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后,一般来说,都会去一趟县医院,检查胎儿健不健康,但许多孕妇得知胎儿是女性后,就不管健不健康,死活都要堕胎,重生一个男孩。有的因为胎儿已成人形,打胎有危险,就去做引产,好将肚子腾出来,不过不像歌里唱的那样“七分靠打拼,三分天注定”,能否怀上男孩实则“七分天注定,三分靠男人”。

很多老人不懂生男生女跟女性无关,而是跟男性有关,所以看到儿媳生了女儿,就黑脸黑面,没有一个好脸色,而儿媳因为生了女孩好像也自知理亏,除了用勤劳补过,一句怨言都不敢有,然而她们会将自己受的委屈转嫁到女儿身上,经常为一点小事就闹得鸡飞狗跳,操着烧火棍就把打碎碗筷的女儿追得喘不出一口气。

这种情形在贺喜家尤为常见,不过好在春姑的婆婆贺喜的母亲早死了,春姑已经提前熬成婆了,家里很多事情只要经过贺喜点头都可以由自己做主,但贺喜点头的事可不包括虐待女儿凤凰。与其他人不一样,贺喜更加喜欢女儿,每次都会亲自给她洗脸、洗衣服,而春姑就不一样了,明明她自己也是女人,就非得为难女人,按理说她也没受过婆婆多少虐待,但只要一见到凤凰,气就不打一处来,好像她不是凤凰的母亲,而是凤凰的婆婆一样。

春姑只敢背着贺喜骂凤凰,骂完还掐着她的脸威胁她:“别跟你爸说,不然把你送人。”

凤凰脸上都是泪,泪水哭花了妆,让贺喜一看,以为那臭婆娘出手太狠了,竟把女儿往死里打:“你看看都打成啥样了?脸都打肿了。”

“你看清楚,这是肿吗?这是老娘的腮红。”春姑气坏了。

贺喜用手一蹭,发现真是腮红,就有些不知所措了,在心里直怪女儿小题大做。

“这是你最喜欢舔的腮红,这么快就忘了?”春姑说。

本来贺喜就有点里外不是人了,春姑又把这种事说出来,更是让他想遁地逃走,凤凰也不哭了,而是将脸擦干净,睁着眼睛好奇地问父亲:“爸爸,腮红好吃吗?”

只有贺喜和春姑两人在的话,贺喜当然会说腮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玩意儿,后来贺喜的这个怪癖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别人耳朵里,这些人摸着脑袋前去问马先风:“你说贺喜是不是有病,竟然吃女人的粉。”

马先风告诉他们:“贺喜不但没病,还很有学问。”

这些人更疑惑了:“他也算有学问?”

马先风说:“当然啊,他这是在效仿贾宝玉。”

这些人不知道谁是贾宝玉,也不想弄清谁是贾宝玉,马先风给他们支着儿,既然贺喜如此喜欢吃腮红,你们可以去买一大堆这种东西,包管你们能买到开河鱼。

这话就厉害了,他们屁颠屁颠地去县里买了几十种廉价的胭脂俗粉,囤在家里,就等打开河鱼那天送给贺喜,到时贺喜肯定喜滋滋地将开河鱼赠给出了最多脂粉的人。不过还没等到开春,他们囤的脂粉就被家里的婆娘发现了,这些婆娘其他事都可以听老公的,唯独这件事没得商量,于是她们揪着这些负心汉的耳朵,让他们从实招来,这些东西是买给哪个狐狸精的。

他们只能将真相如实告诉她们,但一点用都没有,这些娘们哪会相信几个大老爷们儿买胭脂原来是送给另一个大老爷们儿,就把他们打骂一路,来到贺喜家,刚好见到那个每天把脸抹得跟什么似的春姑。

“你说,是不是给她买的胭脂?”有婆娘骂道。

“老天做证,真是买给贺喜的。”有人答道。

春姑扭着腰走过去,嘴里说道:“哟,我瞧这是谁呢?原来是金家的、陆家的、贺家的,你们来有什么事?”

金旦生的老婆使了个眼色,陆水洲的老婆和贺书传的老婆连忙将那些脂粉丢到春姑面前,春姑随意扫了一眼,就看出这些都是便宜货,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就要把门关上。但金旦生的老婆却用那双大脚挡住了门,质问道:“这些是不是买给你的?”

“谁买给我的?”春姑疑惑了。

金旦生的老婆把金旦生揪过来,春姑一看,笑得花枝乱颤,然后强行将笑声咽回去,把笑容换成一张怒容,道:“简直是笑话,也不看看你男人是什么货色,也就你把他当个宝,其他人都把他当个软蛋,还金旦生呢,我看软蛋生才差不多。”

虽然痛恨老公外头有女人,但如果有别人瞧不起自己的老公,金旦生的老婆就会立马护起丈夫,叉着腰回骂道:“你家男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还没到五十,就变成了秃子、驼子,早就无法让你这娘们儿舒服了吧,所以你这狐狸精才会去外面偷腥。”

接下来的话就更加不堪入耳了,要不是陆水洲和贺书传的老婆一人抱住一个,说不定两个娘们儿已经在互相拽头发、撕衣服、咬大腿了。最后直到贺喜回来才消弭了这场纷争,而且也问清楚了,这些脂粉确实是买来准备送给他的,贺喜让这几个人的老婆以后遇到事要学会冷静,别动不动就使出泼妇那一套。

“至于这些脂粉,还是拿回去吧,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会吃这种东西?”贺喜最后说道。

这些人将脂粉拿回家,倒便宜了自己的婆娘,只见她们也抹上了腮红,涂上了口红,每天还动不动就经过贺喜家门口,好像不跟里头的春姑比上一回,晚上睡觉都会不安乐似的。

贺喜在被窝里跟春姑说:“我是不喜欢吃别人用过的脂粉,只有你身上的我才喜欢吃。”

贺喜跟女儿凤凰说:“别听你妈妈胡说,爸爸怎么会吃腮红?”

春姑一看,这才没过几天,贺喜就不认账了,撸起袖子就要跟他论上一论,贺喜见春姑误会了,不断使眼色,无奈这婆娘脑子就是缺一根筋,在女儿面前当然要说没吃过,这不是认不认账的事儿,而是哪些话该对女儿说,哪些话该瞒女儿,贺喜心里都有一杆秤,不像春姑这人,这么大把年纪了,说话做事从来就不分场合,为此得罪的人比河里的鱼还多,要不是他每天给她擦屁股,看谁还会上家来买鱼。

于是贺喜就偷偷把春姑拉到一边,将其中的道理告诉她。春姑没听到其他话,只听到贺喜以后还会吃她脸上的腮红,这才把心放回肚里,抚着心口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以后让你吃多点。”

贺喜瞪了她一眼,春姑这才把嘴给闭上。

“以后别动不动就拿女儿出气,要是再被我发现一次,”贺喜将凤凰拉到春姑面前说,“以后就不吃你的腮红了。”

最后一句话是小声说的,春姑那张脸瞬间就像成熟的果子,熟透了。自那以后,春姑真的没怎么打骂凤凰了,但一不挨打骂,凤凰却感觉不习惯了,她不是贱骨头,非得骂一顿才舒服,而是不习惯在学校里被人忽视,本来放学回到家看到母亲那张脸,才会觉出一点生活的乐趣来,但春姑却已在学习如何当一个贤妻良母了,对女儿的关心反倒让凤凰觉得自己像上门做客的客人。

而那些用香味贿赂得来的同学,也不再跟凤凰玩了,他们不是跟梧桐玩,就是跟陆禄玩。梧桐跟陆禄每个人都有一个特长,梧桐是写作能力很好,陆禄是唱歌很好听,唯独凤凰自己,每一科的分数都很平均,不偏科就代表很平庸,没有出彩的方面,那些同学当然就不乐意跟她玩了。

起初他们还会被凤凰身上发出的香味吸引,不过自从知道她的香味是抹了粉后才有的,他们一下子就跟在梧桐屁股后面了,梧桐跟在陆禄屁股后头,陆禄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说道:“我什么时候变成蜈蚣了。”他其实只想跟梧桐玩,不愿意跟其他人玩,就让跟在梧桐屁股后头的那些人去找凤凰,不要老跟在后面。

但这些人宁愿变成跟屁虫,也不愿去跟凤凰玩。凤凰一个人在学校里很寂寞,整天在教室里托着腮,看着窗外那些在梧桐和陆禄身边打转的牛皮糖。于是凤凰就把心事写在笔记本上,偷偷地写,没让一个人发现,不过就是想让人发现,那些人都不乐意去发现。

换句话说,凤凰的心事不管是写在纸上,还是说出口,都没有人在意。

她把笔记本藏了起来,有时就想擎着贺喜的脖子,让他陪自己玩,但爸爸很忙,开春后,每天都要去打鱼。

“去找梧桐他们玩去。”贺喜说。

凤凰只好嘟着嘴来到梧桐家门口,但梧桐不在,去找陆禄,陆禄也不在,他们一定又偷偷去玩了,不带她。站着听了一会儿,听到空气里有歌声,歌声从音乐老师的屋里传出来,就去找音乐老师,透过窗户,发现冯老师只是一个人在唱歌,旁边没有陆禄。

上学的时候,音乐老师经常将陆禄单独留下来,凤凰也想留下来,但冯老师却说她留下来会让陆禄放不开,一放不开歌声就无法从喉咙里钻出来,所以就先让凤凰回去。凤凰没有回去,而是悄悄把脑袋趴在门边,去看里面唱歌的陆禄。

陆禄的歌声很动听,冯老师教得也很好。凤凰看着张开嘴的陆禄,看着一点都不顽皮的陆禄,不知什么原因,她就突然跑开了,跑回了家,刚好赶上还在路上的梧桐。梧桐一步一回头,就想看看陆禄在不在后面,梧桐以为陆禄又被留下来罚站了,因为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常这样做。

数学老师说:“陆禄你留下来,把这道题做出来再走。”

语文老师说:“陆禄你先别走,把这个生字抄一百遍。”

梧桐一看是凤凰,就有些失望,背着小书包继续往前走。凤凰很讨厌梧桐,平常都不跟她说话,虽然语文老师常把她和梧桐联系起来,马先风说:“凤凰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啊,但梧桐这个名字更好,梧桐是让凤凰居住的神树。”凭什么凤凰就一定要住在梧桐树上,凤凰有自己的家,她的家是最漂亮的,反观梧桐的家,要什么没什么,就连电视都还是黑白的。所以凤凰每次一听语文老师这么说,就不乐意了,站起来说:“我才不住在梧桐家。”

马先风见凤凰理解错了,笑笑不说话,继续上课。马老师虽然同时夸了她们两人的名字,但谁都知道,他偏心眼,对梧桐好,对凤凰淡。凤凰心里也不平衡,就走到马先风面前,问他:“为什么老师你先夸我的名字,却对梧桐最好。”马先风当时在批改作文,刚好看到梧桐那一篇,就把作文塞到凤凰手上。凤凰一看是梧桐的名字,而且还打了一个好高的分,就更生气了,把作文本一丢,说:“有什么了不起的。”

凤凰刚开始确实觉得会写个作文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她花点时间学一学,保证比梧桐写得还好。那几天,她真的费了老大劲,照着语文老师的话,先出去观察了几天生活,春姑见女儿整天不着家,就在黄昏的路上去找,刚好遇到背着手往回走的凤凰。

春姑就过去问:“你去哪儿了?”

凤凰回答:“我去观察生活了。”

春姑一听就笑了,她上学时也常听这话,只要一听这句话,她就知道女儿没出去疯,而是有上进心了。

春姑说:“凤凰辛苦了,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吃完春姑做的晚饭后,凤凰就坐在了房间里,准备将观察了一天的生活写下来,她先从那条河开始下笔,发现那条河老讨厌了,没什么好写的;又准备去写小顶峰,发现那群鸽子只是飞啊飞,还拉了很多屎,也没什么好写的;接着想写大顶峰,但她爬了三分之一累坏了,就原路返回了,一座没爬完的山也没什么好写的;最后这一天的观察生活什么都没观察到,凤凰就在纸上重重地写上:“不会写。”

语文老师阅后,就把凤凰留下来,告诉她以后不能只写这点字,不会写也要把格子写满。凤凰就不开心了,她上哪去凑这么多字数,从那以后就想了一个办法,把每天吃饭睡觉全给写下来,还把爸爸妈妈每天是吵了架还是和了好也统统写在了作文本上,这让马先风不用出门就知道贺喜家发生的一切大小事情。

凤凰知道梧桐在等陆禄,想了想,就有了主意,跑到梧桐面前,告诉她:“小禄刚才是在跟我玩。”看到梧桐气走了,凤凰心里可开心了。但第二天上学,就有得凤凰哭了,陆禄走到凤凰面前,说:“我被留下来唱歌了,你为什么说是在跟你玩?谁要跟你一起玩。”说完话,陆禄坐回座位,看到梧桐在偷乐,说:“这回你相信了吧。”

“走,我们出去玩。”梧桐说。

但陆禄却说不成,因为音乐老师又要让他留下来,这次不是在教室里,而是要去外面,因为冯老师认为是时候让陆禄练练胆子了,陆禄跟音乐老师要求让梧桐旁听。冯老师想了想就同意了,凤凰听到后,也要留下来,但陆禄不让她留下来。于是凤凰就不情不愿地背起书包走出校门,边走边回头看,陆禄他们来到了那两棵桂花树下。

音乐老师让梧桐坐在一边,让陆禄站起来,然后就手把手教他发音的要诀,当时已经快到夏天了,桂花树上有很多蝉。这些蝉叫得很大声,经常盖过陆禄的歌声,陆禄就想着把蝉抓下来,但因为他要唱歌,腾不出手,就让梧桐去抓,可梧桐不会爬树,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趴在树干上的蝉振动着翅膀,拼命叫个不停。

为了让陆禄专心唱歌,冯琴在课堂上问:“谁有本事把蝉给捕了,就给谁发一张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奖状。”这种奖状说白了就是骗小孩的,比“三好学生”和“学习积极分子”的奖状含金量低多了,但从没得过奖状的凤凰心思却活了,她举手说她有办法捕蝉。

没有人会觉得她在说假话,因为她爸就是捕鱼高手,她作为贺喜的女儿,捕个蝉肯定手到擒来,于是音乐老师就让凤凰明天上学后把网带到学校。

放学后,凤凰问爸爸:“怎么才能捕蝉?”

贺喜说:“你不上学又想去玩?”

凤凰说:“老师安排的。”

贺喜想了想,帮她弄来一根细竹竿,交到女儿手上,告诉她:“你去捅蜘蛛网,等竹竿顶端缠满了蜘蛛网我就教你怎么捕蝉。”

凤凰举着竹竿,走遍了家家户户,把每一家每一户的蜘蛛网都给捅了下来,差点连燕子巢都给捅坏了,捅到最后,发现蜘蛛网还差老多,就想起了那座快塌了的围龙屋。因为只有没什么人住的地方,蜘蛛才会勤织网。

那个时候,围龙屋旁的祠堂还没维修,围龙屋里还住了那两个老人。那两个老人前几年见过县里的那两个文化人,这会儿看到凤凰举着一把竹竿走进来,就说道:“又来捅屋顶啊。”

这话凤凰听不懂,不要说她听不懂,就连梧桐和陆禄也听不懂,但这句话对于大人却不啻一个晴天大霹雳。这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当时这座围龙屋里住满了人,每天都很热闹,上楼下楼的声音经常会震动屋顶的瓦片,这些声音都是小孩子发出来的,因为只有小孩子才敢在木梯上跑上跑下,不怕摔倒,他们跑到楼上后,就使劲地跳,疯狂地叫,经常吓楼下的人一跳,于是就拿着一根棍子上楼把小孩子们赶下来,这群小孩就大笑着跑下楼,来到天井里,从井里压出水,身上全湿了,就回家找妈妈,但妈妈不在家,爸爸也不在家。

这些小孩听到大门口有声音,就跑过去看,身上的井水滴了一路,看到几个县里的人拿着竹竿走过来,问他们:“哪家是金旦生的家?”有一个小孩用手一指,这些人走到金旦生家门口,来到二楼,举起竹竿就照着屋顶捅,不一会儿,屋顶就被捅了一个大窟窿,有一个小孩生气地跑上楼,问:“为什么捅我家的屋顶?”

“因为你爸妈还要生一个小孩。”有人说。

“我爸妈生小孩你们捅我家屋顶干吗?”小孩还很生气。

这些人没跟他再废话,而是继续捅,等把属于金旦生的那个屋顶捅得差不多了,就下楼去抓他家猪圈的猪。那是一只老母猪,刚下了十几个崽,由于主人不在,母猪就把胎盘给吃了,本来这个胎盘是属于主人的,女主人会在每一次老母猪生小猪崽的时候,将胎盘洗净,切碎了就葱蒜爆炒,说是味道比猪肚还好,但因为其他人都不敢吃,所以就不知道对方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这些人抓老母猪的时候,金旦生和老婆其实就在不远的地方,他们躲在祠堂那间放棺材的房间里,里面摆了好几口棺材,都是许多老人事先给自己预备的,但随着火葬政策的推行,这些老人终究是没用上这些棺材,而是变成了一撮灰,放进罐子里,埋在坟墓里。

金旦生和老婆共用一口棺材,棺材板没有完全盖紧,留了一条缝,他们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

当金旦生听到他们在捅屋顶的时候,急了,就想出去,被老婆死死抱住了,这口棺材很大,可以容纳两个人,由于金旦生个子矮小,所以他与老婆肚里那个未出生的二胎就算一个人,而老婆也算一个人,所以这两个人刚好可以并排躺在棺材里。老婆死死地将他抱住后,金旦生由于害怕压坏肚里的孩子,就忍下了这口气。

当那些人去抓母猪的时候,换金旦生的老婆急了,那头母猪是她的心头肉,而且那个胎盘刚好可以给自己补充产后的营养。金旦生让她别生气,以免动了胎气,老婆看在胎儿的份上,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那些人将母猪拖到了车上,看到那个祠堂,也想把属于金旦生的那一部分给捅了,但被另一个人拦住了,这人说:“毁人祠堂等于掘人祖坟,还是算了吧。”金旦生的儿子见家被毁了,猪被抓了,就哭着去找父母。

有一个老人将他带到祠堂的棺材房,用手指了指其中一口棺材,小孩走了过去,透过缝隙看到了躺在棺材里的父母,哭得更伤心了,以为父母死了。

金旦生赶紧推开棺材盖,问儿子:“人走没?”

儿子一看到父亲还活着,一边擦鼻涕,一边笑,说人已经走了。但他的父母虽然已经从棺材里出来了,却没离开祠堂,他们不敢回家,就怕那些人突然杀个回马枪,从那以后,一日三餐都让儿子送,直到二胎呱呱坠地。

那两个老人见凤凰只是来捅蜘蛛网,就放心了,笑着说:“现在可没有棺材让你藏起来了。”凤凰以为这两个老人在说胡话,就没搭理他们,而是仰着头仔细寻找每一个角落,终于看到一个簸箕一样大的蜘蛛网,发现够不到,看到那两个老人坐的凳子,就不客气地让他们站起来,然后将两张凳子叠在一块,晃晃悠悠地扶着墙站上去,接着小心地举起手上的竹竿,去捅蜘蛛网,不小心将一块瓦片给捅了下来,这块瓦片正中凤凰的额头,离眼睛只差一厘米的距离。

凤凰捂着额头又差点摔倒,好在其中一个老人及时扶住了她。

凤凰开始不觉得疼痛,从凳子上下来,在额头摸到一手血后,才疼痛难忍,血弄湿了头发,她不敢将头发撩开,而是捂着额头走出这个破屋子。捂住了额头,就等于遮住了一只眼睛,凤凰用一只眼睛找到了回家的路,来到了贺喜面前。

贺喜以为女儿的眼睛进沙子了,就想帮她吹吹,拿起凤凰的那只手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她的额头被割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就像一张涂着口红的大嘴巴,贺喜赶紧让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她上药。好了以后,香凤凰额头就留了一个疤,她变得愈发不爱说话了,不仅留了长发遮住疤痕,还扑了很重的粉盖住疤痕,总而言之,凤凰不是之前的凤凰了。

凤凰受伤了,但没有忘记音乐老师的话,第二天还是拿着那根竹竿去上学,额头上有一个老大的纱布,同学看见了,就过去问:“凤凰,凤凰,你是不是被人丢了石子?”

凤凰没想到受了伤,这些平常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同学都主动找她说话了,感到很开心,要再过一段时间,等凤凰真正有了爱美意识后,不管还有没有人找她玩,她都不会介怀了,她整天缠着贺喜让他带她去大医院把疤痕给消了。凤凰举着长长的竹竿来到冯老师面前,冯琴关切地问她的额头怎么回事。

“摔的。”凤凰轻描淡写地答道。

冯琴也没当回事,而是拿着竹竿找来陆禄。陆禄站在桂花树底下,旁边是梧桐和凤凰,梧桐手里握着那根竹竿,凤凰手里什么都没有,像个看热闹的。梧桐踮起脚尖去粘蝉,粘到了低处的,却粘不到高处的,这时就显出了凤凰的作用,凤凰个头比梧桐高,她抢过竹竿,粘到了高处的蝉。

最后两人粘的蝉加起来有十几只,这些蝉看上去比梧桐的奶奶还老,有几只蝉的翼破了洞,就像被雨水戳穿的蛛网,梧桐用手抓起一只,问音乐老师:“这些知了怎么处理?”

冯琴说:“你们可以烤着吃。”

陆禄一听,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音乐老师看见了,喝道:“你站好,唱歌,这没你的事。”然后抢过陆禄手上的打火机,看到梧桐已经将这些知了串起来了,就将打火机拿给梧桐。梧桐用火烤了几遍,先吃了几只,见凤凰一口都没动,就感到奇怪:“凤凰,凤凰,你不吃吗?不吃我可都吃了。”

凤凰说她不吃,梧桐就把凤凰的全给吃了,不过在兜里留了几只。等陆禄唱完歌后,梧桐跟他一起走在放学的路上,经过无忧河的时候,从兜里摸出那几只知了,放到陆禄的手里。

梧桐说:“我早给你留了,看你唱歌的时候一直在吞口水。”

陆禄说:“我哪有,我那是在练声带呢。”

梧桐等陆禄吃完了,就会问他好不好吃,陆禄就会回答她梧桐烤的哪会不好吃,梧桐又会说凤凰粘的知了更多,而且还是用她的竹竿粘的。但陆禄会回答她,可知了是梧桐烤的啊。

“就跟去县里买别人的菜,最后做的是自己的饭一个道理。”陆禄说。

不过梧桐好像还是不怎么开心,粗心的陆禄都发现了,可见梧桐有多不开心了。陆禄让她别想这么多,凤凰哪比得过梧桐。梧桐不仅长得美,字也写得好。

“如果我不会写字,小禄你还会不会跟我玩?”梧桐问。

“会,会。”陆禄回。

“其实我不开心是因为凤凰受伤了。”梧桐说。

梧桐已经察觉到凤凰可能是因为去捅蜘蛛网受的伤,是为陆禄受的伤,这让她的心里很过意不去,梧桐这个时候还不知道额头留疤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明白原来凤凰对陆禄这么好,比她对陆禄还好。她也不是心里不平衡,只是想起自己之前的行为,就有些后悔。她不该不让凤凰跟她一起玩,更不该不让陆禄跟凤凰一起玩。所以梧桐就跟陆禄说,以后带凤凰一起玩。

陆禄有些为难,但看在梧桐的面子上,还是答应了。为了表示与凤凰成了好朋友,梧桐一大早就跟陆禄一起去凤凰家,这两个小孩,一个手里提着好吃的,一个手里拿着那个放大镜。走到凤凰家门前,没有看到她,她家里没有人,敲门也没人应。

就在梧桐与陆禄走回头路时,看到凤凰出现了。凤凰一看到陆禄来找自己很开心,但一看到陆禄旁边的梧桐,又不开心了,所以她脸上既不是开心又不是不开心,反正就不冷不热地面对着这两个头次登门的同学。梧桐发现凤凰的头发长长了,那个刘海都快遮住眼睛了,就热情地跑过去,说:“凤凰,你的头发好长啊,不过把刘海掀起来会更好看。”

本来有刘海遮挡,凤凰已经忘了额头有疤的事,现在经梧桐一提,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丑样子,瞬间生气了,一句话没说就躲进了房间里。她拿起镜子,去照自己的脸,看到自己的眼睛还是大大的,鼻子还是高高的,嘴巴还是小小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然后她就慢慢地掀开刘海,看到那个像小蜈蚣一样的疤痕,让美丽的眼睛、漂亮的鼻子、小巧的嘴巴登时就失色了。

她生气地把全部头发都垂下来,但头发太长了,又遮住了眼睛、鼻子、嘴巴,让她变得像女鬼一样吓人,所以她又把头发扎起来,只留刘海,看到刘海很薄,又拿起一把剪刀,拨下一绺头发,狠心地剪掉了,这才让刘海厚了不少。

然而她还是不满足,去春姑房间翻箱倒柜,找出春姑藏起来的粉,扑在额头上,去盖那条疤,不过额头变白了,脸却有点黑,又用粉将整张脸都给涂匀。看到自己变了个样子,凤凰才没那么生气了,出门去找陆禄,但陆禄与梧桐已经走了,他们在凤凰躲进房里后,就手拉手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

凤凰没找到陆禄,却被春姑看见了,春姑看到她的脸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终究还是没忍住,又继续骂上了。

春姑跟那些小娘子在一起玩的时候,都会被她们问一个问题,问她为什么不多要一胎。只要没见到凤凰,没见到这个整天让自己不省心的女儿,春姑就不会想再生一胎,但一看到女儿,就真想多要一胎了。

这个时候生二胎,不像十几年前,需要偷偷地怀孕,悄悄地生,上户口也不需要等到二胎四五岁了,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不敢拿她怎么样了,才敢去上。现在已经放开了二胎政策,村里那些墙壁上的标语也由“只生一个好”,变成了“多生几胎,幸福一生”。按理说,人们除了热衷赚钱,对这种天赋人权的事都上赶着,不过奇怪的是,一旦允许多生了,人们却不愿意生了。

其实想想也对,以前生个小孩,随便怎么养都能长大,现在可就讲究了,骂不得,说不得,每天还得拿好话哄着,就怕哪里没做对,让孩子心里留下阴影,从而长大后离家一去不复返,还美其名曰:离开了原生家庭,投奔了新生活。现在生小孩会事先计算养大一个小孩需要多少钱,当发现没了这些钱将会极大地影响生活质量后,人们就不愿意再生了。都说养儿防老,但都不及兜里有钱,于是那个象征儿孙平安的祠堂以及证明儿孙孝顺的坟墓,就这样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些观点都是回乡过年的年轻人带回来的,他们钱赚得不多,但新词却一套一套的,让这些最远只到过县城的乡巴佬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他们毕竟扎了很深的根,不管怎么说,都比蒲公英似的年轻人拿得稳,立得住,所以他们就会告诉年轻人:“你知道现在村里专生女孩了吗?”

对村庄的印象还停留在幼时的年轻人一听,就奇怪上了,问:“现在都重女轻男了吗?”这个问题严格说起来算问对了,不过绝不只是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而是要和结婚联系起来。

村里还有八十个没讨老婆的光棍,不算那些四十岁的老男人,就是二十到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也还有七十多个没结婚的。没结婚的原因一方面是以前的计划生育政策导致只生男,不生女,或者少生女,使这一代到了适婚年龄,女人就变得奇缺起来,从而让讨老婆的成本水涨船高;另一方面是那些女人也是新一代的女性,都出去见过了世面,当然不愿意在本地找。就这样,两种原因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就让村里的光棍越来越多了,以至于不管年纪多大、是否还有小孩的离异妇女都成了抢手货。

待女人怀孕时,村里人确实也还会去县医院查查婴儿性别,不过和几十年前反过来了,那时是留男不留女,现在是留女不留男。

就像只生了男孩愁讨儿媳妇的老人说的那样:“真羡慕生了闺女的,媒婆都踏坏门槛了,生了男孩连鬼都不登门。”

现在有了个女儿,春姑看到行情变了,就不想多要一胎了,虽然时不时地生出再要一胎的打算,可都与这些现象没关系,纯粹就是看凤凰不顺眼,如果生一个听话的孩子或许会把日子过得更加红火。不过因为贺喜一直没松口,所以春姑真的只是想想而已。

这种情况的头一个幸运儿要数林双喜,她在老公金银死后,最担心的不是如何抚养还未出生的孩子,而是自己还这么年轻,一个人过一辈子未免有些孤独,但再找一个男人结婚,又怕被嫌弃,没想到最后由贺喜做媒,将她成功许配给了语文老师马先风。

就这样,马先风双喜临门,娶了老婆的同时还意外收获了一个儿子。这件事早些年还是一种笑谈,现在却变成了一种美谈,几乎所有人都发自肺腑地恭喜这个到了不惑之年的语文老师。很多年轻小伙见马先风捷足先登,都在懊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