都不是自己的,即便自己想出再好的名字,也会被全票否决。他的眼前慢慢地模糊成一片,这还没结婚,就已经饱受婚姻之苦了,要是真结了,岂不是会让他脱一层皮?
他知道,古往今来,像他这种情况的不知凡几,既然他们都可以接受,为什么他无法接受,再说了,正常婚嫁的男女也会遇到许多棘手的难事,为什么他一遇到事就想当个甩手掌柜。直到此时,他遗忘已久的往昔才逐渐浮现出来,高中毕业后,他之所以毅然决然地北上,就是为了逃离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他从小到大,几乎每一个阶段都被人说,几乎哪哪都是樊篱,原以为离开了,没想到最后又阴差阳错地回来了,回来后才发现年轻时的外出只是一次美丽的意外,既然是意外,就不会每天都发生,而常态才是每天的重点。
之前教书是常态,现在则是在学会当一个丈夫之前,先学会当一个父亲。如果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可他这个父亲看起来只是一个权力被架空的皇帝,而眼前都是一班不服管教的文武大臣,为首的贺喜貌似忠厚,实则最为滑头,贺喜可以是曹操,然而他不会是汉献帝。
于是他站了起来,慢慢地站了起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的异样,都停止了争吵,大家都等着他表态,都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希望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能够符合自己的立场。
“姓氏问题不容商量,其他随便你们。”马先风定了这场命名会议的调子。
这句话让贺喜忧,让陆海空喜。他们两个一个最关心姓氏,一个最关心名字,也就是说这句话符合陆海空的立场。
贺喜在给马先风和林双喜说媒拉纤的时候,曾再三在金银的大伯面前保证,林双喜肚里的胎儿一定会姓金,只要这胎能姓金,以后甭管还生多少,都可以姓马。换句话说,头胎姓金是马林结合的前提,没有这个前提,一切都甭谈。
贺喜不能失信于人,这也是他为什么如此坚持头胎一定要姓金。此时见马先风专门针对自己,那张整天笑嘻嘻的脸上登时就阴了,他没站起来,而是坐在凳子上说道:“不行,一定要姓金。”
这是两种不同的调子,只要没最终定好哪种调子,接下来的所有讨论都白搭。空气一时凝固了,所有人都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就怕突然的咳嗽让气氛愈显尴尬。
“如果这样,这个爹谁愿意当谁当去。”马先风以退为进。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来好好的一件事搞得这么僵,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有人试图缓和气氛,但没一点用,这两人都是头牛,顶上了,谁也不让谁。
就在众人即将不欢而散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我还没发话呢。”
这是林双喜的声音。她在房间里都听见了,她觉得有些好笑,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而且这些人把她当什么了,再怎么说她也是孩子的母亲,再怎么说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要是现在还搞女人不许上桌等诸如此类的老一套,她第一个不答应。
如若此地不留她,她大可以离开这里,天大地大,难道还会怕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想到这里,林双喜终于鼓起勇气发话了,发完话抱着孩子来到了客厅,刚喝足奶在睡觉的孩子此时也醒了,好像要为母亲壮胆似的,哇哇地哭上了。
马先风听出了孩子哭声中的不满。他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一有风吹草动都会浮想联翩,见林双喜满脸愠色,已经事先在心里琢磨婚事要黄了,一听到婴儿的哭声,觉得可能当不成他爹了。
至于其他人,对这种夜哭郎也不陌生。在这个乡村,几乎每一根电线杆子上都张贴有一张红纸,红纸上写着一首童谣:“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爱哭郎,路过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这是一种止哭童谣,一贴出来立马能让小孩夜里睡个好觉,不过现在遇到的情况较为特殊,看样子不管写多少童谣都无法让他停止哭泣。
看来只有给他确定了姓名,才能让他破涕为笑。对这个刚出生的婴儿来说,摆在他眼前的是人生中的第一道难题,即认父。如果姓金,那么他是个一出生亲爹就死了的可怜娃;倘若姓马,那么他跟其他亲爹还在的小孩一样幸运。
马先风已经意识到了小孩的困境,他格外同情这个孩子,他还这么小,甚至才刚呼吸这个世上的第一口空气,刚嘬这个世上的第一口奶,就有人要把成人世界的难题抛给他了,不管以后自己会不会是他爹,希望他将来都能摆脱这种桎梏,按照自己的意图生长,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对其他人的话,他大可以臭骂一句:“老子的生活不需要你说三道四!”
如果无法摆脱,或者像马先风一样中途放弃,还不如现在就回到娘胎里,回到那个温暖的子宫里,拒绝落地,拒绝让自己成为人类的傀儡,拒绝让自己成为一个满身浊气的俗物。
“你们总要听听我这个当妈的说几句话吧。”林双喜说。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不管这些人肠子里挂的都是什么小九九,有一个人他们无法始终避过去,那就是此时站在他们面前,一脸怒意,看不到丝毫当妈喜悦的林双喜。他们知道命名权不在他们手上,不在贺喜、陆海空手上,也不在马先风手上,马先风的话语权只有到他真正当了爹才有。但他们奇怪的不是林双喜要争夺命名权,而是从她嘴里说出的那句话。
“生之前我见到了一条龙。”林双喜说。
就是这句话吓了所有人一跳,只有贺喜还算比较镇定,每个人都去看她的脸,试图从她脸上看出开玩笑的痕迹,看到她一脸认真的样子,一个个都惊了,马先风更是尤为惊讶,他一直认为龙只是一个传说,就像他在课堂上说的那样:“龙是合成兽,角像鹿,头如驼,眼睛如兔,鳞如鲤,爪似鹰,掌如虎,是一个四不像的动物,之所以成为中华民族的图腾,是因为它预示着中华民族是由多民族构成的。”
没想到未婚妻的一句话,就让这个拼接、合成的神兽成了事实,马先风有些坐不住了,他可以暂时不要小孩的命名权,也不能让这种谣言蛊惑人心,他站起来,问道:“你是不是因为生了小孩还没清醒过来?”
林双喜说:“不,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马先风说:“有什么凭据?”
林双喜慢慢地从襁褓里掏出一个鳞片,接着又拿出一个放大镜,陆海空抢过鳞片和放大镜,用放大镜仔细照着,没看出什么名堂,便将它们递到马先风手里,马先风左右照了一遍,笑了,说:“这就是鱼鳞,是贺喜傍晚打到的那条开河鱼的鱼鳞。”
说着就把鳞片拿给贺喜。但贺喜没有接过去,而是在思考着什么,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在这些人中最沉得住气的贺喜此时好像有些不对劲,陆海空为此找到了由头,讥道:“哟,自己打的鱼都不认识了?”
“我认识。”大家一看说话的是梧桐,此时正牵着陆禄的手站在门口,“龙是我带回来的。”
梧桐说完就去抢那个龙鳞和放大镜,拿给陆禄,让他藏好。还蒙在鼓里的陆禄就有些头大了,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陆海空看到这小兔崽子居然跑出来了,气道:“谁让你出来的?回去。”
“放心,”林双喜说,“我们的事一笔勾销,我不会拿你家陆禄怎么样,还有我再说一句,取名权一定要在我们夫妻手上,否则的话我还要你和贺喜赔偿那五十万人命钱。”
说完林双喜看了一眼马先风,马先风既惊且喜,因为刚才林双喜的话中出现了“我们”,这恰恰说明这场婚事不仅没黄,而且彼此间的关系还更加融洽了。
“对,命名权要在我们夫妻手上。”马先风站到林双喜身边强调道。
现在没有人会去管一个小孩子该叫什么名,不叫什么名了,因为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那块所谓的龙鳞上。这是一件大事,如果这件事被证实,历史或将被改写,更重要的是,作为第一次发现活龙的乡村,可能会被上面嘉奖,从而建造一个观龙游乐场,到时所有人都不用种地打鱼了,收门票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时人们才知道白天见到天上飞的真是龙。个个都去问林双喜,现在龙在何处,林双喜告诉他们,儿子一出生龙就不见了。
马先风一听到这话,惊骇不已,因为在他的阅读史中,一般只有大富大贵的人才能诞下龙种,没想到这个孩子不是乘象入胎,而是真龙再现,就像《高祖本纪》所说:“……是时雷电晦冥……则见蛟龙于其上……”再结合刚才的雷电,这个孩子真有可能非同凡响。
“这,这是龙子。”马先风哆嗦着说出了这个结论。
“不,这不是龙子。”梧桐说。
在这个语文老师面前,梧桐从来都很听话,但现在哪怕要冲撞老师,她都要把事实说出来,面对一个老师和一个小孩,当然所有人都会选择相信老师,不过贺喜却选择相信梧桐。
“我觉得梧桐说的是真话。”贺喜说。
贺喜将他见到龙一事跟大伙说了,大伙这才深信龙应该还在村里,而林双喜之所以见到龙,是因为胎梦使然,所谓的胎梦是指准妈妈在睡眠状态下某种心理活动的延续,说白了是林双喜太想“望子成龙”了。
“那么,龙现在去哪了?”马先风问。
“应该飞走了,”梧桐说,“我还有一颗龙蛋。”
大伙一听,倒吸一口凉气,谁都没料到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女孩居然有龙蛋,纷纷劝她将龙蛋的下落说出来,但梧桐好像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死活不说,不管那个小卖部老板怎么威逼利诱都无法撬开她的嘴。
小卖部老板一听有龙,第一个生出了小心思,不要说把真龙摆在柜台里展览,就是给龙拍一套照片,放在店里,再把广告打出去,一定会吸引全国各地的游客,届时何愁赚不到钱。
“我看还是先讨论我小孩的名字吧。”马先风见话题岔得越来越远,就想把话题拉回来,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现在已经没人对取名有兴趣了,这也顺利让马先风拥有了自主权,他与林双喜对视一眼,得到对方的首肯后,马先风继续说道:“那么我就让小孩姓马了,名字的话,因为司北确实不好听,那就叫春雷,马春雷,你们觉得如何?”
没有人回应,马先风最后说道:“没有异议,全票通过,那就这么定了。”
梧桐见这些人不怀好意,就使劲拽着陆禄快点走,但陆禄在陆海空的瞪视下有些害怕,最后胆子一壮,果真和梧桐离开了这里。
“是不是没骗你?”梧桐说,“这是我养的龙。”
陆禄此时都在想回去会不会又挨骂,没听到梧桐的话。梧桐松开了他的手,看了一眼他的大耳朵,说:“放心,今晚你来我家住。”
这话真让陆禄放心了,一路上与梧桐有说有笑。快到梧桐家门口的时候,陆禄突然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一只飞蛾,梧桐见到了,跑进屋拿起那个雪花膏盒子,将盒子打开,发现里面的蚕蛾不见了,转身跑到门外,冲陆禄大喊:“不好,我的蚕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