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到晚,我都憋着一股气,要完成这幅巨大的拼图。
我忘了吃饭喝水,奶茶和炖肉汤的香味惹不起我的食欲。我忘了天忘了地,忘了这间闷人的石洞屋子,也忘了坐在我身旁静静看我拼图的老阿洼和小达瓦。
时间的脚步在这里踏着缓慢的节奏悄悄地前行……
我很有成就感地看着地上铺开的那幅巨图,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红花黄草,村庄里的炊烟,水田里的耕牛,群群小鸟在田野上飞翔。这平和的美景像极了陶渊明写过的那个隐没人间的桃花源。
鲜亮的色彩,美丽的图景,我怎么会有这样的灵感呀,小小的木块随着心意就拼出来了。我看着坐在旁边的老阿洼,又指指拼图,说:“看看,我不由自主就拼上了,拼到今天就成这样儿了。”
老阿洼笑了笑,啥也没说,看着我,用犀利的眼光叫我快快拼完。
我手里只捏着几块红色的拼图片了。在图中心,就是村庄与天空的接口处,有一块不成形状的空白。我把手里的拼片一块一块填进去。我与达瓦同时叫了起来,那是一块让风吹上天去的绸巾,柔软的绸巾在风里飘**扇动,像极了一只红色的大鸟。
我在惊叹的同时,又紧捂住耳朵蹲了下来。我知道老阿洼和达瓦都很吃惊地看着我,他们都不会明白,那张飘向空中的红绸巾,让我觉得这图又神秘又可怕。
它是什么东西呀,怎么能读懂我的心呢?
红绸巾,两年前的红绸巾,一模一样的红绸巾呀!
那天,我从街头一个俄罗斯商人那里看到了一张红得耀眼的红绸巾,手指拈着揉着,细腻得像婴儿的皮肤。俄罗斯商人看出了我对这绸巾的迷恋,就哈哈笑了,说:“你有老婆了吧,这是头巾,戴在头上肯定比天仙下凡还漂亮。”
我笑了,又咬住了嘴唇有些羞涩。我说:“头巾是很漂亮,可我是学生,兜里没几个钱呀。”
俄罗斯商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小伙子,我们这一早就能在这儿碰面,可算是有缘分了吧。这样吧,你身上有多少钱?”
我掏了出来,只几块小铜币。
他从我手里抓过来,把头巾塞进我手里,说:“就算成交了吧,你给我开了个好张呀。小伙子,快去把头巾戴在你意中人头上吧。”
我就拿着这个头巾,去向小玉求婚。那时,她也在省城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她戴着头巾,在镜子前左看右看,脸红了,说:“我一定要戴着这块红绸巾嫁给你。”
我看着一朵红花样的小玉,醉了。
小玉说,她考完国文,就同我一起回康定乡下,去见她的父母。她父母会同意她嫁给我的。
我记得,我与她回到家乡康定,刚翻过那座种满桃树的小山包,就看到了我们的村子,村前清清亮亮的小河映着朝霞,水声像鸣琴一般好听。阳光透过村后的竹林,一片蓝色的炊烟飘起来,小玉紧揪着头巾,脸上沾着金灿灿的阳光很好看。当村口有一群出牧的羊冲出来时,她激动了,举起双手舞动起来。
就在此时,一股风刮来,她的头巾扇动着翅膀飞起来了。她伸手想去抓没抓住。头巾在风里翻卷扇动,越飞越高,在明净的蓝天映衬下鲜亮明丽。
后来,那头巾跌落下来,挂在了村头的那棵高高的杨树上……
看着那张红色的头巾,我忍不住了,眼心一热泪水就滚落下来。
达瓦紧紧搂在我的后面,脸贴着我的背脊。她知道我心里苦,想安慰我。
老阿洼看着我的拼图,又看看我,说:“你拼完了。很好看的图,都是从你心里生出的图吧。”
我说:“我做过这样的梦。”
他看着图,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说:“太像我的村子。”
他说:“你心里很苦?”
我说:“我是太激动。”
他说:“不苦,就把眼睛上的水擦拭干净。”
我擦了擦湿润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阿洼很认真地说:“你拼出的不是别的地方,就是香巴拉。都说那是很难寻找到的神秘地方,是天国一般美丽幸福的国土。其实就在你的心里。平静安宁和谐的生活,没有战争,没有灾难,没有饥饿,就是你的香巴拉圣土。”
老阿洼说,能在这里拼出全图的只有三个人,过去来的两个人,他们一个是迷路的商人,一个是朝圣的僧人。看看他们拼出的图吧。老阿洼伸手在冰墙上一抹,我看见了那两幅拼图。
一幅金光灿灿,是座金山吧。山里处处生长着摇钱树,房屋、亭台、楼廓与街肆全闪耀着一片金光。不过,街上行走的商人们都很平和,他们或在店铺前闲逛,或与人互捏手指头,做着买空卖空的交易,气氛是那样的和谐。那是一座安宁的商业城。
一幅像绽开的莲花瓣,每瓣花里都有一座造型雄伟的寺院。自由生活与修行的僧侣们或面壁悟道,或聚众讲道辩经,都是一片和平祥瑞。那些隐在莲花瓣里和绿树丛里的僧屋都让色彩涂抹得彩虹一样的漂亮。
老阿洼说,同样的拼图块,看看他们就拼出了这样的图。你很奇怪吧,其实不用那么怪,这拼图块是和人的心灵相通的。只有你的心灵平静,才能找到你最想到达的归属,就是你认为最美丽最幸福的地方。那就是你的香巴拉。
我说:“你说得对,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我的村子。没有战争,生活平静的村子。”
老阿洼笑了,说:“我还看过另外的香巴拉,就是流传最广的香巴拉理想国唐卡图。”
老阿洼手在冰墙上又一抹,出现了一幅色彩厚重的图,看着很像巨大的寺院壁画。老阿洼说,这是唐卡。你知道吗?唐卡就是藏民族画的佛教内容的卷轴画,多画于布或纸上,然后用绸缎缝制装裱。看看这幅,据说来自《时轮经》,很细致地画出了理想中的世外天国香巴拉。
我很仔细地看着冰墙上的图,那是幅主体用好几个圆圈套着,分成八块的城市平面图,周围云雾缭绕,绿树成荫,上有菩萨传道,下有高山湖泊。中间是立在五彩山川间的水晶宫殿。
老阿洼指着图说,这在唐卡里叫坛城图,像曼陀罗似的围裹中心主体圆圈的组合。其实,是把哲学意味与宗教理想全构想在一幅画作里。这幅图,也称为若根香巴拉旅行指南。据说要去香巴拉,得由印度或西藏出发,要经过好多不毛之地与神秘地区,要通过荒漠与崇山峻岭。旅行者除了必须克服各种天然障碍,如高山、深水之外,亦需祈求护法神的协助,用心力对抗沿途来袭的种种恶魔。经过各式各样的考验到达通往香巴拉王国的高山梯道。那梯道细如游丝,须经过各种精神修炼来变换其身心,最后你的体重减轻到一根鸟羽一只小虫那样,你才能爬上位于云端被美丽群山环绕的天空之城香巴拉。
假如你到了香巴拉,可以看到由美丽的公园与城堡所构成的理想国土,四周有双层雪山环绕,分成八区如同莲花的花瓣,而中间又有几座山峰环绕着一个雄伟的城堡,就是国王所住的王宫。香巴拉的居民有着各种食物与生活的情趣,丰富极了。并且生活快乐,全境没有犯罪的事情发生。全部的居民都在国王指导下修习时轮密法,所以都很长寿。
如果我们向着王宫的前进,走过包围王宫的小山,首先见到的是王宫最外围的四扇金色拱门,上面有镶有漂亮的珠宝。再往前走,出现眼前的五个以王宫为中心所构成的同心圆,涂着黄、蓝、红、绿,白五种颜色,分别代表地、水、火、风、空等五种构成宇宙的元素。经过许多房间到达王宫的最中心便会见到象征时轮的密法文字和图案,见到花及动物的雕像,一共七百二十个,而最能代表时轮密法的精神的时轮金刚就耸立在那坛城中心。而王宫外面的八个地区,由清澈的河水区分开。境内四季如春,外围的高山不但阻挡高山外寒风的吹袭,而且也使外人不易进入。
看着那幅图,我眼睛有些花了,红一条、绿一条的光芒在眼心里闪烁着。我捂着眼睛说,这画很刺眼。
老阿洼哈哈笑了,手一抹,冰墙上的图消失了。他说:“其实,时轮经里的香巴拉和你拼出的图画是一样的,都是心灵闪现,都是理想造图。”
我摇摇头,说:“不懂。”
老阿洼又一笑,说:“有些东西,你可以想,却不能完全弄懂。有些东西,你苦思冥想一生一世都不会弄懂,有些东西几代人同时苦思也白费功夫。我们何必去讨一个明白呢?假如它存在,你相信它存在就行了。”
我突然问:“你去过香巴拉?”
老阿洼沉默了好久,才说:“我没去过。达瓦也没去过。”
我看着在油灯苗里晃动的他的苍老的脸,有些不相信的冷笑一声。
他说:“我与达瓦都是香巴拉人选定的守门,我们忠实地守护着香巴拉的进口出口,守护着很多不为外知道的秘密,却不能进入香巴拉王国一小步。我们是从祖辈那里继承下来的职责和义务,那是铁定的香巴拉法律,我们这些守护者,可以享用香巴拉王国的一些神器,却不能享受香巴拉人的特权。谁也不能擅自进入香巴拉王国,进入者就永远不准离开。我们世世代代为香巴拉的大门守护,在香巴拉神面前发过重誓,谁也不能违约。”
我看着达瓦,她把一碗奶茶放在我面前,很甜地笑笑。我说:“达瓦难道不是活了八十岁的年轻女子吗?”
“哈哈哈,笑死我了,”老阿洼笑得很响,说:“你一定是看了那本外国人写的《消失的地平线》吧。我对你说吧,那是假的,是作家想出来的故事。香巴拉人虽说能活很长,但我们不会,我们只是守护者,与普通的人一样,会生老病死,寿命不会超过百岁。达瓦呀,可能不会比你更大吧。达瓦,你刚过了生日不久,二十五了吧?”
达瓦很害羞地嗯了一声,脸红了。
老阿洼说:“好了,你图也拼完了,肚子也饿了吧。来来来,我把最好吃的牛肉干巴烤出来,我们喝几杯酒吧。好久没喝酒了。”
在啃吃着香脆的干巴牛肉时,我还在想,香巴拉真的是啥样的呢?老阿洼好像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我脸上轻轻拍了下,皱着脸笑了。
“小伙子,有些事得用自己的心去瞧。那里面有一盏灯,当你自己把它点亮时,一切都会豁然开朗的。”他说,然后张开嘴,哈出香甜的酒气。
我的伤终于好完了。
老阿洼翻看了我的眼皮,又在我的背脊和腿脚关节捶打了几下,说你全好了。看看你的脸色,红光满面的,精神力气也恢复不少了吧。
我故意弯弯胳膊,捏捏鼓胀的硬硬的肌肉块,说这下该放我走了吧。
老阿洼说,你是该走了。我们这里的规矩,该走了的就不会硬让你留下。他又对沉默地坐在钢琴旁的达瓦说,去看看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我们也给这位朋友饯饯行吧。
“对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问我:“你与我们生活了这么些天,我们还不知道你叫啥呢?其实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叫一叫二没啥区别。你可以告诉我们,也可以不告诉我们。”
我说了,我叫肖恩。姓肖的肖,恩情的恩。
我看见达瓦抬起头来,脸上有泪,她默念着什么,好像是我的名字。
一桌高原风味的藏餐,奶饼奶渣奶酪、烤干牛肉、烤乳羊肉、炖大块手撕牛肉。三个杯子斟满了青稞酒,酸奶里飘着青草的香味。
老阿洼举杯祝我伤愈康复,我喝下了他敬的酒,心里却又冷又苦。
达瓦忍不住哭出声来。
老阿洼怒了,恨着达瓦说:“你哭个啥呀,你不想他伤愈,不想他回家吗?”
达瓦捂住脸跑开了。我却没心思去吃肉喝酒了。啥东西塞进嘴里都没有了味。
老阿洼吃得很香,说:“你们年轻人呀,处久了有根绳子就把你们套住了。离别是苦,但叫你别走留下来,你也不愿吧。”
我说:“我是军人,还得回战场去。”
老阿洼就把一杯酒递给我,说:“这才是男人,才是英雄。儿女情长,毁不了英雄志气。你吃饱了,喝足了,就走吧。你想去哪儿?我都会送你去的。”
我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我对老阿洼说,想去给达瓦告告别。
他什么也没说,坐在火炉旁把一口鼻烟粉吸得很响。
我轻轻地来到达瓦的背后,伸开手臂紧紧地搂住她。她缩在我的怀里像只温柔的小羊羔,回头看着我笑了笑,眼睛又涌满了泪水。我在她耳旁轻轻说,我打完了仗会回来找她的。我知道,这石洞屋是在喜马拉雅冰山丛中,我会找到这里的。她又笑了笑,笑得很苦。她说,你不来找我,我也会走出雪山去找你的。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把她搂得更紧更紧,像要把她压进我的躯体我的灵魂。我闭上泪水模糊的双眼时,看见小玉蹦着跳着朝我跑来,舞动的手里捏着长长的风筝线。
风筝像那根随风飘走的红头巾,轻轻盈盈地就飞上了天。
我松开达瓦,回头对老阿洼说:“我走了。”
他没动,达瓦也没动,屋子里霎时静得出奇,好像他们都变成了冷冰冰的石头,和这四周的冰墙石壁一样。
只有石缝隙里沁出的水,滴滴答答掉到地上……
我想问,我就这样走出门,走下高高的雪山,走到我的部队里去?还是他们用那些会飞的桶送我回去?
老阿洼打开雕着花草的木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蓝色的圆球。我想说,是魔法水晶球吧,老阿洼很奇怪地看我一眼,说:“这是我们香巴拉人酿的酒,用只有香巴拉才生长的鲜花瓣酿造上百年,才酿成的。你来我们这里也不容易,也是缘分。你该尝尝啥叫香巴拉味道。”
原来是个圆形的瓶子,他揭开瓶盖,一股清香味在石屋内弥漫着。我深吸一口气,整个身子都变得轻盈起来。
他倒了一小杯,递给我,眼内精亮精亮的,脸颊上也像镀上了层金色的光晕。
我喝了一口,像冰冻的蜜水,甜透了心脾。我笑了,说好喝,就一气喝干了。
我脑袋内嗡嗡响着,四周的一切都像车轮转动起来。老阿洼说,这酒醉人,却不醉心。你睡在梦里,心却醒在世上。走吧,你比飞鸟飞得更高,比骏马跑得更快……
我觉得我正朝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洞沉去。
突然,有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把一块火一样烫的东西塞进我的手心里。我听见达瓦在我耳旁说,带上它,别弄丢了。
咕嘟嘟,我像被扔进了一个正冒着气泡的温泉里,温暖的水浪掀起来,淹没了我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