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们站住!等一下!”

一个精瘦的小伙子从阿洼人群里站出来,穿一身让草地牧人发笑的蓝布袍子,头发溜光发亮生得很好看。他紧紧抓住老头人的手,喘着粗气说:“快,快!叫住玛萨人!”

“汪珠?”老头人怪异地打量这个山下农区来的小伙子,说,“你不好好待在你叔父的帐篷里,跑来捣什么乱?”

汪珠低声朝老头人说了些什么,老头人脸色变了,现出了恐惧的神色。他朝正朝远处走去的玛萨马队呼喊起来。还没过河的玛萨入停下来,惊异地望着朝他们走来的老头人。

“出了什么事?不会又舍不得这些破牛了吧?”络腮胡汉子站在老头人面前说。

“你问他吧。”老头人指指汪珠。

络腮胡汉子望着汪珠,疑惑地摇摇头。

“你不像是阿洼人吧。”

“你才不是,做阿洼人的牛你都不配。”

络腮胡汉子好像喜欢上这个精瘦小伙子的倔劲了,“你说说,我们把你家里的哪头牛牵走了?”

汪珠眨眨眼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说话也结巴了:“你们——赶走的牛,牛是从牛栏赶出的吧?”

“哈哈,”络腮胡汉子逗乐了,说,“不是牛栏里赶出的,难道是从河边拾来的鹅卵石吗?”

“那,那……牛栏里有牛、牛瘟!”

“什么?你脑子没有浸泡在酸奶子里吧。哈哈,我们玛萨人有的是专治牛瘟的曼巴!”

“是口蹄疫。”

“啊!”

络腮胡汉子脸色沉重起来,他挥挥手叫赶牛的停在河岸边,又恶狠狠地盯着汪珠的眼睛,盯了很久,想从里面掏挖出什么来。

“你,不该在神山脚下吹牛撒谎。”

“我,我的舌头从来不知道说谎。”

“死了牛?”

“两头。鼻孔上冒出的血泡子有股腥臭味。”

“去看看。”

“看看。”

络腮胡汉子揪着汪珠的袍领,朝牛栏走去。老头人、维色和两个背火药枪的玛萨汉子,举着火把跟了上去。

雨停了,潮湿的雾气黑蛇一般黏紧草根缓缓蠕动。风是灰色的,带着山顶冰川里的寒气,远远近近的天幕上,缀满了疏朗的星星,散着冷冰冰的光。守护牛栏的狗懒洋洋地卧在湿粪堆上,没一丝声响。

汪珠赶开了挤成一堆的牛群,一股热烘烘的腥臊味扑鼻而来。

“瞧瞧,这两头牛病得不轻吧。”

火光映照下,两头牛僵卧在粪堆上,鼻孔里没一丝气息。圆滚的肚皮上有东西在膨胀鼓动,牛眼珠和嘴唇上凝固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络腮胡汉子抓起牛蹄子,又厌恶地扔开。

“吃狗屎的,是口蹄疫!”

他们都清晰地看见了从牛蹄子溃烂到牛小腿上的烂肉和脓斑,嗅到一股刺鼻的恶臭。

络腮胡汉子青紫着脸走出牛栏,深深呼吸清冷的空气。有两位玛萨汉子骑马过来,跳下马有些慌张,“头人,那边牛栏里也倒下了一头。”

络腮胡汉子气恨地嚼咬着牙筋,呸地吐出一口浓痰,额上的青筋波波跳动。

“我们都喝了霉心汤,倒霉透了。口蹄疫,啊啊,狗屎一样臭的口蹄疫!”

这片靠近最西边的草原上,口蹄疫像恶龙莽让一样令人心惊胆寒。一场瘟疫可能毁掉整个部落,缠上身来躲到天边都躲不掉。它不仅仅染上牲畜,也危害人类,常常一场瘟疫过后,草滩上白骨累累,恶臭久久不散。染上瘟疫的死尸连鹰鹫与鬣狗都不敢沾边。

阿洼人和玛萨人都恐惧得说不出话来。

络腮胡汉子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说了几声倒霉后,对阿洼人挥挥手,说:“好吧,好吧,你们的牛不借了,都还给你们。哦喝喝,哈哈,阿洼人好福气,你们的山神好好护佑着的牛羊,都很健壮呀!”他又哈哈笑,朝玛萨人嘘了声长长的口哨,就扔下刚赶走的二十头牛,朝河的上游走去。那里罩着一片很黑的雾。

维色挥着拳头,朝他们怒喝一声:“玛萨的狗,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们从阿洼人的**爬过,像一条打残了腿的狗!”

远远的地方,玛萨人听见了维色的喝喊,停下来了。络腮胡汉子拉转马头,沿着河岸走近,朝对岸的阿洼人喝喊:“喂,阿洼人听着,这二十头牛暂时寄放在你们牛栏里。来年春天,我们会来赶走的。养肥点吧,阿洼人!”

砰——阿洼人中,不知谁放了一枪,弹丸子擦着络腮胡汉子蓬乱的头发,擦出一串火星子。络腮胡汉子毫不在乎地昂起头,拉着马朝消失在夜幕中的马队跑去。

哈哈,潮湿的夜空里留下一串串粗野豪放的笑。

天边亮起一抹暗淡的光斑,渐渐光斑明亮起来,刺过青灰的夜雾,山的骨骼就清晰地**在晨光里了。老头人神色忧郁地对身旁的儿子说:“维色,你叫上几个人把死去的病牛烧成灰后埋掉,把没染上牛瘟的牛都赶到山那边去。看来,我们部落得迁个地方了。”

维色选了几个强壮的汉子进了牛栏。

“哦哈哈哈。”汪珠猛然大笑起来,笑得埋下了头,笑得喘不过气。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不知所措地望着狂笑不止的汪珠。老头人抓住汪珠的皮袍,说:“小伙子,你疯啦!”

“头人,我是笑玛萨人全疯了。”

老头人轻叹口气,眼里一片灰暗,说:“你是山下来的人,不懂口蹄疫的厉害。”

“头人,那些牛都是好好的,能吃能喝会睡觉,生什么病害什么瘟呀!”

“那——”老头人瞧着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牛,更疑惑了。

“它们是喝醉了酒,想睡在地上做个好梦呢!”

“汪珠,这不是说笑逗乐的时候。”老头人神色更严峻了。

“头人,是真的。”汪珠从怀里掏出一瓶烈酒和一包碎草末,递给老头人看。“给牛喂这草末泡的酒,牛会倒下睡个好觉。嘻,我在汉地贩马时,从那些心眼很贼的马贩子那里学来的。”

大伙儿都从牛鼻孔上嗅到股浓烈的酒臭味。

“那牛口鼻上的血,牛蹄子上的脓疮呢?”

“那还不简单。我把牛粪和炭灰调成泥浆,涂抹在上面就成了。”

汪珠捋起衣袖,在牛的鼻孔上揩揩,没一丝疮口。阿洼人乐了,笑声呼喊声在草滩上回响,守护牛栏的狗都冲了出来,跟着欢呼的人群喧哗吵闹。

“看不出,你这么个一巴掌就能捏碎的小瘦子,还真是个好汉子呀!”维色擂着汪珠的胸脯,并把他推给激动万分的阿洼汉子们。在大家亲热的推拉捶打中,汪珠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脸颊却烫得像要燃起一团火。

老头人拉着他的手,说:“好孩子,告诉你家叔父,我们阿洼部落要收下你,做个挺棒的牧牛人。”

啊嘿嘿嘿,阿洼汉子们都欢呼起来。

“阿洼的汉子们,红狐狸祖先给了我们强健的身体,也给予了我们聪明的脑袋。我们不仅仅要用力气去拼命,还要有狐狸一样的智慧。”老头人眼缝里闪射出一片自豪的光芒。

那时,瘸鬼帕加还是个商人,正带着驮茶驮盐的商队从汉地急匆匆朝藏北赶路。

第二年初春,阿洼部落开始了酷寒暴雪里的生死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