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天里,我都是在达瓦的琴声里醒来的。

我醒来时,她会给我一个很温暖的笑,我心里就会**起一团酸涩的涟漪。她问我,想听什么,我给你弹?我抓抓脑勺,笑得有些憨,随口就说:“想听我家乡的歌,采**。”

她很有兴致地看着我,说:“你唱来听听呢?”

我笑得有些羞涩,喝了口茶水,就唱了几句,又捂住嘴说,我声音不好,难听死了。

她说,好听,你再唱唱,把歌唱完呢?

不知为个啥,我唱着唱着,泪就滚落下来了。

我看见了小玉的身影,细细瘦瘦地在眼前飘动,举着一把金黄的小**朝我舞动。那个日子,小玉就爱采一大把**,唱着这首家乡的山歌,把花插在空酒瓶子上。窗前满是花的香味。我在楼下的阳光里看书,也闻了花香。她就叫我上楼来,听她唱。

想起小玉,我难过了,闭上了酸涩的眼睛。琴声响起了,是采**的旋律,加上钢琴的味道,温水似的流过我的伤痛的心。我默默地把曲子听完,泪水就润湿了干枯的脸颊。

她说:“你一定想起了什么了?”

我说:“我想起楼顶窗台上的那瓶**。”

她说:“有情的花吧,有情的花才会把歌唱得人流泪。”

老阿洼端来了大盘的卤牛肉,香味惹得人馋涎欲滴。达瓦说,吃饭吧。吃饱了,今天又得跟着雪地上的部落一起走了。今天的风雪还是很大的,歇在枯枝上的鸟都刮起来了。

在冰墙上的那片亮光闪动起来时,我心里还响着那首《采**》。有好多**也是白色的,雪一样的白。可小玉最喜欢的还是金色的。

洛尔丹在冰墙上出现了。他从雪窝里搀扶起昏睡的索琼,轻轻拂干净她头发上、眼窝里的雪粉。他用指头抹去她眼角上的一颗浊泪,她秀丽的小翘鼻子轻轻翕动了一下,吐出一丝微弱的热气。他抱着她的头,一股酸涩的东西在腑内搅动。

他瞪大眼睛望着狂风卷起的滚滚雪雾,眼睛血红,没有一滴泪。

“我的索琼,看看我,我这个样子像什么阿洼男人呀!我不是人,是一条不死不活的野狗!”

雪风无声无息地把白色的雪粉扬起来,又堆满了他俩的头顶肩头。洛尔丹紧搂着索琼,寒冷把他干枯的脸撕开了一条条血口,他也一动不动。他感觉到了从脚底上涌的寒气,他想,不久他的胸脯与手臂也会冻得僵硬的,手脚也会动不了的,像个石头一样。他想,自己就这个样子变成了一座山石,一座抱着情人的山石,别人会取个什么名字?又该流传个什么样的故事?他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就这样搂抱着,别管它狗样的风,狗样的雪,别管它骨节咔咔脆响,浑身冻成碎片。就这样搂着抱着,就这样……

他闭上眼睛,看见黑暗里也有一片荒野,一片雪原。狂风在吼,雪在地上磨擦,擦出了点点血珠,片片火焰。

血样的火焰冲天卷起来,烤化了他眼内凝固已信的冰山。融化的冰水从眼角涌了出来,浸湿了冻硬了的脸。

他轻轻把索琼放在毛毡上,又把毛毡折过来裹在她身上。他望着渐渐暗黑的远处,揉了一下冻得麻木的脸。他捧起雪在脸上手臂上一遍一遍地揉着搓着,嘴里喃喃说:

“男人啦,我是个男人啦!”

他在雪地慢慢爬着,在对面那片灌木林子间拖了条深深的壕沟。他刨开松软的积雪,拾起一根柴禾。他来来回回地爬着,柴禾就堆了很大的一堆。他靠在柴堆上大口喘气,为自己的成绩兴奋得脸颊发热。

他摸摸腰带,没找到火镰。那东西是掉到冰河里了吧,他想。冰河真可怕,洛尔丹还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河,冰块哗啦啦地撞击,碎片满天飞溅,人陷在里面只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腿就不是自己的了,只是两根笨重的木头。

他又望了眼昏睡的索琼,摇晃着头叹了口气,说:“我真不如你。阿洼所有的男人都不如你呀!”

他手伸进索琼的皮怀内,他知道索琼该有火镰的,就揣在皮怀内。

他的手抓住了一团死硬的东西,拖出来,是一截皮绳子。这截让火烤焦了一半的皮绳像闷雷在他脑心里隆隆响,他惊愣了许久。索琼呀,傻傻的索琼呀,这几天你就靠吃这个过来的呀!你啥也不说,默默啃吃皮绳,让我一个大男人喝你熬得滚烫的糌粑汤。索琼呀!他鼻腔内又一阵酸痛,牙齿嚼着这苦涩的皮绳子,又伸出同样苦的舌头,忍不住又一串酸涩的泪落了下来。

他一下一下敲击火镰,火焰腾起来时,他听见火堆对面一阵扑腾扑腾的响,雪粉溅了他一身。一头灰毛狼蹿起来,朝黑暗处慌忙逃去,消失在雪雾里。

“臭东西,你敢过来,我会剖开你的肚子,喝干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