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大戏院坐落于法租界福煦将军路,这个路名是为了纪念在世界大战中指挥协约国联军取得最后胜利的法国名将斐迪南·福煦,而这条路也像世界大战一样火药味十足。天津两大百货巨头——天祥市场、泰康商场——都在这条街上,离此不远还有刚落成就因白宗巍坠楼案声名鹊起的中原公司。另外,著名富商高氏家族也相中这块宝地,正在筹建天津劝业场,各大商家云集于此,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也正因为地段繁华,华北电影公司投资修建了光明大戏院。这家戏院装潢富丽、占地广阔。大门上悬挂着缤纷璀璨的霓虹灯,一进门是多达二十三级的大理石台阶,两旁是西式的雕花木质扶手,门厅内摆满迎宾花卉。舞台是西方歌剧院风格,上层包厢,下层散座,可同时容纳一千五百名观众,以放映电影为主。这里一开张就把其他影院都比下去了,成为殷实人家、时髦青年趋之若鹜的消遣佳地。
此时将近上午十点半,电影《淘金记》即将开演,观众早已迫不及待,陆续走进大厅准备检票。苦瓜不想再让海青请客,提前一小时就来了,买好票在休息区等候,奇怪的是一向喜欢热闹的海青竟迟迟不到。眼瞅着时间将至,苦瓜渐渐焦急,联想到昨日自己遇袭之事,又不免有些担忧,走到楼梯口向下张望。
恰在这时,一辆黑色福特小轿车停到戏院门口。司机率先下车,快步绕过车头到另一边,打开后排车门——有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年轻人迈着庄重的步伐走出来。
他刚下车时苦瓜根本没看出是谁,直到走进门厅才觉得眼熟,忙迈下几层台阶仔细辨认,不禁笑了笑道:“我就知道这小子家世不一般……嘿!我在这儿呢。”
海青明明看到招呼,反应却很冷淡,转身打发走汽车,这才不紧不慢走上台阶。苦瓜又迎下两步道:“你这么一捯饬,还挺精神。应了那句老话,人配衣裳马配鞍,西湖景配洋片,狗戴铃铛跑得欢。”
海青似乎对这个玩笑有些不满:“我是狗,你又算什么东西?”
“我是另一条狗。”苦瓜还跟他玩笑呢,“你怎么现在才来?再晚些别说淘金,连金子渣儿都不剩了。”
“本不想来的,但是既然定好不能爽约。”
苦瓜这才发觉他态度有些异样,便问:“你怎么了?为何穿这身衣服来?”
“事已至此,我还有必要伪装吗?”
“哈哈,你终于亲口承认一直在伪装啦!”
“不承认能行吗?你一再跟踪我,早就弄清楚我是谁了,连我住的地方都知道,这场戏还有必要演下去吗?”
“跟踪你?!”苦瓜一阵蹙眉。
“承认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堪的应该是我,我还傻呵呵地跟着你‘把点开活’,其实就是个小丑,演的都是戏中戏。”
听到“小丑”二字,苦瓜心头涌起一阵不快,却压抑着道:“我没嘲笑过你。”
“那你让我穿有虱子的衣服?”
“调查需要,不是故意戏耍你。”
“或许吧,但你怀疑我是命案的幕后指使者,不是吗?”
苦瓜抿了抿嘴唇道:“好吧,我承认。昨天我是有点儿疑心,可那是因为我撒尿时有人割断绳子,想用刀枪架砸死我,恰好你手上有锋利的碎玻璃……”
“别编故事啦!”海青根本不信,“凭你的身手,谁杀得了你?事情明摆着,你明明看出我脸干净了却不点破,是怕引起我的警惕吧?你明明猜到凶手是谁却不告诉我,是防备我通风报信吧?你说‘三不管’有俩可疑的家伙,其中一人证实是领事馆密探,另一人呢?就是我,对不对?”
苦瓜无可否认道:“不错,我提防过你,但现在已经不怀疑了。昨晚我思考很久,你……”
“昨晚?到现在你还撒谎,今天早晨你还派小豆子监视我家!”
“没有啊!不信你去问……”
“问小豆子?有用吗?你早跟他串通好了。”海青咄咄逼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你从来就没信任过我。”
“你值得我信任吗?”苦瓜终于忍无可忍,和他争辩起来,“你这家伙冒冒失失来到‘三不管’,平白无故跟我交朋友,却不透露自己的底细,莫说是我,就是换作别人,谁又能相信你呢?”
“我隐藏身份是怕被熟人认出来,如果我去‘三不管’的事被家里长辈知道,就不准我出门了。”
“哼!您是高贵人,我们这等臭艺人本就不配与您交往。”
“你说话别这么阴阳怪气的,扪心自问,我何时亏待过你?我帮了你许多次,这还不够吗?”
苦瓜反问道:“难道你没骗过我?你对这桩案子没有丝毫隐瞒?”
“没有。”
“你睁着眼睛说瞎话!”苦瓜气哼哼地解开衣襟,从大褂里掏出一张报纸,“这份《益世报》还记得吧?就是登载劫牢事件的那张,我一直留着呢!这上面写的什么,你再念一遍!”
海青立时无言以对。
“怎么哑巴了?不敢念?怕念出来跟上次不一样?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我找其他识字的人问过了,什么‘火案罪犯脱逃’?明明写的是‘火柴新品上市’!不愧是读书人,真有学问,手指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编,弄个火柴广告就把我耍得团团转,都成段子啦!”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天晚上我就知道你说瞎话。你难道忘了那天小梆子是怎么描述劫牢之人的吗?警察目睹的是一个身穿黑衣、长着白脸、有酒糟鼻子的人。这才对呀!你那面具是从威……威什么的地方弄来的,整个‘三不管’没人识货,警察也没见过,再加上深更半夜光线恍惚,看到我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们根本没瞧出我戴着面具,误以为长相怪异。可你读的报纸是怎么写的?头戴异国戏剧面具,不但知道是面具,还知道是演戏用的,甚至知道是外国货!哈哈,真是笑话!警察都没认出来,报馆又怎么知道?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当时你也在场,你亲眼看到我把甜姐儿救走了。”
“不,我没在场,去警所的是我们管家老吴。”
“嚯!真了不起!”苦瓜挖苦道,“去警所都不必亲自出面,派管家去就搞定了。你家真是有钱有势啊!”
“你知道我叫他去警所干什么吗?”
“有钱人家的事,我不想知道。”
海青气不打一处来,道:“我派他去买放甜姐儿!”
“哦?谢谢你。”话虽这么说,苦瓜无丝毫感激之态,“我早就告诉过你,不用你多管闲事,我自己能救她。”
“就凭你?你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呢。”海青讥讽道,“若不是我花五十块大洋上下打点,跟警所打好招呼,他们怎么可能把甜姐儿单独提出来?若甜姐儿还在牢里关着,你一辈子也救不到!而且你逃跑时警察已经要开枪了,若不是老吴阻拦,你这条命早没啦!”
苦瓜回忆那晚的情形,果如海青所言,却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告诉我?还编那个假新闻?”
“我是想……”海青自觉有点儿理亏,“想和你学相声。”
“你就是想掐住我的短处,要挟我!”
“别说得这么难听。”
“话难听,难道你不是这么干的?我不答应跟你一起行动,你就揭我老底,这不就是要挟吗?后来发现贾胖子也是被人害死的,三桩命案有关联,你是不是更开心啦?多好的侦探游戏,花多少钱都买不来这样的消遣,变戏法的、练把式的、拉洋片的……大少爷,你玩痛快了吧?”
“放你娘的臭狗屁!”这时前一场电影正好散场,楼梯上下挤满了人。大伙被他俩的争吵吸引,眼见这位西服革履的年轻人说脏话,都不禁咂舌皱眉。
苦瓜一脸不屑道:“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原来你这样的大少爷也会骂街。”
“跟你学的!你知道我替你担了多少麻烦吗?本来老吴把甜姐儿接出来,这事儿就完了。可你偏偏自作聪明,非要在警察面前把人救走。你以为这几天我光跟着你查案?为了不让警所追究,我又派老吴跑了好几趟,又多花好几十块才把这一案买平。”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在乎的是人。”
“我不在乎人?我若不在乎,救甜姐儿干吗?”
“哼!谁知道你对甜姐儿安的什么心!”苦瓜这句话竟透着一股酸溜溜的醋劲儿。
“好心。”海青冷笑,“我可不像某些人,明明惦记人家闺女,嘴上却不敢承认。”
这句话戳到苦瓜的痛处,他说道:“你、你再说一遍!我抽你!”
“你打呀?花了我的钱,受了我的恩,反过来还要打我,难怪都说你们戏子无义。”
“好,我无义!”苦瓜把衣兜翻个底朝天,把所有钱都掏出来,“你怎么救甜姐儿、怎么周济老五,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你统共就给我十块钱,其中给陈铁嘴那两块昨天已还了你,剩下的也一并还你吧!”说着也不管银圆、铜钱还是纸币,他照着海青就扔过去。稀里哗啦一阵响,那些钱如天女散花般散落。
两枚硬币打在海青脸上,海青觉得这是莫大的羞辱,而且是拿他的钱羞辱他自己,脸都气白了,道:“你这是要画地绝交?”
“对!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上你呢!别看你穿得人模狗样,谁知道是人是鬼?为了跟我套近乎还编故事。说什么你也父母双亡,也不怕遭天谴!你的钱我拿着扎手,谁知道你哪儿来的这些损阴丧德、断子绝孙的昧心财!”
“浑蛋!”海青怒不可遏,照他脸上就是一拳。
苦瓜也气得五迷三道,什么功夫全忘了,竟没能躲开,海青这拳正打在太阳穴上。他岂能吃这个亏,回手还了一记耳光。
海青从小到大没挨过打,今天被苦瓜这一巴掌打得半边脸都木了,缓过神儿来更是大怒,往前一扑抓住苦瓜衣襟道:“我跟你拼啦!”说着就要撞脑袋。
“你撒开!撒开!”苦瓜边躲闪边拍海青的肩膀,无奈他死死揪着不松手,“你属王八的,咬住不撒嘴,瞧这手儿!”说着话抬腿朝海青的脚踝一勾。海青被他绊了个趔趄,却仍不松手,拽着苦瓜同时一歪——俩人抱成一团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门厅里顿时一片骚乱,楼梯上的人左躲右闪,几个太太、小姐吓得大喊大叫,门童趁乱争抢撒在地上的钱。他们俩连滚十几层台阶,重重摔在一楼地板上,海青周身剧痛,嘴唇也硌破了,“呸”地吐了一口血唾沫,又薅住苦瓜的衣领。苦瓜后脑勺磕了一个大疙瘩,挣扎着爬起来,也反手掐住海青的脖子道:“浑小子!没想到你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啊!”
“对……”海青气喘吁吁,“别以为我好欺负。”
“你还没完没了啦?撒手!”
“少来这套,撒开你就没影儿了。”
“你放心,我不跑,打你这路货色用不着功夫。”
“好!有种咱到外面解决,别在人家店里耍浑蛋。”
“走啊!不管到哪儿我也不怕你呀!”
俩人薅着衣服出了戏院,顿时一通死缠烂打。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又在繁华的商业街,围观的足有百余人。天津人爱看热闹,更爱开玩笑,竟有人扯着脖子叫好:“嘿!这俩愣子比卓别林还哏儿!”
虽说海青比苦瓜魁梧,苦瓜终究是飞贼出身,几个翻滚后将海青压在身下,右手卡脖子,左手挥拳就打。他刚在海青胸口捶了两拳,忽觉脖子一紧,似是有人从后面抓住他衣领,还没来得及扭过头看是谁,脸上已挨了一巴掌。
苦瓜眼冒金星跌坐在地,抬头一看出手之人,不禁目瞪口呆。此人正值而立之年,身材魁伟,方额广颐,五官端正,剃着光头,穿一身宝蓝色大褂,足蹬礼服呢牛皮底布鞋,周身上下收拾得一尘不染,年纪不甚高却有长者威严。莫说苦瓜,连海青也吃惊非小——这不是当今相声第一人,鼎鼎大名的张寿爷吗?
由于竞争激烈,天祥市场和泰康商场都绞尽脑汁吸引顾客,不约而同地开设茶座,表演各种曲艺节目。近来张寿爷恰在泰康商场的歌舞楼献艺。按照曲艺场的规矩,越是名角越晚登台,歌舞楼攒底的是“鼓界大王”刘宝全,寿爷压轴,倒数第二个登台,所以每天十点多才过来。今天他走到福煦将军路被看热闹的堵住,幸而许多市民认得寿爷,纷纷热情相让。他本想溜边儿过去,只是下意识地朝打架的人瞥一眼,正瞧见苦瓜抡拳,不由得火冒三丈,冲上前扇了他一记耳光。
苦瓜一见寿爷,凶巴巴的气势顿时没了,如老鼠见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师叔……”海青也蒙了,他久慕寿爷大名却无缘结交,没想到竟会在这种情势下碰面,赶紧爬起来,拍打身上灰土。
寿爷面沉似水,却抱拳拱手,向围观众人作了个罗圈揖道:“众位先生太太,这是我门户里一个师侄,他年少无知、做事荒唐,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架,挡了大家的路,扰了大家清静,太不像话啦!我会好好管教他。还请大家不要笑话,也给我们叔侄留点儿脸,别瞧这热闹啦!”
他名声赫赫,观众们都喜欢,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回应:“这话说远啦!我们听您讲笑话,哪能看您笑话?孩子年轻,别生气。我们不打搅了,走吧走吧……”只片刻工夫,围观众人走得干干净净——这便是相声名家的人缘。
寿爷又扫了苦瓜一眼:“跟我来。”说完向路边一个胡同走去,苦瓜蔫头耷脑跟在后面,海青也过去了。
待到僻静处,寿爷蓦然转过脸来道:“你怎么回事?”
苦瓜再次跪倒,开口便道:“我错了。”
“有句老话叫‘相不游街’,你懂不懂?”
“懂……”苦瓜怯生生地回答。
“我看你不懂!”寿爷劈头盖脸数落道,“咱说相声的台上可以戏谑胡闹,下了台就要规规矩矩做人,过分的玩笑都不能乱讲,更何况当街打人?别忘了你是作艺的,大小有个‘蔓儿’,今天你这般行为要是被熟人看见,成什么话?幸而我来得早,若是惊动巡捕把你抓走,今后你还要不要脸面?”
“我知错了……”
“少搪塞我!瞧你这德行,衣服都破了,头也好几天没剃,哪还有规矩?昨儿我跟戏法罗赶一个堂会,他说你连着好几天没做买卖,整日在‘三不管’闲逛,到底怎么回事?”
“我……”苦瓜不便说查案的事,只能硬着头皮道,“没什么。”
“没什么?哼!”寿爷显然是误会了,“我告诉你,人学好不易,学坏容易得很。瞧‘三不管’边边角角那些落魄艺人,固然有些人命运不济,但更多的人是吃喝嫖赌自己作的。还有那些不知上进的小子,不好好磨炼真本事,就知道蹭吃蹭喝、酗酒耍钱,整天绞尽脑汁占观众们的便宜。我原以为你小子吃过苦,懂得是非好歹,与那帮浑小子不同,哪知都一样德行。你拍拍胸口想一想,当初你师父死时你会什么?若不是我吩咐各处的场子关照你,你能有今天吗?”
海青在旁听着,忽然想起甜姐儿提过,苦瓜曾得一位前辈关照,原来就是寿爷。
苦瓜丝毫不敢辩解,叩头道:“我对不起您老人家。”
“对不起我?与我何干?我也不指望你报答我什么,只觉得你是可造之才,将来成角儿成‘蔓儿’给咱说相声的露脸!哪知你小子不走正路,刚吃几天饱饭就胡作非为,枉费我一片苦心啊……”说到这儿寿爷一声长叹,似乎不仅是生气,更多的是失望痛心,随即转而向海青抱拳道,“这位小兄弟……”
海青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您是前辈。”
“唉!我看你仪表不俗,想必是正经人家的少爷。不用问,必是小苦瓜坑骗你,花了你许多钱才惹起这场争斗。我代他向你道歉。”
海青一个劲儿摇头道:“没有没有,苦瓜没坑骗我。”
寿爷还以为他客套,赶紧说道:“没关系,究竟什么事您但说无妨,若有损失我叫他赔给您,钱不够我替他补偿。”
“您多心了,他确实没坑我。”
“没有?”寿爷摸不着头脑了,“那你们为何打架?”
“这、这……”怎么解释呢?海青也不知说啥好了,“我跟苦瓜是朋友,一直挺好的,今天……哦,逗着玩!逗着逗着……就急眼了,我打他一拳,他绊我一跤,就、就打起来了……咳!其实这事儿不怨他,也不怨我,总之……我们俩吃饱了撑的!”
苦瓜跪在旁边,听着海青这蹩脚的解释,忍不住发笑——到这会儿海青还在维护我,确实是个值得交的朋友,或许真是我错啦!从小到大作贼作艺、受苦受累,心中伤痕千沟万壑,早已经不相信陌生人了。可无论这世界多糟糕,毕竟还是有真心待你的人,就因为自己的痛苦和自卑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这未免太狭隘啦!
回想海青急人所急帮助甜姐儿,不忍宝子他们挨饿去买吃的,慷慨解囊周济老五,见到四侠被父亲责打就要给钱……自己怎么会怀疑这样一位好心人?苦瓜由衷惭愧,笑着笑着竟已流下泪水。
寿爷好心来管闲事,没料到海青这样答复,反而尴尬,道:“嘿!周瑜打黄盖——两头情愿!”以他的阅历自然看得出海青说瞎话,但初次见面不便训斥人家,便想再数落苦瓜几句。哪知一回头,见苦瓜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更是火上浇油,扬起巴掌又要打。
忽然有人叫:“师哥!消消气儿!孩子们胡闹,何必当真?”胡同外又来一人,年纪略比寿爷年轻,也是相声艺人打扮,相貌端正举止优雅,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轻摇折扇,迈着不紧不慢的四方步,竟有些文人气质——苦瓜和海青都认识,是寿爷的搭档陶先生。
“唉!”寿爷长叹一声,手又撂下了,指着苦瓜的鼻子道,“你小子就笑吧!有你哭的时候。别以为现在混得不错就一世无忧,十年前的‘三不管’曾经何等兴旺,我比你清楚。那时‘三不管’比现在大好几倍,‘撂地’卖艺的一眼望不到边,不过十年光景,大半的地都被富商买下建房,卖艺的地儿越来越少。如今时局动**,北伐军一路得胜,津京一带许多达官贵人已暗中投靠南方。奉军政府缺钱,‘三不管’又一再出乱子,剩下的地迟早也要卖,那时你到哪儿混饭吃?绕岸车鸣水欲干,鱼儿相逐尚相欢。无人挈入沧江去,汝死哪知世界宽!我本想提携你到曲艺园子里表演,趁早谋个出路,以后还能喜鹊登高更进一步,可是瞧你小子嘻嘻哈哈的样子,好像不在乎。也罢,算我多管闲事!你这皇帝不急,我这太……太上皇也没必要替你操心。”
“师哥,快走吧。”陶先生凑前几步,“时候不早了,咱再不去,前场的金先生下不了台啦!”说着推着寿爷的背把他劝走,却又回头对苦瓜道,“说你是为你好,换旁人还懒得管呢,你小子好好反省吧。”
海青很想跟寿爷攀谈几句,可这会儿明显不是时候,只能眼巴巴看他们走远,这才回头瞧苦瓜道:“怎么样?这次又多亏有我吧?”
“哈哈哈……”苦瓜兀自大笑,“没你还打不起来呢。”
“唉!瞧你这副模样,我也没心思跟你打了。”
苦瓜笑着摆了摆手:“不打了,不打了……”
“你可真是没心没肺,被寿爷这般教训,咋还笑得出来?”
“我当然要笑!”苦瓜突然一拍大腿,“我明白啦!终于发现连环命案的动机啦!”
拳打脚踢把彼此的火气泄了,便如雨过天晴。苦瓜把海青领到自己的住处——这是一家位于老城西南角的小店,再普通不过,店里住的都是艺人,也就是所谓的“老合店”。
海青看着房间里简陋的陈设,笑了:“哟!这就是你那座没有门牌号的房子呀!不是前后都有门吗?在哪儿?”
“你记性还挺好,还记得那些胡诌的话。”苦瓜翻箱倒柜,“带你来不为别的,快把衣服换了。”
刚才一番扭打,俩人衣服都撕坏了。苦瓜犹可,本来就是件旧大褂,海青穿的却是西装,袖子都快扯掉了,裤裆也裂了,在地上滚得满是灰土。好在俩人身形相差不多,他换上苦瓜的大褂,又脱掉皮鞋换布鞋道:“下一步行动是什么?既然你已发现动机,说说吧。”
“不忙,先去接甜姐儿。警所早被你买平,风头也过去了,其实从一开始他们父女就没必要藏。”
“唉。”海青这才意识到自己编的那些瞎话给人家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他们藏的地方远吗?”
“远!”苦瓜皱着眉头叹了一声,“走到天黑咱都未必能到。”
“没关系,今天无论多晚咱也得把甜姐儿接回来,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马前俏’[1]!”
“嘿,你这黑话说得越来越熟练了。”
海青暗自做好走远路的准备,甚至已盘算好若是一夜未归该怎么和老吴解释。哪知刚出店面,苦瓜只领他往西走了两趟街,便指着路边一个宅门说:“到了。”
“就这儿?你不是说天黑都到不了吗?”
“是啊,要是往东走天黑都到不了……”
“废话!南辕北辙一辈子也到不了。我还以为你把甜姐儿藏到什么偏远地方了呢,竟然就在家门口。”
“好包袱都是出人意料的。”
海青上下打量,这间屋子三层石头台阶,两扇木头门,似乎就是一户普通民宅:“你跟这户认识?”
“当然了,这是李先生家,城西一带谁不晓得?”
“这位李先生很有名吗?”
“是啊。据说李家原籍直隶沧县,是官宦门庭,后来迁居天津。到李先生这代愤于军阀腐败不走仕途,在家立了私塾,教附近孩子读书,遇到贫苦的学生分文不取,还给纸笔。而且李先生精通医道,专攻疑难杂症,常有人求医问药,十有八九能治好,所以在这一带很受人尊敬,谁家有解决不了的事也请他公断,简直拿他当城隍爷。若非怜贫惜老、仗义不平之人,我怎敢轻易将甜姐儿相托?”
“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海青嘻嘻一笑,“其实你把甜姐儿托付我也行呀。”
“得了吧!我怕《托妻献子》[2]。”说着苦瓜已推开院门。
海青跟进去,发现这户宅院比他想象的要大许多,正堂的门开着,里面很宽敞,摆着许多小桌案,似是教书的教室,此时却空无一人。苦瓜这才呼唤道:“李先生,您在吗?”
东屋传来回应:“苦瓜吗?我正给田叔把脉,过来吧。”
海青又跟着苦瓜来到东屋,一迈进门槛便觉清雅脱俗——墙上挂着字画,一望可知尽是名家手笔。书架上陈列着经史子集各类书籍,多有宋元古本。最抢眼的是东墙下有一张条案,放着博山炉和一张乌黑的古琴,墙上还挂着单弦、琵琶、月琴、二胡、八角鼓等物,头上有块匾,写着“琴庵”两个大字。看来这位李先生不仅医术高明、学识渊博,还精通音律,是抚琴的高手。
初见李先生时海青颇感意外,此人脸庞白净,虽说颔下故意留了撮胡须,给人老成稳重的印象,但明显不到三十岁。海青冒出的第一想法是搞错了,这是李先生的儿子,却听苦瓜问候道:“先生这几天可好?老先生身体可还硬朗?”既然问“老先生”,那自是李先生之父,看来这年轻人确系李先生无疑了。
李先生摆摆左手,示意苦瓜别出声,右手兀自搭在田大叔腕上。海青以前在茶摊见过田大叔,只是从未交谈过。他其实年纪并不老,似乎和老吴差不多,但多年起早贪黑辛苦劳作,又独自拉扯女儿,已耗尽男人的青春。现在的他弓背弯腰、皮包骨头,满脸都是刀刻般的皱纹,单以相貌而言,很难想象他会是甜姐儿的父亲。
“嗯,大有起色。”李先生笑微微地移开右手,“您是不是觉得腿脚有劲儿了?”
田大叔点点头:“是啊!比原先强多了。”
李先生话锋一转:“但痰喘的毛病恐怕不易根除,这方子您继续吃,更重要的是不能劳乏,不能着急,要把心放宽。您这个病呀,三分治,七分养。”
“唉!”田大叔愁眉苦脸,“我也想养,可偏偏摊上这倒霉事,天生苦命啊……”
苦瓜赶紧抓住话头:“您老的命不错,遇到难处有贵人相助。”
“你这话说谁?”田大叔满脸不屑地瞥他一眼,“我可不念你小子的好,人家李先生才是贵人!”
“好好好。”苦瓜不跟他计较,“心病还需心来医,我今天过来就是给您除病根的。恭喜恭喜,你们父女俩总算否极泰来啦!”随即把完案的事说了,当然没提海青编造新闻之事。
田大叔这才有了笑模样,把甜姐儿从后宅唤出来。一听说田家父女要走,李太太也特意出来,还带着一包袱衣服要送给甜姐儿。甜姐儿再三推辞道:“逃难之人蒙您救助,已是天大恩德,先生还治好了我爹的病,我这心里已过意不去,哪还能要您东西。”李太太道:“你在这儿天天帮着洗衣、做饭,又给老爷子端茶送水,都成我们家的使唤丫头啦!我谢你还谢不过来。这些衣服都是我以前穿的,也不值什么,再不收着就是嫌弃我喽。”
甜姐儿这才收下,父女俩千恩万谢,苦瓜也一个劲儿作揖。李先生却道:“苦瓜,若要谢我就帮我办件事,什么时候单弦大王荣剑尘先生再来天津献艺,一定给我送个信儿,我有几个曲牌请教。”
“您放心吧。”苦瓜拍着胸口道,“哪能只送个信儿?到时候我托同行前辈,引荐您和荣先生认识。”
“哦?”李先生闻听此言很高兴,“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苦瓜爽快地答应了。
出门时甜姐儿一手挎着包袱,一手搀着她爹,苦瓜见状连忙去搀田大叔另一臂:“您老身子刚好,留神……”
“去去去!”田大叔皱着眉头将他推开,“不用你管。”
“爹……”甜姐儿道,“这次若不是苦瓜帮忙,咱还不知是好是歹呢!李先生跟咱非亲非故,全是瞧在苦瓜的面子上给您治病。女儿我也是苦瓜救……苦瓜里里外外打点,才被偷放出来的。”显然甜姐儿没向她爹透露苦瓜的根底。
田大叔丝毫不领情:“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咱家摊上这倒霉事,八成是他妨的!不跟他来往,哪儿来这么大晦气?”
“唉!”苦瓜无奈自嘲,“我是背着石头上泰山——受累不讨好。”
海青见状讪笑着凑前:“大叔,您别生他气,我搀您……”
“躲开!你又是哪棵葱?”
甜姐儿忙道:“这不是常来咱摊上的海青吗?也帮咱不少忙。”
“呸!什么海青?瞧他这副穷酸相!又是个臭说相声的……”
海青听田大叔骂自己是“臭说相声的”,心里竟有一丝得意,觉得自己学艺越来越有希望了。
说话间苦瓜已拦下一辆洋车道:“去‘三不管’。”
田大叔牛眼一瞪:“回家呀!去‘三不管’干吗?”
苦瓜笑道:“自打甜姐儿被警所抓走,‘三不管’的人可惦记啦!我有什么本事?不过跑跑腿儿,多亏大家相助。如今您没事儿了,还不赶紧回‘三不管’见见大家?以后还仰赖大伙多多照顾呢。”
“这话也在理,那就去吧。”田大叔这才上车。
海青却觉得不对劲儿,忙咬着苦瓜的耳朵问:“你什么意思?”
“嘿嘿,我要稳住凶手……”
田大叔独自坐在车上,苦瓜三人步行跟随,离得本就不远,不多时已来到“三不管”,依旧到逊德堂门口摆茶摊的地方。苦瓜真有主意,先向小梆子报信。小梆子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听说甜姐儿回来,就敲着梆子一通嚷,把附近“撂地”的人都引了过来。
田大叔虽不卖艺,也是“三不管”的老人。大伙同情他家的遭遇,纷纷嘘寒问暖。唱西河的连芳、唱梅花的翠宝、踩钢丝的秀姑以及陈大侠的女儿三侠,这几个姑娘跟甜姐儿年纪差不多,也都搁下买卖聚拢过来,抓着甜姐儿的手,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苦瓜突然朝众人作了个罗圈揖道:“爷儿几个、姐儿几个先静一静,我有话要说。自从逊德堂着火,这场乱子闹得不小,甜姐儿险些被抓去抵罪,幸而吉人自有天相。前番唱的是《拷红》,今天这段是《荣归》,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现今还有个难处,田家的桌椅板凳烧了,茶壶茶碗摔了,买卖做不成,我提议咱大伙都表示表示,帮他们把这买卖重新立起来。”
“好啊!”海青没忘给他“量活”,率先掏出两块钱。
一来由苦瓜号召,二来田家本就有人缘,在场的艺人纷纷解囊,你一块我两块,那场景就像募捐。连兜里并不富裕的老四、宝子、顺子、长福,乃至陈铁嘴、假金牙也象征性地给了几个铜子儿,三侠和罗师傅更是每人掏了五块,不一会儿工夫零零整整竟凑了三十多块,不仅够田家采买桌椅茶具的,连田大叔的药钱也够了——穷帮穷,苦帮苦,这便是艺人之间的义气!
小梆子神秘兮兮地把甜姐儿拉到一边,低声问:“救你逃走的那个酒糟鼻子大白脸是谁?”
甜姐儿早跟苦瓜串通好了,怎会实言相告?只道:“哪有什么劫牢的,那是胡扯。其实我遇到两个巡警是老乡,他们还爱听苦瓜的相声,又托海青花点儿钱,才买放出来的。警所怕对上面不好交代,所以故意编出个劫牢的故事往外宣扬,想不到你也上当了。”
“是吗?”小梆子半信半疑。
甜姐儿又嘱咐道:“这事儿你知道就行,别到处胡嚷嚷,也别到警所打听放我的是谁,弄不好会砸人家饭碗的。”
“是是是。”小梆子往上推了推警帽,装作一脸明白,“有这样的好朋友,我岂能害人家?一定把嘴闭紧,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苦瓜满脸笑容,却暗自审视在场每一人,故意提高嗓门儿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田大叔一回来我这精神就涨!大伙可能也知道,自从他家出了事儿,我连做买卖的心思都没了,整天到处胡溜达,查找逊德堂的火头。如今好了,田大叔和甜姐儿平安无事,我也不必再费心查访了,旁人的事儿我也懒得管,从明天开始踏踏实实‘撂地儿’,该挣钱喽。”
海青明白——这话是故意说给凶手听的,叫他放松戒备!
却听到有个阴森森的声音插话道:“哼!什么查访火头,我看你小子是别有用心。”
不但海青,所有人都愣住,大家齐刷刷回头望去——只见陈铁嘴佝偻着背,手里晃悠着卦筒。
苦瓜不动声色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咳咳咳。”陈铁嘴连咳带喘,“我替你小子起了一卦,早算得明明白白。你哪是查访火头,分明是惦记人家闺女呀!”
“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苦瓜羞得脸跟大红布一样。
苦瓜和海青将甜姐儿父女送回家,没再折返,而是在“三不管”附近找家饭馆。这会儿早过了中午,饭馆很清静,苦瓜还是特意挑了二楼窗边最清静的座位,要了一碟扒肉条、一碟回锅肉,还有一壶好茶。
海青见他这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还真有点儿不习惯道:“怎么不吃大碗面了?这么隆重。”
“当然。”苦瓜拿起茶壶给海青满上,郑重其事道,“从现在开始咱俩算是正式结交,还有事情要办,先以茶代酒。”
“好,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海青有些激动,双手捧茶,“我先干为敬。”就像喝酒一样仰面灌下去。
苦瓜也郑重其事地把茶喝干,放下杯道:“你姓什么、叫什么,究竟是何来历,可以告诉我了吧?”
“你真的还不知道?”海青也懒得再争辩,“我家是经商的,利盛商行,你听说过吧?”
苦瓜惊得眼珠差点儿掉出来——怎会没听说过?利盛商行是富豪郑氏家族的企业。郑家原籍江浙,祖上在清廷为官,至《辛丑条约》签订后投身商界,在天津创立利盛商行,涉及金融、外贸、海运等多领域,是国人资本中首屈一指的大公司,在天津的影响力足可与怡和洋行、太古洋行等跨国公司比肩。而且现今利盛的老板郑秉善,精明能干,交际广泛,无论在南方还是北方,都是政界、军界、工商界大人物们的座上宾。
苦瓜猜到海青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可没想到这么有钱,讶异半晌才喃喃道:“原来你姓郑。”
“不!我确实姓沈,叫沈海青,郑秉善是我舅舅。我父亲是利盛商行的襄理,负责海外业务,十多年前他和我母亲乘船去英国谈一笔生意,没想到遭逢海难,就再也没回来。那年我还不到六岁……”
苦瓜望着海青愁苦的表情,愧疚道:“错怪你了,看来你以前说的话大体是实,你还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