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对那天的大火记忆犹新,她从陆家回去后,看着家里冷清的氛围,有些不太适应,平常她也习惯了家里这种孤寂的状态,但在春节热闹气氛的烘托下,她瞬间觉得自己像一条被风浪打在岸上无法回水里的鱼。
奶奶见她端着碗却没动筷子,感到有些奇怪,以为饭菜不够丰盛,让这小妮子使性子了,就不断地给她碗里夹菜,试图用这种方式安慰她,然而她裂了一条缝的心却无法用饭菜填补,只能用笑声填补。
奶奶不知道梧桐的心思,见她还是不动筷子,就有些生气了,将筷子撂在桌上,道:
“你看谁家的饭菜丰盛就去谁家吃。”
梧桐没有听见,她此时好像听不见了,只能看到奶奶的嘴在动。奶奶那张瘪唇,里面的牙齿已经不多了,在年月的侵蚀下,只剩下几颗能够含化食物的槽牙,具有撕扯功能的门牙早在前几年就被她丢到了屋顶。
口腔像破了一个洞的夜幕,那根柔软的舌头在梧桐面前像只蠕动的毛毛虫。再看奶奶的脸,谁也无法相信这张皱纹丛生的脸曾经能掐出水来,更没人相信她那头银白的头发年轻时像泼墨一样乌黑,尤其使人无法相信的是,这具干枯的身子曾经让许多年轻后生流口水。
岁月,或者说时间,是一个残忍的凶手,专门当着人们的面杀害一切美好,然而岁月可以在杀害了春的绚丽、夏的朝气以及秋的优雅后,又在来年将绚丽、朝气与优雅还给春、夏、秋。可是,岁月不会在残忍地拿走了一个人的青春后,突发善心还给对方,只会将人们的青春封存在萧瑟的冬天,直至冬天将失去活力的人们引向死亡。
梧桐没见过奶奶年轻时的样子,按理说每个女人年轻时都会将自己最漂亮的一面用照片的形式保存起来,不过奶奶好像并没有这种意识,或者说她故意不这样做,也许她觉得在年老时面对着照片上年轻时的自己,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其残酷程度无异于看着自己被一刀一刀凌迟处死。
现在拍照非常便捷了,早已不像十几年前,拍照之前需要精心梳洗,快门按下的那刻即为永恒,不,现在拍照失去了任何仪式感,即便拍完也可以利用科技将自己美化一番,再也不用因为照片上的自己眼睛眯起来了,或者笑得很难看而懊恼了。
从前的照片是一辈子的事儿,现在的照片保鲜期甚至还不到半小时。
梧桐在别人家里看过这些古老的照片,就在墙上,当然这些照片的主人也不年轻了,也刻满了皱纹,活脱脱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这些照片是他们生前的最后一张像,纵然枯容、朽身,看起来没那么光鲜,不过好在身上的盛装能够稍微给他们挽回点面子。
拍完这张照片后,他们就什么事都不干了,即使身上还有最后一粒火苗没有熄灭。他们会每天坐在屋檐下,到了饭点还是会吃几口,不过真的只吃几口就会将碗筷放下,然后继续坐在屋檐下一动不动。只有听见树梢的鸟叫时,才会动动身子;只有感受到一阵微风吹过时,才会换换表情。他们好像在等谁登门。
不过等待终究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初恋,往往无疾而终。
他们有的等了许久依旧没能等到,但有的却很快等到了。没等到的人会暂时高兴一会儿,不过很快就会失落不已;等到的人会暂时失落一会儿,不过很快就会高兴不已。后者会走到正在做饭或正在劳作的儿子身边,对他说:
“我的时间到了。”
儿子这时就会放下锅铲,或者放下锄头,拿起手机给县里的火葬场打电话,告诉他们这几天将有人老去,让他们提前把车备好。
火葬场的人则一头雾水,因为倘若不是事先谋划的凶杀案,没有人能预测谁会在几天后死去,不过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如此严肃,如此郑重其事,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将车准备好。几天后,又接到对方的来电,确信真有人老了,驱车来到村里,一下车就看到死者已经穿上了生平最隆重的寿衣,墙上挂的照片保存着死者生前最后一抹笑容。此时将照片与躺在**的死者两相对照,这才觉出这曾经的确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几个人急忙小心地用担架将死者抬到车上,然后回到县里。人们只要听到这种车的喇叭声,就知道村里有人不在了。
而前者则会将洗好的照片暂时锁进抽屉里,等真到要用的时候再让人挂起来。一直觉得老人死期将近的后辈过了很久还能看到老人坐在屋檐下,就会大为不满,嘴里骂道:“这老不死的咋还不死?”
不过不管怎么骂,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照顾他,与之前没有两样。
梧桐的奶奶年轻时没拍过照片,现在也没想着去拍照片。梧桐不知道拍照对老人的含义,碰到有手机的人上家来玩,就会央求来人去给她奶奶拍几张照。老人虽然不太理解什么是手机,但还是知道这个玩意儿有拍照的功能,所以当来人让她坐好时,她就会用那双长满老茧的双手挡住面容。不管来人用什么法子,都无法让这个老人老老实实地拍一张照,久而久之,梧桐就再也不会这么做了,而是每天看着奶奶苍老的面容,帮她干些力所能及的事。
梧桐很清楚,别人家的老人预感自己要走的时候,都会叫远在他乡的儿孙回来拍一张全家福。这些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后代,即便再怎么忙,再怎么抽不开身,接到这个通知后,还是会坐飞机或乘高铁回来。在这个时候,每个人家里的那棵镇宅树就都派上了用场,他们会搬许多板凳在树下,然后老人坐在中间,后代站在两侧,当画面固定后,这张预示百子千孙、一家团圆的全家福就会在老人走后成为每一个家庭成员寄托哀思的媒介。
小小的梧桐看过许多人家拍这样的照片,但她很清楚,她的家里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照片出现。家里只有她与奶奶,虽然勉强可称之为一个家,不过距离“福”则尚远。因此,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断了将来拍全家福的念头,而且在奶奶几次三番拒绝将自己的面容保存在照片上之后,这种念头更是已经随流水而逝,随季节而亡。
在这种情况下,梧桐就会生出侥幸心理,因为每个老人死前都想拍照,而奶奶之所以现在还没有这个意识,可能恰恰说明黑白无常登门拜访的时间还早,说不定早就把奶奶的名字在生死簿上一笔勾销了。有时候梧桐上着课,就会眼皮突然跳动,以为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死活要让老师准假,回到家里一看,发现奶奶还活蹦乱跳地在跟人唠嗑,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回学校上课。
奶奶看到梧桐这么早放学,很奇怪,刚想上前问问怎么回事,就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远去了,便摸着银发不知道这小妮子在做什么。
在不上课的日子,不管在玩耍还是在做作业的梧桐,也会突然跑回家或突然放下笔,叫一声奶奶,等听到奶奶的回答响亮地响起后,梧桐才会继续去玩或继续拿起笔写作业。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许久,刚开始奶奶不知道孙女的用意,当她在火灾发生那天看到孙女像着了魔似的一动不动后,就有些明白了。
在此之前,奶奶见梧桐端着碗筷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真的生气了,叫道:
“桐儿,你怎么了?
“桐儿,说话。
“桐儿,你不要吓奶奶。”
最后一句话梧桐终于听见了,梧桐放下碗筷,钻进奶奶的怀里,呜咽着说道:
“奶奶,我还以为你不在了。”
“乖孩子,奶奶一直都在,别怕。”
梧桐从奶奶的怀里抬起头,泪珠盈睫,看到奶奶充满慈爱地望着她,终于笑了,然后继续端起饭碗吃饭。
不过奶奶自己却没食欲了。她之前从未考虑过死亡这个问题,因为只要孙女在身边一天,死亡就永远不会找上门,明白了梧桐内心所想后,她终于觉得这个问题该提上议程了。不过转念一想,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思考死亡的问题,终究有些不合时宜,因此这个老人很快又将这个念头抛于脑后。
只有在吃完午饭,见到对面那座失火的山后,奶奶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内心惴惴不安,甚至都没听见其他同伴说话。那时她正与一帮人在唠家常,每个人都是像她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些老人都已经提前处理了自己的后事,不知怎么话题就说到了死亡这件事上。奶奶当时还觉得这帮老鬼怎么这么猴急赶着去投胎,就乐了,说道:
“脸皮不要那么厚,阎王才不欢迎你们去他家做客。”
说完后,一个老人用手指了指对面那座着火的山。这场大火让这帮老人很快搁下死亡的话题,转而对失火的原因妄加揣度起来,不过奶奶却慢了一拍,她没去想大山为什么失火,而是通过那阵火光突然意识到死亡其实离她并不远,甚至可以说,近在眼前。
于是她不安地站了起来,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唠嗑现场。其他老人见她走后,都以为是她的山上着火了,但想了想,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怪自己真的老糊涂了,这明明是陆家的山。
那时梧桐刚吃完午饭,也很快将这件事忘在脑后,她本来想去找陆禄玩,但在他家门外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应,便去其他地方逛逛。村里的人好像都不见了,抬头一看,才知道人都跑到河对岸去了,都被那场火吸引了。
她饶有兴致地站在无忧河岸,眺望对岸忙乱的人们。当火逐渐熄灭后,梧桐看到聚在对岸的人们排成一条长龙,浩浩****地往这里走来,等过了无忧桥后,这列队伍就像被石子激起的涟漪一样,各自往家里散去,只有几十个人依旧跟在那根枯枝后头,来到了陆家。
看到很多人在买鸽子,梧桐想回去问奶奶要点钱,准备也买一只。她从来没有吃过鸽肉,她的食谱上都是蔬菜与家禽,很少出现其他食物,有时候去吃喜酒,在酒桌上看到奇怪的肉类,也不敢吃,看到别人吃得津津有味,也不敢伸筷子夹上一块。
其他人见这个小女孩这么胆小,就成心逗她,帮她夹起一块飞鼠肉,还哄骗她是猪肉。梧桐看着这块肉好像蝙蝠的翅膀,死活不信,最后在众人的起哄下,才敢试探性地舔上一舔,发现太美味了,这回不用人们夹,自己一股脑将碟中的肉吃了个精光。
惹得那些没吃到的人都在后悔不迭。不过他们不想就这么便宜了这个贪吃鬼,遂不怀好意地问她:“梧桐,你知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吗?”
“猪肉啊。”梧桐用纸巾擦擦嘴。
“谁家的猪肉长这样啊?”这人夹起桌上的一块骨头。
梧桐仔细看了看,发现确实不像猪肉,便问道:“那是什么肉?”
这人知道这小女孩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不会相信自己的话,便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网页,页面上是一只飞鼠的图片。梧桐盯了这张图片很久,不明白对方什么意思,问道:“干吗拿蝙蝠的照片出来恶心人?”
“这可不是蝙蝠,这是飞鼠,你刚才吃的就是它。”
“我才不信。”梧桐翻了一个白眼。
梧桐吃饱后就要回家了,她才懒得搭理这些蝙蝠老鼠都分不清的乡巴佬,于是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然后拿上那包喜糖,将发的红包打开,掏出里面的十块钱,揣进裤兜里,然后按了按裤兜,最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走到大门口。
“没想到这飞鼠肉这么受欢迎。”请客的主人说。
“那你下回再有好事记得还从我这进货。”贩飞鼠的人说。
“没问题,一定。”主人笑道。
梧桐一听这番对话,胃里瞬间泛酸,接着喉头一腥,立马将刚吃下肚的都给呕了出来。
还在屋里吃饭的人们赶紧放下筷子,捏住鼻子。主人家匆忙铲来沙子,覆盖在呕吐物上面,然后让客人们坐好、吃好、喝好。可客人们哪还坐得住、吃得下、喝得美,一个个都借口家里有事溜了。
主人气鼓鼓地去找梧桐算账,发现这小妮子边跑身上边掉喜糖。
下回这个主人办满月酒时,事先和小女孩梧桐打好预防针:“梧桐,这次酒桌上会有鳄鱼肉,你敢不敢吃?敢吃的话你就上桌,不敢吃的话换你奶奶来做客。”
梧桐把大眼珠一转,说:
“鳄鱼肉算什么?大象肉我都吃过。”
等上了桌,发现头几道菜里真有鳄鱼肉,鳄鱼皮就像黑色的铠甲一般,不过由于鳄鱼在这里非常罕见,而且也不像蝙蝠那般膈应人,因此梧桐毫无心理负担地吃了几块,好像要证明自己有多大胆似的。
在同桌人的讲话声中,梧桐才知道用鳄鱼肉招待贵宾已经非常流行了。当然这些鳄鱼不是从沼泽里抓捕的,而是人工饲养的,个头也没有梧桐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么老大,更没有一副可以将羚羊吞下肚的巨齿。
这种鳄鱼甚至就跟壁虎一样小,早已从猛兽蜕变成了珍馐。梧桐像听故事一样认真,主人家见这回梧桐很安分,甚至像认真听讲的学生一样老实,终于放心了,将那个刚满月的麟儿抱出来,客人们见了,有的放下筷子说几句“长得真可爱,你看他头发多密,多黑”,有的用手去掐掐婴儿红润的脸颊,只有梧桐依旧坐着不为所动。
“梧桐,你以后做我小孩的老婆好不好?”主人取笑梧桐。
“才不要,他长得那么丑,还是单眼皮。”梧桐不屑地说道。
这话当场让婴儿小嘴一撇,哇哇哭上了。主人家有些下不来台,但又不好发作,只好生着闷气将孩子抱回**去。他的老婆躺在**坐月子,接过孩子,揉了揉胸部,将那个又黑又大、像葡萄一样的**塞进了小孩的嘴里,小孩的哭声这才止住。
从那以后,梧桐发现但凡有人请客,都不爱叫她了,梧桐倒也乐得清闲。看到老陆家屋檐下的那些鸽子,刚想抬脚去家里找奶奶要钱,就被人拽住了,回头一看,见是陆禄拽着她,手里还抱着一只鸽子。
陆禄将鸽子丢进梧桐的怀里,道:“送给你的。”
“多少钱?”梧桐摸着鸽羽问道。
“说了是送给你的。”陆禄有些生气。
陆禄不是在生梧桐的气,而是在生母亲的气,或者说在生此时躺在地上的父亲的气,不过严格说起来,他是在生那个驼子的气。
那个驼子就是老贺。
“这个贺驼子我迟早有一天凿了他的船。”陆禄恶狠狠地盯着老贺。
梧桐随陆禄的视线望过去,发现贺伯伯在人群里非常扎眼,首先是他的秃顶,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被洗洁精洗过的碗筷一样锃亮;其次是他的后背,像驮了一口黑锅似的,让本来比别人高半个头的他瞬间比别人矮半个头。
贺伯伯好像听到有人在骂他,下意识地转身往梧桐这边看来,看到梧桐手里抱着一只白鸽,冲他调皮地眨眼睛,就用手去摸自己的头顶,憨厚地笑了。这让陆禄更加不满了,只见他狠狠地用眼睛剜了贺驼子一道,然后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梧桐见他有些反常,感到有些奇怪,以为他俩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便想当一个调解员,让他们冰释前嫌。但她却忘了,既然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怎会如此轻易地罢兵言和。梧桐终究还小,不知道在这貌似祥和的村庄,其实矛盾早已潜滋暗长。虽然梧桐常自诩比别人高明,但于人情世故,她恰如她此刻的年纪,还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雏儿。
从这点来看,她还不如一直被她取笑的陆禄看得透彻。陆禄这个小孩,比梧桐大两岁,与凤凰一般大,之所以还和梧桐念同个年级,就在于他那让人摇头的学习成绩,留了两级后,梧桐赶上来了,与他成了同桌。陆禄深知,如果还留级,梧桐就会跑到他前面了,他以后只能成为比自己小两岁的梧桐的学弟了。或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陆禄在与梧桐同班的那几个学期确实发奋了一把,以图能够与梧桐双双升入高年级,发誓不让自己再落于人后。
不过隐藏在陆禄内心深处的原因其实不是这个,他还未入学时,就同这个小女孩玩得最要好,他经常带着她不是去河边耍,就是上山疯,当着梧桐的面,将自己的身子潜入河底,等梧桐误以为他被水冲走后,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看到梧桐挂着两行泪的脸上出现了笑容,更加起劲了;在梧桐的面前三两下爬上一棵大树,将树上的果子一股脑地摘下来丢在梧桐的脚边,看到梧桐吃果子的牙齿变色了,陆禄立马变得像一只欢快的猴子。
不过美好的时光总是非常短暂。陆禄要去上学了,上学那天哭个不停,即便坐在了教室里还是想跑出去看看梧桐在做什么,等看到梧桐趴在教室窗户上的那双大眼睛,陆禄才会认真地听一回课。
久而久之,他觉得如此下去不行,死活让梧桐也来上课,但老师却说:
“梧桐还没到上学的时候。”
“什么时候她才能上学。”陆禄把头一撇。
“等你念三年级的时候她就能上学了。”老师说。
“那我等。”陆禄固执地道。
就这样,陆禄在那几年里,每次考试都考“鸭蛋”,他就用留了两级的四个“鸭蛋”等来了与梧桐做同桌的机会。当梧桐背着小书包像只企鹅一样进入教室,用好奇的眼睛打量教室一圈后,伸出手指着坐在最后一排的陆禄道:
“老师,我要跟陆禄坐一起。”
“你可要想清楚哦,他可是留了两级的人。”老师说。
“我就要跟他一起坐。”梧桐很固执。
梧桐上第一节课了,数学老师说:“梧桐,上课专心听讲,别被你同桌影响了。”
梧桐上第二节课了,语文老师说:“梧桐,你虽然字写得不错,但也不能只顾着与陆禄玩。”
梧桐上第三节课了,音乐老师说:“梧桐,你唱歌怎么比陆禄还差劲。”
于是,梧桐上课要认真了,陆禄见梧桐上课认真了,也打算认真了。于是这两个一起认真的同学很快就读三年级了。
然而此刻,陆禄却不顾与梧桐的同窗之谊,还在不断骂着那个梧桐叫贺伯伯的老贺。梧桐听了一会儿,就不满了,也不去想怎么去调解这两人之间的纷争了,而是冲陆禄生气地道:“你再敢骂贺伯伯,我就不理你了。”
一直都很听梧桐话的陆禄这回却鬼上身了,在听到梧桐的警告后,加大了憎恶的剂量,走到老贺身边,冲他背上吐口水。
梧桐害怕地用手捂住了眼睛,那只白鸽就这样趁机飞走了,梧桐看着白鸽往河边飞去,觉得四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变化,但具体是什么变化又说不上来。好在陆禄此举,贺伯伯没发现,否则陆禄一定会在大家面前被贺伯伯摁在地上啃一回泥,再丢一回人。
说起陆禄的这种反应,虽然梧桐不理解,但其他人心里都跟块明镜似的,而且就因为小小年纪的陆禄有这种脾气,才让人们觉得陆家到底没有败下去。人们将家里由女人做主心骨的家庭当成破落之家,换句话说,从一个家庭的主心骨身上就能看出一个家庭是兴旺还是式微。当然,陆母作为一家之主,其实比许多男人做得更好,但由于女性自身的不便,许多事情没有办法像男人一样处理,而且很多时候人们见她是个女流之辈,都会有意无意地去占她便宜。
就拿她养的那些鸽子来说吧,租的那几亩山地就比别人多出了冤枉钱,而且山地主人见她的男人软弱可欺,还说些沾腥带荤的话,要不是陆母牢牢守住了底线,换作其他人看在山地能便宜一半价格的份上早就屈从了。
去县里买鸽种的时候,幸好有老贺作陪,这才没让陆母再受羞辱。老贺不知从哪得知陆母租山地时受了委屈,就独自找上了山地主人家,那人正在吃晚饭,见有人登门,以为又是租山地的,便头也不抬地道:
“山租完了。”
老贺也不响,而是铆足劲儿一把将对方重愈百斤的石桌给掀了,对方说着就要去揍老贺,反被老贺一拳揍得连连后退,一股热热的**就从鼻子里流出来,这人用手往嘴边一抹,一看,发现是血,这才掂量出了这一拳的分量,不过他的身子没有动,嘴却不得闲,骂骂咧咧的。
老贺用手指着对方鼻子骂道:“以后再敢欺负陆家的女人,就不是掀你桌子了。”
说罢扬长而去,绕道去陆家,往陆家饭桌上丢下一沓钱,惊了正在吃饭的陆母一跳。陆母看看这沓钱,又看看老贺,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那人说山租收多了,这是退回的钱。”老贺说。
陆母拿起桌上的钱追出去,发现老贺已经消失在夜幕里了。
从那以后,关于老贺与陆母的闲言碎语就传开了。身为当事人的他们还没怎么着,陆禄却坐不住了,因为这些流言蜚语不会钻到老贺与陆母的耳里,而会扑到陆禄的身上。这些流言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儿。
每当陆禄听到了,不管当时在做什么,都会不顾后果地跟人干一回仗。学校是一个流言收集站,通过这些不谙人事的学生之口,这些流言会迅速长成一把把具有穿透力的匕首。
“陆禄,听说你妈跟那个驼子搞上了?”有学生说。
“你再胡说,撕破你的嘴。”陆禄脸都气青了。
“你应该姓贺,不应该姓陆。”学生嘴里不饶人。
陆禄也不跟他废话,跳起来一把抱住这人的脑袋,往课桌上磕去,这人额头被磕肿了,像极了年画里高额头的老寿仙。“小寿仙”
碰到了事不爱找老师,爱找家长,他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去,来到那个中年喜得次子的父亲面前告了陆禄一状。当时这人正打算购买陆家的鸽子,作为次子满月酒上的头道招牌菜,听到长子的哭诉,就拿起手机给陆母打电话,让她把钱退回来,他不买鸽子了。
陆母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将钱退还给了他。
这人打完电话后,来到他那个从小丧父的侄子面前,跟他说:“别整天腻在新娘子怀里,你堂弟在学校被欺负了。”
这人一听堂弟被人欺负了,这还得了,纠集了几个社会上的闲散人员,手里提着棒,架着棍,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学校,问前面引路的堂弟:
“哪个欺负你的?”
堂弟用手指了指陆禄。
这伙人慢慢逼近他,陆禄双腿有些发抖,梧桐在门外看见了,飞快地跑出学校去叫人,刚好看到打完鱼上岸的老贺。
“不,不,不好了,陆禄在学校快被人打死了。”梧桐上气不接下气。
老贺一听,放下渔网就和梧桐往学校赶,来到学校的时候,刚好看到那伙混混用棍棒戳着陆禄的鼻子骂:“你这个杂种,快跟他道歉。”
“杂种你骂谁呢?”老贺一把抢过了棍棒。
“哟,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杂种的亲爹来了啊。”这伙人笑道。
老贺也不跟他们废话,操起那个棍棒就往为首的那人头上砸去,砸得他鲜血淋漓,鬼哭狼嚎。这伙人见老大被揍了,非但不上前帮忙,还一窝蜂似的跑了。
老大双手捂着头,边骂边撤,也跑没影了,留下一个学生在原地吓得两腿筛糠,脸都绿了。但老贺没拿他怎么着,而是来到陆禄面前,问他有没有受伤,没想到陆禄非但没感谢他,还用眼睛瞪他。老贺有些头疼,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交代了梧桐几句,就回去了。
陆禄那天回家后,见母亲在长吁短叹,不停念叨着煮熟的鸭子飞了,一点都没看见儿子在拿异样的眼睛看她。陆禄放下书包去找父亲,在牌桌上扯着父亲的胳膊道:“爸爸,你打架厉害吗?”
这话让牌友们差点被烟呛死,一个个乐道:“你还别说,你爸打架可厉害了,蚂蚁都不是他的对手。”
陆禄没听出话里的讽刺之意,以为是夸他爸的,死活要让他爸当场露一手,陆父本来输了钱憋了一肚子气,现在这小王八蛋又来捣乱,二话不说就一个大耳刮子往儿子脸上招呼。陆禄被打蒙了,摸着滚烫的脸颊噙着泪花儿跑了。
陆禄自那以后,不恨别人,专恨老贺,见到就远远冲他吐口水。
“你为什么这么对贺伯伯,他还救过你呢。”梧桐说。
“谁要他救。”陆禄说。
梧桐一听,很生气,说:“你的鸽子我不要了,以后别和我玩了。”
陆禄一看,鸽子真没在梧桐手里了,以为梧桐以后真会不理他,赶紧跑到她面前,拦下她,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真的。”梧桐说。
“好,这可是你说的。”陆禄说。
这两个从小玩到大的好伙伴就这样分道扬镳了,他们一个往前走去,一个往后走去。陆禄走在后头,走几步就回过头去看梧桐,发现梧桐走得很坚决,一点都不迟疑,也把头一横,加快了步子,将路面遇到的每颗石子都给踢飞。
这两个要好的伙伴在过年接下来的几天也没有和好,直到这天晚上梧桐追着那条破壳飞走的小龙时,才想起要是陆禄在的话,一定能帮她把小龙追回来。
此时小龙已经飞没影了,梧桐停下来大喘气,隐约觉得路面有人,以为龙在前面,就迈着小步往前走去,刚走到一半就看到有人在黑暗里亲嘴,定睛一看原来是贺伯伯和春姑婶婶。
老贺一见梧桐,吓了一跳,一把推开春姑,并把嘴边蹭到的口红抹掉,吞吞吐吐地说:“梧,梧,梧桐晚上不睡觉去哪儿?”
“你看见我的龙了吗?”梧桐问。
本来春姑死活不信老贺说有龙的事,现在一听梧桐这样说,才深信龙真的现身了,紧张地问梧桐:“你怎么敢养龙?”
“龙很可爱啊。”梧桐说。
“听婶婶的话,离那玩意儿远点。”春姑说完拉上老贺就走了。
梧桐被她的话搞糊涂了,更糊涂的是,怎么所有人一听到龙都像见到鬼似的,就连她的奶奶也这样。
想到奶奶,梧桐就把对她的好感全给丢了,如果不是这该死的老太婆,她的龙蛋就不会在地上磕出一条缝;如果不是这个被阎罗王遗忘的老不死的,她的龙蛋就不会早产,更不会一破壳就离她而去。
她该怎么跟龙母交代?
总不能说:“亲爱的龙妈妈,不好意思,我把你的孩子弄丢了。”
龙母一听,肯定会震怒,并喷火将她给烧了。她准备叫其他人一起帮她找,并找语文老师弄几张“寻龙启事”张贴在每个角落,不过梧桐仔细一想,这个法子行不通,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谈“龙”
色变,躲都还来不及,肯定不会帮她一起找,说不定还会把她仅剩的那颗龙蛋给煮了,众人分食一空,因为语文老师经常说,世上最美味的食物莫过于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要是能吃上一回龙肉,死了也乐意。
所以唯一能帮她的只有陆禄。
可是早就决定不和他来往了,要是现在厚着脸皮去找他,指不定会被他笑话。不过看在小龙的面子上,倒是可以主动向他示好,但不能一下子就给他好脸色,否则他铁定会蹬鼻子上脸,还会觉得自己离了他活不了,不能惯他这个臭毛病,要晾一晾他,把他的心晾急了,火候合适了,再把橄榄枝伸过去,如此一来,以后他才不敢随便跟自己绝交。
这个办法让梧桐瞬间看到了希望,此刻她不急着去寻龙,而是去找陆禄。看到许多人大晚上不睡觉都站在门口,梧桐感到有些好笑,冲这些人道:“现在又不是夏天,大晚上起来纳什么凉?”
这些人一听,一个个摸着脑袋进屋关灯睡觉。
梧桐看到月亮出来了,正被陆禄家翘起的屋檐挂住了,指引着她来到了陆家门前。大门没关,梧桐轻轻一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发现陆禄家的灯还没灭,她踮起脚尖往里偷看。
发现一直像只软脚虾的陆父此时也硬了一把,当着哭泣的陆母的面用绳子将陆禄绑起来,并不断在嘴里骂道:“我让你这个小兔崽子偷钱,让你偷钱!”
陆禄也不躲,而是瞪着父亲,道:“我没偷,我没偷。”
陆母擦着眼泪过去劝解,却被丧失理智的陆父一推,脑袋撞到了桌角,顿时血流不止,陆禄见到了,冲过去扶起母亲。陆父一看,有些冷静下来,但还是用绳子将陆禄绑得结结实实的。
陆禄被绑后,被关进了院子里的鸡圈。梧桐悄悄走过去,身后传来陆父的话:“以后我教训儿子你别捣乱,伤到没?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陆母说:“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是陆禄还小,说几句就行了,而且也没有证据证明钱就是他偷的。”
陆父说:“不管怎么样,先把这小兔崽子关几天再说。”
梧桐来到了鸡圈边,陆禄以为是他母亲来了,硬着口气说:“你别管我,看他能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陆禄,是我。”梧桐说。
“梧桐,你怎么来了?”陆禄很惊喜。
“我来找你帮我一个忙。”梧桐说。
“可是我现在自己都泥菩萨过江。”陆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