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响声从冰墙里传过来,我听见达瓦很神经质地大叫一声:“快看,狐狸!”
我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把手里捏热了的拼图块扔到地上。好多碎片就这样胡乱地扔到地上,五颜六色的,像撒了一地的花瓣。
冰墙上的画面渐渐清晰了,我看见了那条橙红色的狐狸。看见它卧在雪窝里舔着肿痛的足爪,又紧紧伏在地上。周围的山体左右摇晃,漫天的灰雾挟着冰碴雪块铺天盖地卷了过来……
对面山上的响声仍然没有停止。
它跃出雪窝,在雪地上东躲西藏,想找个避身的地方,跑上一个雪堆又一个雪堆,直到累得趴伏地上哀伤地叫了几声。
它已经站在了高高的山垭口上,清晰地嗅到了山那边阳光的气息……
轰隆,轰隆隆——
刚刚翻上格日弄大雪山垭口上的阿洼部落的牧人们,都听见了这雷鸣般的声音。埋头寻路的牛全昂起头来,眼眸亮晶晶的。
“天快晴了。听听这声音,是凝固天空的冰板破裂了。”有人说。
“屁话。这是雪崩的声音,我在岗嘎尔山下牧牛时听见过这声音。啊嘿嘿,整座山的雪在摇晃中全崩塌下来,母猪龙就在雪雾中摇头摆尾,眨眨眼睛,沟沟壑壑全让冰雪填埋成平地了!”有人说。
“啧啧啧,不知谁得罪了山神,该他倒霉了。”
“让我看呀,是那个扔下部落逃跑的老瘸子吧。他罪大恶极,胆小怕事,山神是冲他发脾气吧。”
“别瞎说,帕加有罪无罪,佛祖的眼睛亮着呢!”索南卡拉着头老驮牛,赶上来说。
“你怎么老护着那个老瘸鬼?”
“不是我护着他。我总觉得,如果不是他,我们阿洼人可能大多冻死饿死在雪野上了吧。”
“哦哦哦,老瘸子竟然成了我们阿洼人的救命菩萨了!啊啦啦,我看呀,是他的那罐马尿水把你的木头脑袋灌成一团稀泥了吧!”
“唉唉唉,那个狗屎一样臭的老瘸子有九根肠子,他把我们部落扔到雪地上东奔西跑的,谁知道他打的是啥鬼主意呢!”
“也许是想把我们部落卖给山那边的玛萨人吧。你们听说过没有?老瘸子做买卖时,就拐过部落里的人卖到山那边做娃子,换好几块大洋呢!”
“该死的老瘸子,难怪山神会愤怒呢!”
索南卡跟在后面,越听越不顺耳,气青了脸,把拳头捏得咔咔响。他跳到他们前面,手一舞,说:
“我看是臭狗屎糊住了你们的眼睛吧!你们才在人家背后说这些没长眼珠的话。”
那几个人看着气得脸色发青的索南卡,互相递了个眼色,没敢说什么了。只听见牛蹄子踩得松脆的雪地咕哧咕哧响,人与牛都在稀薄的空气中吭哧吭哧前行,口里鼻孔里喷一片灰白色的雾。
维色听到那声响亮的轰隆时,没像其他人那样的惊慌和激动,沉默地看看天空,拉着牛在部落的前面踩道。牛驮着帐篷杆铁锅茶桶,一路上叮叮当当地响着。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头很强壮的公牦牛,背上摇摇晃晃地骑着残了腿的索琼,仰着好看的脸,松散的长发荒烟似的随风飘**。
翻上山垭口时,维色才轻轻松松舒了口气。他眯眼望着渐渐晴朗开来的天空,对后面的索琼说:
“喂,下来歇歇,好不好?”
索琼默默地点点头。一路上,她都是这般沉默,和谁都不说话,腮上老是沾着湿润润的泪迹。维色知道,洛尔丹死后,她心里苦涩,也不好多问。
“小心点,搀住我的肩膀。”
维色把她抱下牛背,就坐在雪地上。索琼躺下来,很冷地笑了笑。
“我们等一会儿吧,索南卡赶上来了,叫他烧堆火熬点茶。”
维色朝山下望去,稀稀落落的牛群吃力地朝上爬着,疲惫不堪的阿洼人揪着牛尾巴跟在牛背后,不时嘘起的口哨声也软软的,像无力抽打的鞭子。昨天的那场白毛风,使部落畜群损失很大,人们躲在一个大岩窝内才幸免于难。不过,他们终于熬过来了。牛不多,有太阳和牧场就会壮大起来的。羊只剩下几只小羔子,裹在妇人们的暖烘烘的皮怀内。不过,草青水暖的时候,羊羔子会长大会繁衍的。总有一天,强大的阿洼部落又会生活在新的牧场上。维色想到这些,双眼就发亮,浑身的骨头都有了力气。
索琼慢慢刨挖地上的雪,她多想刨出坚实的泥土,刨到一棵正在抽芽生长的小草。
这两天,她真像颠簸在一艘牛皮筏子上,昏沉沉晕乎乎的一天又一天就这么闯过来了。洛尔丹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如果不是她腹腔内悄悄生长的那棵嫩芽子,她真想跟着洛尔丹去了。是这棵嫩芽给了她许多的安慰与希望。她相信孩子生下后,会成长为洛尔丹那样的阿洼汉子。她在心里暗暗许下了愿,部落到了新的草场后,她要在觉仁波佛像前点亮九十九盏灯,磕九百九十九个等身长头。孩子长大些了,就带上他磕头磕到圣城拉萨去。
空中又一阵哗嚓嚓响,黑沉沉的天空破裂了,**出一片清明如水的湛蓝色。黑云让初升的太阳烤卷了边,缩成一团团羊毛状的东西朝远处飘去。渐渐的,四处积雪的山顶抹上了一层金黄,像是烧得很旺的火把。有无数冰屑碎片满空飞扬,银灿灿的,很像千千万万的鱼鳞片。
太阳终于出来了,刺眼明亮。
许久没见太阳了,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狂喊着,蹦跳着。维色感觉到有冰冷的东西在脸颊上爬动,手一抹竟是一颗颗黏稠的泪水。
“天啦,太阳真的好晃人。”他说。
他想起了什么,拍拍鼓胀的皮怀,里面的婴儿仍在熟睡。
“出来吧,小虫虫。你该睁开眼睛看看太阳了!”
他拍拍睡眼惺忪的婴儿,迎着太阳举去。
阳光清水似的从婴儿舞动的手指缝、胁窝间筛下来。天啦,维色觉得阳光下的婴儿是那般的迷人漂亮,浑身金灿灿的,简直就是金子铸成的小羊羔。孩子的嘴鱼样的翕动起来,他是在品尝太阳的滋味吧。哦哟哟,太阳里有母乳的香甜吧!婴儿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初次看见这么亮的太阳,他有些恐惧了。突然,他咧开嘴唇哭喊起来:
呜哇,呜哇哇——
那是他唱给太阳的第一支歌吧。哭喊声同强烈的阳光一起在四处的山壁上碰撞,山崖上摇摇晃晃的雪又崩塌了,轰轰隆隆朝下滚落,像山顶塌下的泥流滚石。
空旷的雪野,就让这大片大片的,染上阳光金色的冰碴雪末淹没了……
“狐狸!”
索南卡惊喜地叫了一声,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朝上看去。顶上突然袭来的强光又使他们难受地捂住了眼睛。
是那条红狐狸,高高地立在前方的一个雪堆上,背景是蓝得透明的天空。阳光似乎在它周围跳舞,雪也蓝得醉人。毛茸茸的光斑在它浑身上下闪烁着,使它的皮毛艳丽得像一片鲜嫩的花瓣。
“好漂亮的狐狸哟!”
索南卡为自己第一个发现红狐狸兴奋得手舞足蹈,他叫部落里的人都来看。
“简直就是格日弄山神的化身。”
不知谁说了一句,所有让艰难迁徙折磨过的人都跪在了地上。他们用额头一次又一次磕碰着坚硬冰冷的雪地,抬起头来时,山口上已没有了红狐狸的踪影。
那里只留下一地让太阳烤蓝的雪……
蓝色的雪渐渐地推近,扩大,填满了整个冰墙……
老阿洼手在冰墙上一抹,熄灭了。冰墙又是一片沉默的青黑。
我与达瓦久久望着冰墙,没说话,心里却很沉重。
老阿洼摆了一桌的好肉好菜,又倒上热茶,对我们说,你们还不饿呀。这么些天来就没好好吃过东西了,现在该吃得饱饱的,睡个好觉了。
我喝着热茶,心里哽着好些话想说。达瓦也是,她刚想张嘴问,老阿洼就把一块烤肉塞进她的嘴里。
我们吃饱了,喝足了,还恋恋不舍地看着暗黑的冰墙。
老阿洼打了个嗝,说他想睡觉了。谁也别来打扰他。
他躺下时,达瓦和我还是忍不住吵醒了他。
达瓦嘴快,说:“爷爷,你丢下了那么多的东西给我们,我们能睡得着吗?”
老阿洼疲惫得眼睛眯缝着,说:“啥东西你们也把它扔开吧,我明天再给你们说。明天吧,今天累死我了。”
他又打了个长长哈欠。
我与达瓦坐在火旁,谁也不想睡。达瓦看着红亮的火苗子,我却看着一地的拼图块。我们都嗅到股熏香味,好像谁在用柏树枝烧桑烟。
我问达瓦:“阿洼部落找到那片肥美的草场没有?”
达瓦说:“我不知道。”
那不知道说得懒洋洋的,瞌睡就开始袭击我们了。她躺在了我的腿上,我靠在了柜子上,沉沉甸甸的夜就压在了我们身上。
醒来时,已是又一个大晴天,我们走出了洞屋,看着阳光一点一点燃烧了整个原野。
老阿洼指着前方说,那只红狐狸就是从那里跑走的。
那里有条清亮的河,弯弯绕绕地在绿草地上拐来拐去。
老阿洼说,阿洼部落翻过格日弄山垭口后,又走了两天路,终于找到了那片有漂亮海子和温泉水的草场。他们在草滩上扎下了帐篷,圈起了畜栏。那一天,太阳刚刚升起,没有一丝风,面前的海子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海水搅动着阳光,哗啦啦地呼啸,变成熔金一般的颜色。一股金黄色的浪花越蹿越高,呼啦啦溅开来,一对皮毛金色的骏马升腾起来,上了岸,在草滩尽情地打滚嬉玩。日落时,才依依不舍地沉落海底。
那一日,所有的阿洼人都看见了那一对金子颜色的马。他们的头人维色给这片草滩起了个响亮的名字:阿洼色达——阿洼人的金马。
我终于明白,老阿洼让我天天追着看的这个冰墙上的故事,不是追着那个部落拍下的。是一个很久前的故事,一个编导过的史诗。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老阿洼时,他哈哈笑起来。他抹了抹眼角上的泪,说:
“怎么你们所有看过这故事的人,都在问我一样的问题呢?我本来就不是让你们看过去,或看今天的,我想让你们好好想想,香巴拉到底是什么?那可不是让世上的人东闯西撞地去寻找啥样的仙境。”
我说:“香巴拉是什么样的呢?”
他什么也不说,在阳光下盘腿坐下来,闭上了眼睛。嘴唇在轻轻地嚅动,我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达瓦的歌声清脆又响亮,鸟儿似的朝新鲜的阳光飞去。
美丽的山谷水草茂盛,
是奶牦牛安身的地方。
茂盛的草原给了我白色的奶汁,
青草呀,你的恩情我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