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是猛烈的轰炸,我脑袋内却是一片嗡嗡嗡的杂声,在一片火光闪过后,我啥也听不见。我看见冲锋的人在一片血光里倒下,楼房在垮塌,碎片与瓦砾就压在我身上。我们冲锋的腾冲英国使馆楼还熊一样立着,墙壁像铸了铁,炸药包与手榴弹成片地在它身上炸开又熄灭。里面的日本人也把机枪子弹和迫击炮弹成片地泼了出来。我记得,我们连二百多人,现在大多躺在了这片焦土上了,血浸湿了我的衣服又干涸成了硬壳。

连长用大刀背敲敲我的后脑勺,说还没死吧,给老子爬起来。又该冲锋了。

我抬起头,他变成了一团火,在我眼前一闪就成了烟雾……

我耳朵里又能听见声音了,是水一样流淌的声音,还有石头掉在树叶上又滚落到石板上的声音。我摇摇头,眼前的硝烟与火光熄灭了,我回到了冰冷的石洞里。

声音在响,很柔很美。我看清了,达瓦坐在那台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黑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滑动,声音就从那儿流淌出来。琴声像轻缓流淌的河水,又你有人在对一片青草轻轻地抚摸。琴声把我慢慢地从梦里唤醒过来,血肉横飞的战场渐渐飘远了。

达瓦看着我笑得很甜,没说话,只把柔软的琴声朝我身上泼。我却忍不住狠命地咳嗽起来,鼻腔内全是硝烟与尘土的味。

老阿洼不知从哪里出来的,他站在达瓦身后,拍拍她的背,琴声停下了。他看看我,说你身上的还疼痛吗?

我说:“好多了。骨头有些冷。”

他哈地笑出了声,说:“骨头知道冷了,你快好利索了。不过,你心里还有伤,伤不愈,大热的太阳都会在你心里压上一片阴云。伤,还得好好治。”

我沉默了,托着下巴看着火炉里飘动的火苗,眼心里很烫。我能坐得住么?那么多的人在浴血奋战,在与日本人搏斗,我却在这儿,在一个谁也找不到地方静坐疗养。

老阿洼走过来,把一碗热茶放在我手上,眼内闪动着慈爱的光。他说:“再过几天吧,你好利索了,我会把你送回去的。”他低下头,火炭烤红了的脸对着我,笑了一下说:“我可不想打仗,也不想看到人杀人。”

我嗯了一声,把心里的不愉快咽了回去。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冰冷的是骨头,血却是热的。杀敌卫国的愿望还很强烈,我如果回去,还会拿起枪冲在杀敌战场上的。

老阿洼说,你能活过来,站起来,就很不容易了。你还年轻,那么长的路还得走,我可不想让我救的人,再一次躺下来。

他叫达瓦把钢琴收了回去,我知道,他与我又得观看冰墙上与风雪抗争的部落了。

一个为生存抗争的部落,与一个为生存战斗的民族,在这个世界的两个空间里拴在了一起。看着冰墙上的画面,我想,我一个死过的人,再掉入险恶的境地也不会有任何恐惧了。

还是风雪,刮得冰墙都在哗啦啦抖动。遥远处火光渐渐拉近,我看清了一张熟睡的脸。脸很粗糙,高高的鼻梁上有冻裂的口子。眼睫毛上都是雪粉。

那双眼睛猛地睁开了,似乎在看我,又瞧向了别处……

哦,是洛尔丹醒来了。

他抬头就看见了那头苍老的,骨瘦如柴的狼。

那时,雪花在微弱的晨风中飘飘洒洒,编织着细细密密的灰网。快熄尽的篝火吐出一丝冰冷的烟雾,又融进更深更浓的雪雾里。

洛尔丹在吐出一团咸涩的浓痰时,看见了那头狼。

这头胆大的畜生竟然蹲到了篝火上,高翘起浓大的尾巴,一对浑黄的眼珠看着洛尔丹,嘴一张,长长的涎水滴了下来。

洛尔丹激怒了,捏着雪团,咬牙切齿地说:“老子还没死呢,你就想来啃骨头了!”

他扔出了雪团,砸在了老狼的脑袋上。狼惊愣了一下,缩缩头,跳起来朝坡下跑去。翻上一个雪坡时,它回头狠狠看了洛尔丹一眼,就消失在雪坡背后。

想起死后,还要让这样卑鄙的野物啃吃骨头,洛尔丹就伤心死了。他狠狠咒骂了一声,笼起皮袍盖住大半张脸。

“你在说谁?”索琼在皮袍内动了动,爬起来,乱蓬蓬的头发上沾满了霜粉,双眼有些红肿。

“我在咒骂那个把我们引向这片死亡雪地的瘸鬼。”

“别怪他。他也是为了部落好。”

索琼坐起来,望着漫天的雪,心内寒透了。

“如果部落真的毁在了这片雪地,我要把他剁成一百二十快,然后一块一块扔给这些恶心的野狼。”

“你……别怪他了。”索琼低下头,从怀里掏出围巾包在头上。她很伤心,对着这茫茫苍苍无边无际的雪野,她早已哭不出来了。她活动一下冻僵的手脚,又在雪地上刨出一些枯树枝,架起火堆,在升腾着甜丝丝的烟雾中,鼓足腮帮拼命吹着。火焰升起来时,她干涩的眼睛让晶亮的泪珠填满了。

洛尔丹缩着身子,不想说什么了,也懒得动一动。火烤得眼皮辣乎乎的。他默默地看着索琼把水烤开,毛毡烤热,糌粑汤熬好,双手捧到他的面前。他眯上眼睛,懒得动一动。

“吃吧,吃了东西好赶路。”索琼双眼又红了,脸上透出了一层霜色。

洛尔丹端起碗,狼吞虎咽吃干净,又捧着木碗看着越来越浓的雾,眼里透着一片冰凉。

“今天还会下雪的。”洛尔丹有些伤心,捂住嘴巴拼命地咳嗽。

“下雪也要走。”

索琼把东西收拾好,把一小撮糌粑揽进麋皮口袋里拴好,揣进皮怀内。她把烤热的毛毡裹在洛尔丹身上,皮绳套好。望着远处,伸手拨开脸颊上的一绺乱草似的头发,抿嘴笑笑,说:“下雪也要走。我不想躺在这里等死。”

“那就死吧。”洛尔丹懒懒地眯上了眼睛,他感觉到了身子在缓缓移动,耳旁有风摩擦的哧哧声。

索琼拖着睡在毡片中的男人,踩着深深的雪窝,朝坡下走去。她觉得自己拖的是一座沉重的山,每迈一步都得憋足了劲,浑身的血都一起朝头顶涌。她咬紧牙齿闭上眼睛坚持着,沉重的毡包缓缓朝坡下滑去。

洛尔丹感觉到自己正骑着马,悠闲地走在一队驮帮马队的背后。

摇摇晃晃,马蹄踩进了两年前那个早晨……

洛尔丹记得,他是正在草滩上遛马时,跟着这个驮帮走的。

那时,阳光融化成一片金色粉末,瀑布似的从山垭口泻了下来。驮帮吆喝着一长串驮盐包的牛在雾气里缓缓移动,很像扔在路上的一串闪烁油光的珠子。

他并不在意这阳光和驮牛,他的面前正飘动着一片红云,轻盈地掉在了他有些疲倦的眼里,他的眼光清澈了,心里一激动就吹起了口哨,叽叽叽,像是云雀鸟在叫。哨音引来了更脆声的笑,咯咯咯,是从天而降的金翅鸟吧!哦呀呀,我的金翅鸟哟。

洛尔丹拉紧马缰绳,跟着驮帮上了山路。他的眼睛也变成了一只鸟,紧紧追着那团红云上下盘旋。红云羞涩了,艳红着一张脸躲在皮袍内,只露一双透亮闪动的大眼睛。

哦嗬嗬嗬——,背后一声吆喝,牛狂乱地涌了上来,差点把她骑的牛撞翻了。她趴扶在牛背上,背心沁出了冷汗。

“喂,你该长眼睛了,别老是像块石头。”

她父亲在后面吼,脸上一阵灰白一阵紫红,然后又是几声怪怪的笑。她父亲总爱这样笑,好像世上只有他才能悟出深奥的道理。

洛尔丹还跟在驮队背后,转过了好几个山口了。他早就听说了驮队瘸腿帮头的厉害,可他一点也不在乎,在他的冷言冷语中依然埋头跟着走。

驮帮歇在了杉林下的草滩上。草很肥,卸了驮子,牛就奔向了草地。在水边搭起帐篷,生起篝火,黑夜就降临了。帮中没人搭理他,红袍姑娘只朝他很神秘地笑笑,就冰冷着脸钻进了帐篷。那夜里,他枕着马鞍嚼一块干肉,一夜都没合眼。

早上,驮帮头瘸着腿朝他走来,满是疤痕和皱皮的脸罩着阴云。他就站在洛尔丹面前,眯缝着眼睛盯着他好久,很刺人。

“小家伙,你肚子里装着些啥东西,我清楚得很呢。”

“我……加入你们驮帮。”

“哈哈,你这个样儿还要追女人!告诉你,我女儿是头难驯的马驹子,我正要给她找个合适的牵马人呢!”

他一兴奋,跳起来,又跪在帮头腿下,说:“收下我吧,让我干什么都行。”

“让我的女儿骑马,你牵马?”帮头狡猾地笑了一声。

他就牵着这匹难驯的马驹子,走了大半个藏区了,还在汉地成都府里买了串冰晶玻璃的珠子。珠子配着她的红色呢袍,更加好看了。他卷着舌头为她吹出了各种鸟叫,还吹出了一支又一支情歌。在那片阳光洒遍的草滩上,他终于把她揽在了怀里……

雪风咝咝叫着,把雪原搅和了一遍又一遍,像在搅拌一桶奶子。索琼顶着雪风,拼全力终于翻过了一个雪坡,可她面前又缓缓立着另一个雪坡。看着高高耸立的雪坡,她心里一阵荒乱,腿软软地瘫了下去。

洛尔丹挣扎了几下,在毛毡中露出头来问:“喂,你怎么啦?”

她苦笑了一声,脸色同雪地一般的苍白。她说:“没什么,有些累,歇会儿再走。”

“索琼,别累了自己啦。你一人走吧,就让我躺在这儿。你拖着我走,会累死你的。”洛尔丹挣扎着爬起来,扯着捆在毛毡上的皮绳。皮绳冻硬了,怎么也解不开。他拔出腰刀要割皮绳,索琼尖叫了一声,扑上来按住了他的手,恳求说:

“洛尔丹哥,你别这样。你没拖累我,你跟着我,我才有了依靠。我才有力气拖着你走出雪原去。”

洛尔丹看着索琼眼眶内滚出的串串泪珠子,心又软下了。他叹口气,又躺了下去。

索琼拖着他,又朝前走去。

坡很陡,雪地很硬很滑。索琼伸长脖子拼命朝上挣着,每滑倒一次,她就把手抓在地上,抓进雪里去。她伸长脖子朝前挣着,粗重地喘着气。她想起了什么,停下来歇口气,噗地笑了。

“你累得脸都青了,还笑。”洛尔丹说。

“我笑你那时很傻。你给我牵马,也走这样的山路,你硬要我骑马上。风很大,你让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滚下山坡。你瘸着腿爬上山坡时,还要我骑马上。你说,你向我阿爸发誓,要把我牵到世界尽头去。哈哈……”

“别提那时的事了。”

索琼知道又伤到他的心了,就闭嘴不说了。她又拉着皮绳朝上爬去。风停了,雪原很安静。是山神可怜他俩吧,把风收藏起来了。只有雪花大团大团地落着。

快上坡顶时,她肚子里一阵绞痛,心脏像狗吐出舌头咻咻抖动。一丝寒气从脚底升起来。她感到快憋气了,抬起头朝前看,前面的山也在抖颤。她大张着惊恐的嘴,一声啊字刚吐出来又咽了回去。

她倒在了地上,又朝坡下滚去,带起一团又一团雪雾。

“索琼,索琼呀!”

洛尔丹大叫着,也朝山下滚去。喊声在四周寂静的山壁上碰撞着,又隆隆轰响着朝遥远处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