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满天星光的夜晚,寂静铁箍般紧紧箍住整个部落,连从不睡眠的牛群也停止了咂嘴反刍。风从山垭口刮来,带着秋后枯草与寒霜的滋味。当一团团从黑色山头涌来的阴云遮盖了白亮亮的星光的那一刻,部落里的狗突然吵嚷起来,狂吠声把这死一般寂静搅得像一团稀泥浆。
最早走出帐篷的贡马多的老爹,看见了与黑雾一起渐渐围拢过来的马队,看见了在星光里舞动的一柄柄闪亮的腰刀。他心里慌乱地把手指在皮袍上揩擦了几下,含在嘴里嘘了声响亮的报警的口哨。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贡马多老爹咬着带血的手指头,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从梦里惊醒的阿洼人,**着身子掀开帐篷门帘,明晃晃的刀尖就戳到了他们的胸口上。他们都嗅到了从冰冷的枪筒里飘出来的火药味。
那时,阿洼的老头人普布顿智不慌不忙地穿上皮袍,扎紧腰带,戴上灰褐色的草狐皮帽子,缓慢地把红绸帽带扎上,刀尖就透过了背心窝,冰块一般的冷。他回过身来,脸上隆起和蔼的皱纹,刀尖又戳在了他的胸脯上。
老头人笑着轻轻拨开刀尖,说:“朋友,我们阿洼的牛只啃吃阿洼草滩上的草,阿洼的人只喝那条阿洼草地上的河水。我们供奉的山神,只住在那座阿洼神山的顶上。我们从来没有冒犯过你们呀!”
持刀男人没说话,牙齿咬得格格响,刀尖陷进了老头人的肉内,血珠子滚了出来。阿洼的人群里响起了愤恨的磕牙声,几只狗在牛群内跳出来,狂吠几声后又哑了腔。所有人都嗅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遥远的地方响了一枪,四周山壁上传递着隆隆的喧嚣声。
“哈哈。”有人怪笑着走来,推开持刀的男子,把手里的火把举到老头人的眼前。老头人看清,那是张通红的脸膛,粗硬的络腮胡子密密匝匝地生满了半张脸,大敞着冻硬了的羊皮袍,强健的胸脯上汗涔涔的。他对老头人很恭敬地弓着身子,吐了吐舌头,说:“老头人,你见识肯定不浅吧?你肯定知道桑洛山下的玛萨部落。我们是同你们阿洼人无冤无仇,可我们的腰刀饥渴难忍,想喝点血止止渴了。”
“菩萨。”老头人埋头捏着手里的佛珠,他从土狗年去了趟圣地拉萨,朝拜了好几座有名气的佛寺,就把自己的灵魂给了佛祖了。他曾在佛坛下发誓,不让一滴屠杀生灵的鲜血浸染平和安宁的阿洼草地。他在玛萨人的喝问中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眼内闪动着和善的光芒:“你们踩在岗嘎尔神山护佑的草地上,如果还想着杀人抢劫,我相信山神绝不会闭上眼睛的。”
戳在老头人胸脯上的刀尖浸出了鲜红的血珠子,老头人瞧也不瞧,一对安宁平静的眼睛朝向远方的灰雾。血染红了半个胸脯,四周的人才呜呼吆喝起来。
愤怒的阿洼汉子们都抽出了腰刀,接着是钢刀磕碰的砰砰声,高声叫骂声。
“住手!”老头人一声怒喝,回头朝向他的孩子们,高举双手,雪白的头发丝云雾似的飘飞起来。他脸色严峻,目光刺人。两个部落厮杀的汉子们都住了手,僵立雪地,怒目相视,喷吐浊重的鼻息。
玛萨的络腮胡汉子脸憋得通红,对老头人很恭敬地鞠了一躬。
“我是玛萨的头人次旺加。对着神山我们也不敢杀戮。哈哈,我们来这里也不是劫掠牲畜,我们只是想借二十头公牛做种。哈哈,谁不知道呀,阿洼的公牛简直就是雪山狮子留下的种!”在烧得发白的火把下,老头人粗硬的脸盘上涂了层青黑,他沉默了许久,才缓慢地说:“你们自己去牛圈里挑选吧。”
玛萨人轰地朝牛圈拥去,狗凶狠地狂吠起来。在尖厉的口哨声和吆喝声里,二十头高大肥壮的种牛赶了出来。络腮胡汉子满意地擂擂这头牛的背,抓抓那头牛浓大的尾巴,回头对石雕一般沉默的老头人说:“阿洼的牛简直就是天神放牧的,这样的好牛多得像遍野的草数也数不清。我们只赶走了二十头,只当是在草地上捡拾了几片枯草叶子,算不了什么吧,哈哈!”
“你们走吧,走远点别让我们看见。”老头人念完一遍六字真言后,低声说。
络腮胡汉子把厚重的皮袍褪下来,汗涔涔的胸脯对着身后的大雪山,高声说:“阿洼的汉子们听着,你们别这么不服气!我们玛萨人是不抢有娘娘气的男人一根毫毛的!如果这座雪山真是神山的话,我就对它起誓,你们这二十头公牛,我会一根牛毛也不少地还给你们的!”
哈哈,哦喝喝喝喝……
玛萨人一片哄笑,朝沉默不语的阿洼人嘲讽地嘘着口哨。夜雾沉甸甸地降下来了,化为千万颗雨点子打了下来。牛蹄牛角杂乱地磕碰着,狗伤心地咬成了一片。
沉默的阿洼汉子实在忍不下去了,哗地抽出了雪亮的腰刀。一个留着英雄发髻的小伙子走上前,他没抽刀,双拳紧握.浑身强健的肌肉咕噜噜响着。
“玛萨人,站住!”
玛萨络腮胡头人回过头来,一脸轻蔑的笑。
“你,想干什么?”
“想割下玛萨人一块肉,扔给狗嗅嗅,看像不像一堆臭狗屎。”络腮胡汉子脸更红了,挥挥手,玛萨人都哗地抽出了腰刀鼻孔内哼出了呵呵呵的声音。血腥味又弥漫了整个草滩,一场搏杀即将开始,草地上每一个汉子都感觉到了浑身的血沸腾了,海潮般涌动,眼内滚烫,鼻腔喷火。
“住手!你们,还有你们,谁也不许动手!”老头人又举起了双手,眼睛望着厚云遮盖的岗嘎尔神山,脸颊上一片青紫,嘴唇不停地嚅动念叨。四周刚掀起的紧张又平息下来。寂静中,老头人沉默不动的身子像一棵参天老树。
“父亲!”留英雄发髻的小伙子拉着老头人的袍襟,难受地跪了下来。
“维色,”老头人轻轻揉搓着儿子卷曲的头发,说,“我的孩子,这是在岗嘎尔山神护佑下,平静了几十年的草滩,山神是不喜欢人类的杀戮和遍地的血腥的。”
老头人回过头,看着络腮胡汉子,玛萨人都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内感受到了逼人的威严。他朝这群抢劫者挥挥手,说:“你们滚吧,别把我们阿洼人看成随便欺辱的兔子。雪山雄狮被逼愤怒了是不会饶人的。你们不想把骨头抛到这片草滩就快点滚蛋吧!”
玛萨络腮胡头人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铁青着脸一声怪笑,朝老头人躬身摊了摊手:“那就多谢老头人了。”
他朝其他玛萨人挥挥手,都收起了腰刀。一声悠长刺耳的口哨声,牛蹄牛角又杂乱地磕碰。远处,有雷滚过,轰隆隆,像无数乱石滚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