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好热!
我仰起脖子想喊叫,喉头有什么东西堵着叫不出来。那种热,像是关闭在蒸笼里大火烧煮的热。我的皮肉正在松软、脱落,只剩一堆骨头。
我醒来了,这不是梦,我浑身浸泡在滚热的水池里,水雾弥漫,四周一片艳艳的红色。我想动,身子是软耷的根本就动不了。拼着命抬起头,水溅起来湿了我的脸。我看见,水像血一样的红。
一股青草与杂树熬煮的香味堵塞了我的鼻孔。
达瓦的声音很软很甜,在我耳旁说:“别动,老阿洼在给你做断骨复植治疗。你不动,就好得更快。”
我看清了达瓦的脸,明洁的像月亮似的,她很甜地笑了一下,我的心平静了。我说,我躺在这里,再也看不到在风雪里挣扎的阿洼部落了。我心里又冒出昨天看到的洛尔丹和索琼在雪原上的争执。不知为什么,我很讨厌洛尔丹,同情索琼。那个甘愿牺牲自己来救他的女子,洛尔丹怎么还那样对待她呀。
我说:“洛尔丹再那样对待索琼,就该把他扔到雪原上喂狼。让善良的索琼回到部落去。”
达瓦笑了,说:“你还在想他们的事呀!好的,你不能看图像,我就给你放段他们的录音。是我们香巴拉人悄悄录下的。听了你就不会责怪洛尔丹心肠狠了。”
我知道那种“布拉特纳冯”型录音机,在印度时听肯特放过,长长的磁带子放在上面哧哧扎扎地响,放不了多久就搅带或断带。声音出来,很脆很纯的声音,听着好像经过纯净空气洗洁过似的。达瓦轻声说,你闭上眼睛听吧,老阿洼都翻译成你能听懂的语言了的。
有个男声传了过来,有些衰弱也有些刚硬。我想,该是洛尔丹的声音吧。
他(喝了好多水,嘴唇仍然干裂,对着暗黑的天空说话,声音却痛在了索琼的心里)——
冰河塌陷的时候,我还在寻找那支失落的猎枪。我感觉到天光一片雪亮,雾气冲天而起,冰屑与水花四处飞溅,我脸上手上全是让锋利的冰块划破的伤口。
我爬起来时,才发觉是躺在一块孤立无援的冰块上。水花飞溅,像一只只馋馋的舌头,每舔一下,冰块就缩小一点。我站起来时,四周全是相互冲撞的冰块,风呜呀呜呀地叫,刮在身上像鞭子抽似的痛。
桑烟一般忽浓忽淡的雪雾里,我看见了对岸,看见了起伏不平的雪坡,看见了压着厚雪的枯树枝。我用手掌轻轻划动着浮冰,冰缓缓朝岸边靠去。我的手关节处冻得麻木,像有很多刺在扎,痛得我真吸气。
冰船快靠岸时,一块帐篷那么大的冰块随着掀起的浪花朝我迎头砸来,我大叫一声翻倒在水里。我乘的那块冰也碎裂了,随河浪来回簸动。那上面有我的腰带和帽子呀。
我也不知道是怎样让冰浪推上岸的。风很猛,浪很大,河水一片喧哗,雷鸣般的声响挟裹着滔滔水浪,把整个世界都吞没了……
我醒来时,仰躺在一个雪堆后。皮袍让冰冻成了铁板,头发紧紧凝结在雪地上。我想爬起来,腿上一阵撕裂的痛,身子已不能动弹了。我感觉到半截身子仿佛成了冰铸,连一丝感觉都没有了。那时,我已经明白,我的腿算是废了。
刺骨的寒冷在我身子的各处蔓延,我觉得自己也快成一块冰坨了。我感觉到了死亡,死亡肯定也是冰冷冰冷的。在这雪地里,死亡悄悄袭来时,我竟然没有一丝恐惧。
我喊过什么,说过谁的名字,我都记不得了。那时,我浑身麻木,已感觉不到嘴唇的存在了……
她(声音是那么的温柔,细细的,得很仔细地听,才能听清她的话。她是个外表温柔,内心刚强的女人。)——
我听见了那声喊叫,索琼啦,索琼!很响很响,就像在我耳边喊一样。
那时,我正烧化了一锅雪水,准备喂几头饿得真哈气的绵羊。风有气无力地吹着,雪雾就堆积在遥远的山脚。我听出,喊声就是从那儿传过来的。我朝喊声处大叫:洛尔丹!是你吗?洛尔丹!
声音远远飘走了,再没有送来响亮的回音。
我相信,那是你在呼喊,我相信你还活着。在我们的孩子没见到父亲前,你是不会自己离开的。佛祖也不会答应的。
就在那一天,维色的驮牛用蹄子铲开了一个雪包,里面埋着你的腰带。部落里的人都说你死了,深深埋进冰雪里了。我拿着你的腰带,感觉到了上面的温暖,还有你的汗味。我相信你没死,正在很远的地方等着我来救你。
趁着雪雾降临,我拉着驮牛离开了部落。雪很大,地上刚印上的脚印马上又让飘下的雪淹没了。
风暴滚过来时,我停在了那片冰块堆积的矮树丛旁。解开了牛背上的糌粑口袋,掏出了火镰和牛粪块。我想烧一堆火,你看见火光会爬过来的。
越来越猛的雪风,使我无法敲燃火镰。我把冻僵了的手暖进皮怀里,又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埋头朝前走去,我肚子里一阵疼痛,像无数小刀在乱搅,恶心的气味不断上涌,头一沉就栽倒在雪地上。牛就站在我身旁,给我挡住了雪风,用温暖潮湿的舌头舔我的脸。
我醒来时,已被卷进了黑压压的雪暴之中。我看见天和地像巨大的铜钹哐哐当当地敲击起来,地上的积雪浪涛似的搅动。我这片孤立无援的枯叶卷入了这风雪的漩涡里……
雪暴停下时,我睁开了眼睛。天啦,我的身子竟然让风刮到了一面雪坡的顶端,半截身子深埋进雪堆里。牛已不知刮到了何处。我拼命刨开身旁的积雪,爬了起来。我在雪坡下发现了那袋从牛背上滚落下来的糌粑面。
后来,我就靠吞咽这袋糌粑面,在佛主的指引下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发现了躲在岩窝里的你……
他(在哽咽,像是在哭。男人的哭听着更难受。)——
那时,我在做一个梦。
先是一阵鸟叫,叽叽叽喂——
我从没听过这么怪的鸟叫。我想寻找那只鸟,四周都是浓黑的树林,叶片血红耀眼,风一吹过,树叶就叮叮当当地响,像是驮帮经过时响起的马铃铛。
我穿过树林,前面是一片平坦的草坝子,生满了红艳艳的茅草。我随手扯了一棵草,却叫不出它的名字,放在嘴里咀嚼,嚼出了酸奶子的味道。我抬起头,惊得说不出话来。呵嘛嘛,草滩上滚动着大群大群的皮毛血红的牛羊,双眼却是白亮亮的。天空晴朗,却没有太阳,几只鸟悠悠地飞,羽翅也是血红的。我看得淌出了泪水,手一抹,也是红色的,像流出的血。
草地软绵绵的,踩在上面咕咕响。我在草丛里穿行着,在一汪明净的水湾前,我看见了你。哦,向佛法三宝起誓,是你,**着身子的你。索琼啦,你白嫩的身子就**在阳光下,仰躺在血红的草地上,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漂亮。那是一块熏了印度檀香的宝石。你就那样仰躺着,慢慢地身子蜷缩着,从怀里掏着掏着,一个肤色血红的婴儿从你腹中掏出来了。你双手捧给我,说这是我的儿子。
我看见那婴儿皮肤上生满了红色的茸毛,红色的头发狮子鬃毛似的竖起来。那双眼睛呀,让我想起草地上跑着那些牛羊,白亮亮的。一声咕咕喂响起来,正是我到处寻找的那个奇怪的鸟叫声。
婴儿手脚舞动,拼命地哭叫。
我伸出双手去捧他,你松开手,孩子竟然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我伸出手去抓,抓了两把血红的冰水。那婴儿变成了一团血红的水,在温热的晴空里融化了,血水从我指缝里大滴大滴地滴到了草地。
你惊叫一声,抓住我的袍襟使劲拉扯,哭嚎声让遍山的牛羊也伤心地呜咽起来。你眼内充血,说我弄死了孩子,说那是我的亲生儿子呀。我不停地辩解,那不是儿子,只是坨血红的冰,是早已融化掉的冰呀!
你埋头,没有哭泣。抬起头来时,我见你脸上涌满了血红,很像那婴儿的肌肤。我轻声叫着你的名字,你没理睬我,雪白发亮的眼睛望着蓝湛湛的晴空。过后,你冷冷一笑,抽出吃肉的小刀,朝自己脸上割去,一刀两刀……我想拉,但拉不住了,你的脸、你的身体也变成了融化的冰水,缓缓地淌在这无边远际的血色里。
远处传来隆隆的轰鸣……
雪风开始疯狂地滚动……
她(声音是平和的,好像是对着一盏油灯喃喃私语。)——
我的梦是个很怪的故事,故事里有一眼绿绿的泉水。
水边盘腿坐着十个穿氆氇呢袍的男人,面色红润,留一样的盘耳发辫,上面缀着牛骨雕饰圈。十个男人九个陌生,那个用熟悉的微笑看着我男人就是你。
你说,这些都是你的兄弟,从一个名字很古怪的地方来的。我说从来没有听你讲过你的这些兄弟。你哈哈笑了,说不讲是为了让我今天看见他们时高兴。
十个兄弟一声吆喝,都从怀中摸出一只木碗来,舀起一碗水朝我递来。我大口灌着。这水像酒,在我心内燃烧。我感觉到自己也快燃烧成一团火苗了。
周围全是爽朗的笑声,乒乒乓乓的碰碗声,吧嗡吧嗡的祝酒声。酒的浓香轻柔如纱地在空气里弥漫着。
我们全醉倒在地上……
我睁开眼睛,面前只站着你。我四处瞧瞧,空****的到处是爬满杂草的乱石,连那眼碧绿的泉水都不见了。我问你,你的那九个兄弟呢?你诧异地瞧我,说我多喝了酒,你只有个姐姐,从来没有兄弟。我说是你那九个兄弟用酒灌醉了我,你劝我再不要喝酒,会烧坏肚子里的孩子。可你兄弟们还是让我喝了下去,说不是酒,是成仙的水。
我恐惧地捂住肚子,里面一阵一阵地搅痛,肌肤像冰似的开始融化,血水珠子似的从汗毛上渗出来。我惊恐怖地张大嘴巴,大声叫喊。肚皮里搅痛越来越凶了,还发出轰轰隆隆的雷声,我吓坏了。
我在地上拼命地挣扎,翻滚……
醒来时,我正躺在雪窝内,积雪盖了厚厚一层。我站起来,脑袋嗡地响了一声,眼前又一阵晕花。我咬咬牙,扛起那袋糌粑面,顶着雪风埋头朝前挪动沉重的脚步……
那一刻,我真想有袋子刚出窖的青稞酒,能灌得浑身燃烧起来……
他(把她的手捧在好里,嘴里哈着热气,眼内含满泪水)——
透过雪地反射的白光,我看见一个黑影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我想,是头狗熊吧。这么冷的天,只有这种皮厚肉肥的东西才敢摇摇晃晃地走。我蜷缩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想装成一堆雪的模样。熊很愚蠢,会上当的。
黑影摇摇晃晃地朝我靠来,我感觉到一股粗壮的呼吸声,雪地仿佛一点一点往下沉。我仰着脸,眼前一片黑暗。我觉得一又铁硬的脚掌正向我脸上踩过来。我惊恐地叫了一声,滚到了一旁。
对面也发出一声惊叫,身上的雪层层脱落,我看见那黑熊变成了一个女人,慢慢朝我蹲了下来,与我面对面。我听见她的牙齿在乌青的嘴里橐橐碰响。
我俩就这样对视着,许久许久,雪飘在脸上又融化成了水珠子,淡淡的雾气飘在眼前。
“你是谁?”我问。
你没回答,我听见呼吸声越来越浊重。
“你是谁?”我又问。
我听见一阵低低的啜泣,随后又高声地喊叫,到处都飘**着那惊喜的声音。
“洛尔丹!我找到你啦,哦哟哟,我的洛尔丹呀!”
她(声音软软的,像茶水,喝在嘴里却暖着心呢)——
你把我吓坏啦。
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堆让雪掩埋的枯树桩。
我还是认出了你,不是从你那张裂着血口的脸,你的脸让寒风吹得变了样,就是你母亲捧住你的脸,也很难认出那是她亲生儿子。我是听出了你的喘息声,粗壮的很有男人味道的喘息声。你的喊声有些哑,我知道你内心痛苦时就是这种声音。
那时,我觉得漫天雪花飘得好轻盈烂漫,像是草丛里飞来飞去的白蝴蝶。风依旧寒冷,哈出的热气瞬间就冻成了白霜,可我还是喜欢大口大口哈出的白雾。
我抓住你的手时,心里一阵冷颤,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我一遍遍地叫你喊你,把你僵硬的手放在嘴上哈热气,又抓起地上的冰雪在你手上揉搓。
“痛吧,很痛吧。”我一遍遍地说。
你紫色的手背在我揉搓下渐渐红润起来。我把你的手暖进了怀里,看见有两颗泪珠子从你眼角爬出来,沾在睫毛上闪呀闪的。
你冰团似的手在我怀里动了动,渐渐有了热气。你的脸难看地歪扭着,嘴唇动了好几下,费力地吐出几个字:“脚。你看看……我的脚……”
你的膝盖以下全封冻在两个大冰坨子里,又紧紧与地上的雪冻在了一起。我试着敲了敲,硬邦邦的像是石头。你难过地看着我,脸也成了雪雾一般的苍白。我听见你说:“索琼,我的腿废了。”
我捧着你的头,亲亲你的冻僵了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会站起来的。我会让你站起来的。”
你眼睛红了,舌头哆嗦起来,说:“我成了废物,不配做你的男人了。”
“别傻了,你是我男人。”我抓紧你的手,按在我隆起的肚皮上,说:“你摸摸,那是你的儿子。他还等着出来看看自己勇敢的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