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气味真难闻。
土腥味、血腥味、烂肉味和说不出来是啥的臭味,堵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是哪儿呀,我四周一团漆黑,摸摸地上,全是湿漉漉的泥巴。痒痒的有什么东西爬上了手臂和脖子,我手拍打着,沾了一手的冰冷。我把手指放在鼻尖嗅嗅,那叫不啥的味就是这些东西发出来的。
有了光亮时,我才看清了,爬到我身上的是蛆虫,白白嫩嫩蠕动的蛆虫。
一股恶心的东西涌上来,我呕出了一口酸水。
那光亮从远处走近,我看清了,是一队打着火把,扛着铁箱子的兵。他们像没看见我,吭哧吭哧就从我身旁跑了过去。最后那个扛了两个箱子,在我的脚踝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扶稳箱子,朝我破口大骂,火光在他粗糙的脸上跳**。
我惊喜地大叫起来:“崔老大。呜哟哟,是你吗,崔老大!”
他看着我,眼睛也很惊异地张得很大,眼心里布满了红丝。他把火把靠近我的脸,眉毛皱了皱,说:“你?该不会是肖恩吧?”
我抹了下脸上的灰尘,说:“是我呀,肖恩。你的三兄弟肖恩呀!”
火光下,我看见他的浊泪和着泥土在脸颊上滚着,一把搂我进怀,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他说,你不是死了呀。在印度就听说你死了,飞机失事,我们还开了你的追悼会呢!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看看这个潮湿的泥洞,也说不清怎么来了这儿。他拍拍我的脑袋,说:“你一定是遇上什么事了,啥也记不清了。肯定是的,那叫失忆。是让炸弹炸昏了头脑吧。”
我苦笑了一下,啥也说不出来。
他脸色变了,说:“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了。快,扛着这个箱子跟着走吧。”
我扛着那个铁箱子,不太重,有五十斤吧。里面装着啥呢?我想问,看他急呼呼的,又不敢问。
吭哧,吭哧——
又一队人扛着铁箱子进来了。我们跟着火把朝洞的深处跑去,到头了,又爬上一个朝上的通道,看见两间屋子一般大的洞。铁箱子就码放在这两间屋子里。
有个美国军官朝我们比画着手指,OK OK!地叫着。
我们放下箱子,就跟着人朝外跑去。出了洞,我吐了口闷人的浊气,心内才感觉到舒服些了。
崔老大掏出怀表看了看,拉着我朝对面丛林里跑去。那里是我们的营地,我看见了我们的军旗,心里一激动,眼泪又出来了。崔老大拉着我坐在战壕沟里,又仔细看看我,笑着拍了下我的头,说:“你小子命大,没死,还长了不少的肉呢!”
他问我,怎么来到这里,在哪个队伍里混?我摇摇头,啥也答不出。
他失望了,摇摇头说:“你真的失忆了,脑袋让炸弹炸坏了。唉,你真不该待在这里,该去后方医院里治治。”
他眼睛又亮了,擂了我一拳,说:“你小子还是有良心,脑袋受损这么重了,还没忘了你的兄弟你的大哥。”
我说:“我死了也忘不了同甘共苦的患难兄弟们的。”
他眼睛红了,指指前方的那座大山说:“这些畜生,这些日本人,杀了我们好多兄弟呀!”
他才给我讲了,这山叫松山,是滇缅公路的咽喉。日本人在上面修了好多明碉暗堡,坚固得像是用铜铁浇筑的。我们第八军攻了一次又一次,尸体布满了山坡,就是攻不上去。飞机炸大炮轰也不抵事。就是十多天前吧,我们中国军第八军荣誉第一师第三团组成了敢死队,每人发五十大洋,用蓝布包着挎在身上就朝顶上冲去了。我也参加了敢死队,冒着密集的枪弹冲到主峰下。可是,主峰太高,坡陡壁立。我们只要一站立起来,就遭到暗堡里枪弹的袭击,死的人一堆又一堆,到处是打散了蓝布,大洋到处乱滚。那一仗,我有幸活了下来,可是我营里的兄弟全死光了。
他挥挥手,说:“唉,不说这些伤心的事了。不过,现在该是报仇的时候了。”
他眼睛内闪过一丝冷冷的亮光,我抬头就看见初升的阳光扫过东边的山头,金黄一片涂抹在生满松柏的岩石上,像刚刚点燃的篝火。
崔老大拍拍我的肩,叫我站起来看。一队工兵拖着长长的电线丝进了掩体,又把电线丝接在几个废弃的电话上。
崔老大从另一个兵士手里接过电话筒,拿在耳边听了听,又拿下来,对我说:“你今天怎么会走进地洞里去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摇摇头,说:“看来你脑袋真的打坏了。你今天走进的那个地洞,是美国顾问指导我们挖的。出这主意的是那个叫地老鼠的川北小矮子,他说,狗日的假如我会土行孙钻地术,我会夜里钻进去一个一个揪掉那些龟儿子的脖子。他的话让美国顾问听见了,说这主意好呀,就叫我们从阵地前方开始打洞。为了不让小日本发现,我们一边打炮一边佯攻,一边偷偷打洞。快二十天了,打到了主山头脚下,美国顾问扯着绳子量量,说可以了,又叫我们朝上挖。我们朝上挖了两天,又挖了两间大屋子。那就是用来装炸药的屋子。我们扛的那些铁箱子,就是美国运来的烈性炸药。等一会儿,我们就看看怎样送那些畜生上天吧。哈!”
他说着,点烟了一支烟,叼在嘴唇上吸着,电话耳机又放在了耳朵上。
太阳升起来了,这里的朝阳像火一样的鲜红,血似的淌满了山坡和松林。如果不是战争,我都想跳起来吼两声了。
崔老大突然站直了身子,连说是是。他肯定接到了长官的命令了。
他看看我,说:“是李军长的命令,叫我们准备好,马上爆破。”
麻痹敌人的炮声又轰鸣了,接着佯攻的又打响的枪炮,冲了上去。敌人的枪炮也响了起来,噼噼啪啪像过年时放的鞭炮爆竹。崔老大叫我们蹲在战壕里等待。他的烟吸得只剩烟头了,佯攻的士兵全下来了,电话里又一声命令,他扔下烟头,狠狠摇动那架电话机改装的起爆装置。
我与战壕里所有的人都抬头看那座陡立的山头,静静的立在阳光下像个巨大的雕塑。过了几秒,有沉闷的声音传来,大地颤抖了几下,掩体的支架吱吱嘎嘎响起来,土灰哗啦啦朝下掉。我抓紧了崔老大粗壮的胳膊。有人喝地叫了一声,我们都张大了嘴。山头上腾起一股灰云,越升越高,像给高高的山头戴了顶厚厚的灰布帽子。
四周的冲锋号响了起来,枪炮声同时炸响。崔老大甩开我的手,说肖恩,该我们报仇了。冲啊!
他第一个跳出战壕,蹲下身子打了一棱子枪弹后,就朝山头冲去。
我跳出了战壕,眼前的一切都让浓浓的硝烟和火光吞没了。人与人碰撞着朝山头冲去,在半山脚,我才发现自己手里没有武器。
在隆隆的枪炮声和大地的震动声里,没人理睬我了,像汹涌的洪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朝硝烟笼罩的松山主山头冲去,只一会儿,山脚下的焦土上只扔下我一人了,显得空旷极了。
我不知为什么,站在山脚不想移动,左手捏紧的拳头慢慢摊开,手心里有块珠子映着血红的阳光,好像一只大睁的眼睛。我认识这块珠,想起了那个称为香巴拉大门的石洞屋,想起了温柔漂亮的藏族女子达瓦。这珠子就是戴在她脖子上的。想起我在离开她的那一刻,她把这珠子硬塞进我的手心里……
我脑袋里轰隆隆响着,一串一串的事情开始清晰起来了。
神秘的老阿洼、有魔力的冰墙、风雪里搏斗的牧牛部落、饥饿的狼群、会飞的铁桶……
轰隆轰隆——
山头上又一阵巨响,我眼前展现的是雪山顶上摧毁一切的雪崩。高高冰崖上,大块大块的冰雪崩塌了。雪雾翻滚着卷向空中,巨大的冰块雪团在坚硬的崖体上摩擦出蓝色的光焰。一眨眼,雪谷里的人、狼和一切没冻硬的小生命全卷入了这冰雪的洪流里了……
胜利的冲锋号嘀嘀嗒嗒响个不停,在山涛海啸似的喊杀声里,我分明听见了达瓦清脆响亮的歌声,我的心我的泪都浸泡在这暖融融的歌声里了。
在雪山顶上的冰洞里,
能听见香巴拉的鸟鸣。
和平幸福的鸟鸣哟,
听过后就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