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咱该一人买一本狄更斯的《孤星血泪》念一下。”海青硬挤出一丝笑容,“我比你运气好得多,用不着流浪,舅舅收养了我。他没有子女,待我就像亲儿子,家里人也都称呼我少爷。我原本在南方读书,因为舅舅生意上的变迁,曾辗转上海、汉口等地。直到两年前舅舅增加在天津的投资,又在英租界新开辟的爱丁堡道买了一幢洋房,便把我接到这里准备上大学,并参与公司的业务。”

“看来你舅舅打算把你培养成接班人。”

“没错。”海青却很苦恼,“或许我天生不是经商的材料,对行情根本不感冒,更不喜欢跟政界的人打交道。因为多年辗转搬迁,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来到天津后又与同学断了联系,实在开心不起来。直到有一天我偷偷跑到‘三不管’闲逛,看见了你……”

苦瓜眨巴眨巴眼:“怎么有一见钟情的感觉。”

“别臭美,吸引我的是相声。”

“哈哈,没什么比活得快乐更重要,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从那以后你就天天乔装改扮?”

“是啊!”说起来海青自己都想笑,“我这种家庭你也知道,规矩特别多。舅舅管我很严,要是被他发现我去‘三不管’,以后就不准我出门啦!所以我不得不化装,不仅要防备舅舅,还得留神仆人们,除了管家老吴没人知道这秘密。近来舅舅去南方谈生意,倒还好些,他在天津的日子,我每天都准备两套衣服,上午西服革履到租界办事,下午换上破大褂到‘三不管’找你,回家还得绞尽脑汁编瞎话。我整天窜来跑去,不知闹出多少笑话。”

苦瓜听了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好半天才撇着嘴道:“想不到,天底下竟还有你这样来回‘赶场’的‘海青’。若非亲眼所见,这些话说出来谁能相信呀。”

海青凝望苦瓜那震惊且茫然的表情,心里隐隐有个念头——人与人的地位、处境乃至思想是不一样的,或许我错啦,自恃有钱、有身份,贸然闯入别人的生活,且自以为对人有情有义甚至有恩,殊不知在别人看来,那些付出反倒是难以偿还的负担!

回想苦瓜明明很喜欢甜姐儿,却因为自卑不敢明言,眼睁睁看着甜姐儿被抓走却只能强装笑脸,为打探点儿不要紧的消息和陈铁嘴斗智,为了寻求真相向陈大侠苦苦哀求……自己虽然和他周游数日,真的设身处地地体谅过这个人吗?海青木然摇头,朋友之间比利益更重要的是坦诚和理解。

“不管那么多,反正你这朋友我交定了。”苦瓜伸出手来。

“谢谢。”这是他们的第二次握手,比先前坦然许多。

苦瓜夹起块肥肉塞进嘴里,仔细品味一番,接着道:“你也是一块大肥肉啊!”

“嘿!”海青吃了片胡萝卜,笑道,“你小子知道我有钱,是不是也打算吃我、喝我、占我便宜?”

“不。有你这个利盛商行的大少爷,破案简单多了。”

话题终于回到案情上,海青甚是兴奋:“你说你已经知道杀人动机了,究竟是什么?”

苦瓜扬手往窗外一指:“就是这‘三不管’的地啊!”

“地?!”

“没错。上午寿爷那番教训点醒了我,师父在世时也说过,昔日的‘三不管’比现在大好几倍,‘撂地’的人也多,后来大片的地都盖了房。几年前政府本想一起改造,艺人和商贩唯恐最后的地盘也被夺去,以后无法谋生,于是联名上书向政府请愿,才保住剩下的空地。可现在形势又变了……”苦瓜手扶窗台,眺望对面人来人往的露天市场,“若有人把‘三不管’剩下的地吞掉,岂不比张老七还厉害?”

“咳!”海青摇摇头,“你就知道交地钱,要是把这一大片地都拿到手,岂能只收点儿租金?那时酒楼、戏院、饭店、澡堂,什么不能干?即便都建成公寓,获利也很可观。更何况‘三不管’所剩的地都临近租界,倘若时局变动,外国扩大在华利益,这片地区还可以改造成高级洋房,出租甚至是直接卖给外国人,那赚的钱就更多了。”

“可恶!”苦瓜扭过头来,“你家既然身在商界,能不能查到南市这一带的地产情况。”

“这还用查?”海青笑了,“商界人所共知,南市的地产多半都在荣业、东兴两家公司手中。”

“这我倒听说过,南市有荣业大街、东兴大街,就是因这两家公司得名。荣业房产公司是逊帝的岳丈郭布罗·荣源[3]创办的吗?”

“民间传说,并无根据。其实荣业公司的老板姓岳,北京通县人。岳家创业很不容易,他们祖上原本只是金店的伙计,凭着勤劳努力才出人头地,后来成为官银号提调[4],积累大量资金。清末以来,南市清淤改造,岳家抓住机会开办房产公司,从政府手中买下许多无主空地,但近年来有所收敛,不再扩充了。”

“为什么?”

“荣业公司买得较早,那时南市还很落后,所以修建的都是简陋的木质房屋,主要靠出租获利。二十年下来,许多房屋已破旧损漏,需要大笔维修费用,而且几年前他们收购了南市大舞台,想改造成新的豪华剧院,因此占用大量资金,现在无力再添置新的地产。”

“那另一家公司呢?”

“东兴经租处,是原任江苏都督李纯创办的。李纯是本地人,天津武备学堂出身,受袁世凯、冯国璋提拔。此人功过暂且不提,他对天津的公益事业很热心,曾给南开大学捐款。当然,他自己也没少挣钱,但李纯已在七年前去世,据说是自杀,也有人说是被仇人谋害。这也是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公案,姑且不论。这些年东兴公司主要是坐享原有的收益。”

苦瓜皱起眉头:“照你这么说,荣业和东兴都没有进一步扩充地产的打算?”

“应该没有。”

“还有没有其他商人?”

“有啊。虽说荣业、东兴势力雄厚,占了南市一多半的地,但还是有其他小公司的,毕竟南市,特别是‘三不管’,尚有油水可榨。还有一些富商也多多少少在这儿买块地,也不拘经营什么,好歹盖间房租出去,就为坐等升值。即便他们资金不足,也可以找银行贷款。”

“贷款?”苦瓜不明白。

“就是找银行借钱。”海青尽量用浅显的话为他解释,“再大的公司也可能一时不便,在需要囤货或者买地时因为钱不够,就要向银行借一部分,赚了钱再还。比如和荣业公司关系最深的是盐业银行,和我家有业务来往的是金城银行。”

“是咱中国人开办的?”

“对,金城、盐业、大陆、中南,是国人创办的四大银行,都在英租界维多利亚大道附近。为了抵御外资银行的冲击,四行联合起来设立准备库[5],主要为国人开办的企业投资。”

苦瓜终于笑了:“谁说你不是经商的材料?这些事你不是很熟悉吗?能不能通过关系查出逊德堂那片地产的拥有者是谁?”

“可以……查那做什么?”

“傻瓜!”苦瓜当头棒喝,“那就是连环命案的幕后黑手!”

海青瞠目结舌道:“真、真的?”

“错不了。”苦瓜一口咬定,“逊德堂失火以来,房东表现得很反常,就算张老七飞扬跋扈,自家产业受了这么大损失,总该来看一看,可房东竟置若罔闻,既不追究责任者也没苛责药铺的人,你觉得这正常吗?更重要的是,也唯有房东才能跟行凶者保持联系。”

“凶手是谁?时至今日可以告诉我了吧?”

“嗯……好吧,告诉你。”

“我的妈呀!问这么多次,总算肯说了。”

“‘三翻四抖’嘛!”苦瓜凑到他耳畔,把那人名字说了。

海青听罢眉头紧皱:“是他?其实我也怀疑过……但有一点得跟你讲明,房东未必就是地产者。”

“此话怎讲?”

“地产者拥有的是地,可以自己建房出租,也可把地租给别人,别人盖了房再转租,这叫作浮房。所以咱既要弄清楚地产者是谁,也要查清谁把房子租给贾胖子,或许是同一人,或许不是。我可以查地产者是谁,可是房东……”

“交给我吧,我去查。”

“你有办法?怎么……”

“等等!”话未说完苦瓜突然打断,扒着窗户往外张望,“有人监视咱们。”

“哪儿?”海青也站起来。

“已经走了。”苦瓜指着街对面一间小店铺,“刚才在那房檐底下有个人,朝咱这边张望。我第一次站起来就注意到了,他似乎也提防着我,故意走开了。第二次他又躲到房子侧面,探头探脑盯着咱,被我发觉就跑了。”

“是凶手吗?”

“他戴着草帽,看不清。但我觉得不像那个凶犯,太矮了。”

“离这么远,他听不见咱说的话。”

“那也不得不防。”苦瓜的脸阴沉下来,“事不宜迟,咱得抓紧时间行动了。”

“干什么?”

“了结此案,将凶手和幕后黑手一网打尽!”

“就、就凭咱俩?”海青觉得这太不现实,他觉得此案背后隐约有一股势力,岂是他二人制裁得了的?

“放心吧。有力使力,无力使智……”

“有智也不行,咱没势力,怎么抓人?”

“平地抠饼,对面拿贼,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放开胆量,哪能没上台就‘顶瓜’[6]?就算没势力,可以借势力!咱们给他来个引蛇出洞、瓮中捉鳖。”苦瓜胸有成竹,“听好了,接下来咱分头行动,你去查地产者,我去查房东,核实消息后我派小豆子给你送信儿,然后……”他滔滔不绝地把整个计划说了一遍,如何抓捕凶手,如何给幕后黑手下套,如何假人之手将他们绳之以法。

海青听得浑身是汗,直勾勾地凝视苦瓜,心里除了佩服竟还感到一丝恐惧:“你、你小子是人吗?这样的办法也想得出来。”

苦瓜急急忙忙地朝楼下喊道:“伙计!四碗米饭,大碗的……”转过脸对海青说:“没时间耽搁了,吃完立刻行动,顺利的话明天这一切就结束啦!”

“明天……明天……”海青已明白整个计划,仍觉难以置信,恍恍惚犹在梦中。四碗米饭摆上桌,他瞅了一眼:“我吃不下两碗。”

“知道呀。”苦瓜朝他鼻子上一指,“我的活儿比你多,你一碗,我三碗!”说罢也不管海青还夹不夹,端起回锅肉往自己碗里一倒,又开始狼吞虎咽。

傍晚五点多,在“三不管”里“撂地”的人买卖都散了,苦瓜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草纸包,独自站在张记饺子馆门前,思考了好一阵子,终于鼓足勇气走进去。即便他这样的老江湖,到这门口也会紧张,因为即将面对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这家店从表面看与街上随处可见的小饭馆别无二致,但仔细观察会发现格局有问题,明明占地很大的一片院落,厅堂却很局促,里面只有五六张桌子,都是散座,似乎后厨比前堂大好几倍。这里主营的是荤素水饺,还有简单的时令小菜,不卖酒。此时正是饭口,生意却不怎么红火,只零零散散地坐着两三位客人。这些人面相朴实、衣着平庸,边吃边聊显得很悠闲,一看就是不常逛“三不管”的普通市民,不了解这里的底细,若知道这家店实际上是混混窝子,敢进来才怪!

苦瓜刚迈过门槛,立刻有个跑堂的迎上来,笑嘻嘻地问:“您用点儿什么?”苦瓜略一作揖,和颜悦色地回答:“不忙,我先找柜上商量点儿事。”随即径直向栏柜走去。站柜的是个大胖子,少说有二百斤,肚子顶着柜台,俩手都快摸不到算盘了。他有着一张胖乎乎的大圆脸,两只眼睛被肥肥的脸蛋挤得都快睁不开了,倒是很喜气,瞧谁都乐呵呵的,活像庙里的大肚弥勒佛——按勤行的说法这叫“老虎柜”,就是故意挑个胖乎乎的人站柜台,一来喜气洋洋壮门面,二来也是变相广告,自己的伙计都喂这么肥,手艺能差吗?

不待胖子询问,苦瓜抢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辛苦辛苦,七爷在后头吗?在下斗胆请见。”

胖子仍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诡谲,瓮声瓮气地道:“您说什么?没听清。”

“我想见七爷。”

胖子笑得越发和善,口气却大不一样:“你是小苦瓜吧?咋不懂规矩?七爷是何等人物,你一个说相声的想见就见?”

“瞧您说的,我也在‘三不管’混好几年了,有什么不懂的?”苦瓜把手中的草纸包高高一举,“若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敢惊动真神呀!这包东西是我孝敬七爷的,瓜子不饱是人心,您好歹先帮我通禀一声。七爷要说肯见,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他要说不见,我立刻抱着脑袋滚出去,哪怕七爷放个屁我也兜起大褂接着,兜回家放祖宗龛上供着。只要您把东西送进去、把话带到,我就感恩戴德,保佑您财源广进日进斗金,这一身的肥膘还得长。”

“哈哈。”胖子这回真笑了,“你们这些说相声的真能‘泡蘑菇’……等着吧。”说罢接过纸包,掀起身后的蓝布门帘,腆着大肚子晃晃悠悠奔后面去了。

几个堂倌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都往这边瞟,苦瓜装作没看见,垂首在栏柜边等着。等了三四分钟,又见门帘一挑,胖子从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招手道:“上人见喜,有请!”

听到“请”字,苦瓜真有点儿受宠若惊,别看都是街面上混饭的,混混儿瞧不起艺人,平日没少辱骂勒索,今天张老七能对他说出“有请”,是给他天大的面子。胖子对寨主俯首听命,简直跟遵从圣旨一样,七爷既然说请,就得有请的样子,于是站在那儿替苦瓜掀着帘子,一副恭敬礼让的姿态。这反倒难坏了苦瓜,门洞本来就不宽,大胖子那身板堵了多半边,他只能侧着身子往里钻。可胖子实在太肥,俩人身子贴身子,都憋红了脸,费半天劲儿才挤进去,不禁相顾而笑——这是破天荒的事。但凡有身份的人来访,张老七会亲自出迎。若是“锅伙”自己的人来,张老七也不至于说“请”。要是来的人很多,干脆就开后门放行了。从饭馆前面被单独请进去的人,苦瓜还是头一位!

进入门洞后右边是厨房,饺子馆不需大厨,三四个伙计忙活着,有的擀面皮,有的包饺子,有的拌凉菜。一大锅开水片刻不停地烧着,随时待用,少了就往里兑凉的,因为煮过的饺子太多早已变得浑浊,冒着热腾腾的白气。胖子抹了抹满头的热汗,又做了个向前的手势道:“您往里走,后院有人接。”便不再跟随。

苦瓜沿着漆黑的门道走了几步,顿时感到豁然开朗——后院天井比店面大出两三倍,青砖砌的墙上倚着棍棒、斧把、镐头等打架的家伙,还有几块练劲儿的石锁、石礅。角落里拴着条狗,有七八个混混儿或站或蹲,正在院里聊天。这帮人都穿着青色灯笼裤,有褂子不好好穿,光着膀子往肩上搭。一个个斜肩拉胯、刺青画虎,歪戴帽子斜瞪眼,一瞧就不是正经人,与前面热情周到的勤行做派大相径庭。

苦瓜正考虑要不要跟他们打个招呼,忽听耳旁有个声音道:“慢行一步。”这才发觉门洞旁隐着一人,正是昨天早晨去逊德堂传话的那个混混儿头目。这次离得近,苦瓜看到他胸口左右各刺着一条龙,猛然想起他的名字,赶紧抱拳道:“是二龙哥哥吧?”这绰号自然是从他身上的刺青得来。

“不敢当。”二龙虽是混混儿,相貌却很英俊,举止也比其他流氓规矩很多,正儿八经还个礼,“怠慢了。”伸手便往苦瓜身上摸,从前胸一直摸到脚踝,确定没带任何利器,才微笑道,“堂上请。”

苦瓜心里明白,对一个说相声的没必要如此小心,但张老七是大混混儿,凡事要立规矩,更要讲排场,今天若不以这样的规矩待他,日后如何接待别人?因此苦瓜更需谨慎,故意低头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跟在二龙身后来到堂屋,还没踏上台阶就听里面传来留声机的声音,放的是一首小曲:

一阵金风扑面吹,树叶子唰啦啦一踅一堆,白露惨秋回,哎嗨嗨,行路的君子早把家归。佳人儿怕冷,闷坐香闺暖阁内,愁皱着蛾眉盼想郎回。有郎的盼郎,无有郎的盼谁?

苦瓜一听就知道,这是高五姑的时调《喜荣归》,没想到张老七也喜欢鼓曲,不禁抬头瞧了一眼——见这座后堂坐北朝南甚是敞亮,左右各有四张花梨木椅子,对脸摆着,却没人就座。正中摆着一张大条案,供着武圣人关云长,条案左右也各有一把椅子,张老七坐在东道主位置上,身后站着两个混混儿。这俩人与外面那些小流氓截然不同,穿灰布大褂,脚下蹬着缎鞋,但他们的马褂袖子比一般人的长,完全盖住双手,其实手里攥着斧把,而且腿上扎着带子,里面暗藏匕首,这两人貌似仆从,实际是张老七的心腹打手。

至于张老七本人,穿戴更讲究,一身黑色的拷纱大褂,所有纽襻都一丝不苟地系着。他的左手拿一把湘妃竹的折扇,右臂倚在案上,手指随着唱片节奏叩打着桌案。他四十多岁,一张圆圆的白净脸,两撇小胡子,略有些谢顶的头发一律梳向右边,还抹着发油,不明底细的人见到这副尊容必定以为他是某个大商铺的老板——越是大流氓越和蔼沉稳。

堂上静得出奇,张老七不作声,打手自然不敢说话,所有人都闭紧嘴巴欣赏唱片,那架势就像某种虔诚的仪式。苦瓜正要进门施礼,二龙却抢先喊了声:“苦爷来啦!”这就叫人敬人高,被请进来的人无论身份高低、是敌是友,都得恭维,抬高别人身价也就抬高了自己。

苦瓜暗笑——今天我也成爷啦!可惜我的姓实在不好,还没登场先喊“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唱老旦的呢!

这事不能迟缓,苦瓜欢天喜地快步登阶,连作揖都免了,直接单腿跪地请了个安道:“七爷,您老人家好。”

张老七略一躬身,想站起来搀扶,可似乎意识到彼此的身份差距,又坐下了,笑着扬扬手道:“好好好,劳你惦记着,快请坐。”

那条案另一边的椅子是给其他“锅伙”的寨主预备的,左右两侧的椅子也是有身份的贵客才能坐的,连二龙那样的头目都不敢碰,苦瓜哪敢坐?他赶忙推辞道:“七爷面前哪有我的座位!”

“坐下好说话。”

“您准我进来就是城门大的脸面,瞧我这埋汰样儿,别再脏了您的椅子,不敢不敢。”

张老七虚客套两句也就不再让了,从桌上拿起那包礼物道:“明顺昌的酱肉,你还知道我爱这口,真是有心人。”说着迫不及待拆开纸包,身后的打手似乎怕这肉有问题,想阻拦,他却不在意,用手指捏起一片就往嘴里塞。

明顺昌是天津有名的酱货铺,那儿的酱肉很出名,张老七对此情有独钟,皆因为他早年在馆子学徒吃苦受累,整天看别人吃吃喝喝,自己却沾不到唇,所以有点儿钱便到明顺昌买块酱肉解馋。如今与其说他爱吃酱肉,还不如说是借此回溯往昔。苦瓜早打听清楚,这块肉就是敲门砖,真比拉一车金子来都管用。

张老七也不说话,一片接一片地吃着,每片都细细咀嚼,双眼茫然望着墙角的留声机,直到这段五分半钟的唱片放完,他才把剩下的肉一股脑儿都填进嘴里,大嚼了几口笑道:“听五姑的坠子,吃我最爱的酱肉,这福分真不小!哈哈哈!”打手递过手绢,他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和嘴,这才对苦瓜说:“你小子太客气了,弄得我心里怪不忍的。你是想换块地方做买卖,还是跟什么人结仇想叫我替你出气?但说无妨,既然吃了你的肉,我一定帮你办。”

“谢谢七爷。小的一不换地儿,二不找旁人晦气,只想请教您老一件事——逊德堂那房子的房东是谁?”

话音刚落,站在张老七左手边的那名打手嚷道:“住口!这轮得到你问吗?谁不知这片地方的规矩,但凡租赁店铺一律是七爷中保,房钱也是我们代收,一手托两家。你个臭说相声的打听得着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给脸不要脸……”

“别骂。”张老七抬手制止,“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是拎着礼物来的,你骂骂咧咧的太没礼貌。”

“是。”打手不言语了,可张老七也没了话,低头摇着扇子,也不再搭理苦瓜了,意思很明显——你打听不该打听的事儿已犯了忌讳,本来该打该骂,但因为你带了礼物来,这顿打免了,滚吧!

苦瓜岂会不明白,却憨着脸皮解释着:“七爷,您就是借我一万个胆我也不敢打听您老的事儿,可这其中关联甚大,牵扯到这月发生的连环命案。”

张老七闻听此言一愣,笑面佛霎时变成怒目金刚,他横眉立目腾地站起,将扇子照桌上一摔道:“混账东西!”凶恶嘴脸总算暴露无遗。

伴着这声怒吼,院里的混混儿一哄而上闯到堂口,两名打手也掏出家伙要朝苦瓜下手。苦瓜没料到这话会捅娄子,忙扭头找窗户——想施展轻功蹿出去,一个跟头纵身上房,这辈子再不回“三不管”啦!却听张老七又吼道:“放肆!还敢慢待贵客?我骂的是你们!一群只知道喝酒耍钱的废物!”

众混混儿一阵哆嗦,赶紧缩脖低头。俗话说盗亦有道,张老七固然不在乎旁人死活,但事关脸面,既然他收了艺人和商铺的钱就得保他们平安,故而崔大愣、王三死后他也曾派手下明察暗访。他尤其怀疑是其他“锅伙”干的,故意在他地盘上杀人扫他颜面。可是混混儿们四处访查毫无头绪,为此还糊里糊涂跟北边的“锅伙”打了两架,伤了十几个弟兄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今天区区一个说相声的竟了解内情,他能不怨手下人无能吗?

眼见大小混混儿噤若寒蝉,张老七怒气稍解道:“都躲开,别碍眼!”说着挥退众喽啰,再次落座后他又恢复和蔼的神情,朝苦瓜略一拱手:“小兄弟,你知道些什么,还望不吝赐教。”

苦瓜暗忖——不愧是能屈能伸的大流氓!却也不敢得意,仍是赔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据小的所知,逊德堂失火与崔大愣、王三之死乃是一案。贾掌柜也是被打破脑袋致死的,凶手是同一人,药铺起火是杀人焚尸。”

“你怎么知道?”

“七爷不必问我如何得知,就当我半夜做梦,包公托梦相告吧。”

“哦?这么神秘?”

“我个穷‘撂地’的,见着谁都得赔笑脸,也不光七爷您,‘三不管’里里外外尽是得罪不起的人。您老别再追问了,反正我所言是实,凶手是谁我也知道。”

“是谁?”张老七立刻追问。

苦瓜却卖起关子,不紧不慢地道:“七爷,您是大人办大事儿,大笔写大字儿,小的万万不敢唐突。可今天既来到您面前,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回,我斗胆跟您做个‘交易’,行不行?”

“放屁!”刚才骂苦瓜的那个打手又插嘴,“你小子算个鸟?也配在这屋里谈交易?”

“你才是放屁。”张老七瞪他一眼。打手吓得一激灵,竟抬手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张老七回过头来又道:“苦瓜,实话告诉你,在这房檐底下只讲我自己的理,就凭你嘴里吐出‘交易’二字,就该打折你一条腿。可你这小子有趣,我也欣赏你这份胆色,今天破个例,倒想听听你有什么条件。说!”

“我无权无势,即便知道凶手也拿他没办法。不过我已暂时把他稳住了,如果他回过味儿来肯定要跑,所以我告诉您他是谁,您得立刻把他抓起来……”

“这话不用你提,敢在我的地盘上随便杀人,老子饶不了他,非把他剐零碎了不可。”张老七满面笑容,眼里却泛出阴冷的杀气。

“您圣明!”放着河水不洗船,苦瓜索性卖起人情,“小的这也是为您老人家着想,在您地盘上出的事儿就得让您亲自了结,那才显出您的威名,看以后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张老七听着这两句马屁很受用,却有些狐疑,便道:“你小子别邀功,这事到底有谱儿没有?该不会是你想借刀杀人吧?万一弄错了,老子岂不更没面子?”

“您老放心,一准儿没错!要是错了,您打断我两条……不,打断我这下面三条腿,我也绝无怨言。”

“哈哈哈……”莫说张老七,连那两个打手也忍不住笑了,“你这张贫嘴呀!行,我就信你一次。”

苦瓜把眼皮一翻道:“另外您得把逊德堂房东的身份告诉我。”

“呵呵呵……你为什么一再打听此人?”

苦瓜没正面回答,而是直起腰来环顾厅堂,感慨道:“七爷的排场好大啊!为何这么威风?全仗‘三不管’这块宝地。只要想在这儿干买卖,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哪个敢不服七爷?可是……”他话锋一转:“若是有财大气粗之人动了心思,打算把半个‘三不管’的地都买下,把铺面都拆掉,把艺人都赶走,改成公寓楼,或者租借给外国人,那可就砸了七爷您的金元宝啦!”

张老七再也笑不出来了,脸庞**了几下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七爷呀,您是绝顶聪明之人,但智者千虑也有一失。这世上比您心机更深的人也不是没有,凡事留个心眼儿,可能人家都打算砸您饭碗了,您还帮人家敛房租呢。”

张老七身子一颤,眼中再现杀机:“好!我告诉你……”

与此同时,爱丁堡路的郑氏公馆也灯火通明。沈海青坐在他舅舅的书房里,面前摊着十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他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搁笔凝思,逐行逐字斟酌词句。

突然,书房门被轻轻打开,管家老吴走进来——他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大褂,头上戴着圆顶礼帽,左手拄着文明棍,腋下夹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右手却端着一只碟子。

“砰”的一声响,老吴不耐烦地把碟子连同上面的三明治撂在桌上:“这么晚了,你不饿吗?厨子叫你两次你都不理,还得我送上来,你要是能把这废寝忘食的劲头儿用在正经工作上该多好!”

海青这才想起,自从他与苦瓜分手回家就开始做这项工作,已过去五六个小时,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他这会儿也确实有点儿饿了,忙放下笔,抓起三明治大口吃起来,一边嚼一边问:“我要的……东西……你弄来了吗?”

“到手了。”老吴习惯性地掏出怀表,比照桌上的钟对准时间,“再重申一遍,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以后别再给我找麻烦。”

“好好好,顺利的话明天就结束了,我已经对您感激不尽啦。”

老吴苦笑道:“你随便动动嘴,我险些跑断腿。为你这点儿事我先去了盐业银行、金城银行,又到荣业公司、东兴经租处,还跑了另外几家公司,总算搞到这些资料,南市绝大部分房产档案都在这里。”说着他把文件袋放在桌上。

“太好啦!呃……”海青一高兴险些噎住,忙灌了一大口水,拍了拍胸口才缓过气儿来,“没、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没有,接待我的都是熟人,尤其是银行职员,瞧见我两眼放光,还以为咱公司要投资地产,那叫一个配合。他们还巴望着老爷找他们贷款呢,立刻就把资料给我了,你要查什么你赶紧看,明天一早我还得送回去。过几天老爷就回来了,可不能让他知道。”

“明白。”海青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又掏出手绢仔仔细细擦了擦手,这才打开文件袋——资料来源不一,非常散乱,有公司的文件,有银行的表格,也有抄录的资料,摊开来铺满了整个桌子,基本囊括了南市各地段,哪块地属于哪家公司,所有人是谁,有没有参股人或银行贷款,只要耐心查阅都能搞清。

可海青看得很马虎,大部分文件只是一扫而过,有些看都不看直接扔到一边,最后只捡出一页纸——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逊德堂、顺义斋等处地产所有人的名字。

“原来是他……”海青把那张纸往桌上一摔,长出一口气,“总算弄清楚了。”

“这就完了?”老吴有点儿不高兴,“我花了大半天心思,你就看其中一份,那为何叫我全弄来?”

“掩人耳目呀!”海青神秘兮兮地一笑,“不能让人看出咱查的是哪块地,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给咱家惹麻烦。”

老吴莫名其妙:“少爷,虽然我猜不透你想干什么,但我觉得这次你玩得有些过分,或许……”

“玩?我在干正经事。”

“正不正经不知道,但这一定是件很大的事吧?”

“不错!”海青愈加认真,“这关乎三条无辜的性命,甚至牵扯无数人的生计。”

“牵扯无辜性命……”老吴自言自语陷入沉思。

这时又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进来!”

书房门再次轻轻打开,来的是门房老赵,他满脸嫌弃地说:“少爷,外面来了个破衣烂衫的小孩,非嚷着要见您。”

“哈哈。”海青笑了,“老赵,你跟那孩子也算老朋友了,就是今天早晨来打听我的那个孩子吧?”

“好像不是。”

“不是?!”海青一怔,随即快步奔出书房跑下楼梯,一直来到前门。他趁着月光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扒着铁栅栏门往院里探头探脑——正是小豆子。

海青松口气道:“果然是你。”

“不是我是谁?”

“没什么,门房把你给忘了。”

小豆子兀自东张西望:“原来你住在这么体面的地方……嘿!那边还有花园亭子,你家是做什么的?”

海青知道解释起来肯定没完没了,索性把脸一板,反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哦。”小豆子赶忙收敛好奇心,“苦瓜哥派我给你传个口信。”

“什么口信?”

“我也不明白,他没头没脑只说了个名字,让我告诉你。”

那就对啦!海青明白,苦瓜已打听出逊德堂的房东是谁了,赶忙把耳朵贴到栅栏边:“说吧。”

小豆子把那名字说了,海青听罢暗自咬牙——房东和地产所有者果然是同一人!此人就是那个罪大恶极的幕后黑手!

“很好,辛苦你了,你可以走了。”

“不让我进去玩会儿吗?”

海青倒不嫌他脏,只是这已经引起仆人怀疑了,要是再放他进来瞎溜达,老赵他们岂能不汇报舅舅?于是敷衍道:“今天太晚,我正准备休息,你改天再进来玩吧。”

小豆子很失望地道:“我还是第一次来这条街,苦瓜说的地址也不怎么清楚,找到你家可真不容易,我还没吃饭呢。”

“什么?”海青震惊不已,“你第一次来我家?”

“是啊。”

望着小豆子天真无邪的表情,海青心头泛起疑惑——看来苦瓜说的是实话,他并没派小豆子跟踪我,老赵也确实没见过这孩子。那么今天早晨来调查我的又是谁呢?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海青回头对跟着出来的老赵道,“你去厨房问问还有三明治没,这孩子没吃饭,给他拿两块,若是没了就给他点儿面包、香肠。”

“谢谢!”小豆子高兴了,“那三……三什么的,好吃吗?比糖三角怎么样?”

海青没心情再理会,低头走回门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弄清命案指使者是谁,又发现另有跟踪者,这两者之间该不会有什么关联吧?凶手袭击过苦瓜,没成功,接下来会不会把黑手伸向我?可事到如今,箭在弦上,只剩一天时间就能将罪人绳之以法,无论如何只能放手一搏。苦瓜有句话说得好,到台上绝不能“顶瓜”!

回到书房时,海青已重新鼓起勇气,却见老吴仍站在办公桌旁,便问道:“怎么了?还没唠叨完?跟你说过一百次了,我会小心谨慎的……”

“不。我是想问问少爷,还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咦,你不是说再也不帮我了吗?”

老吴摸了摸额上的疤痕,支支吾吾道:“反正过几天老爷就要回来了,你再胡闹也折腾不了多久,而且……”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隔了片刻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好吧,我说心里话。我是看着少爷长大的,在我印象中你从未像近些日子这样快乐过,也从未像这次一样认认真真做过事。我很高兴看到你的改变,也相信你是善良的。既然你说事关人命,管他会有什么乱子呢……我这‘苍展’愿意再帮你一次。”

“别胡说!”老吴赶紧挣开海青,唯恐这话被别的仆人听见。

“闹着玩嘛。”

“这也是闹着玩的?跟着说相声的不学好!”

“别计较那么多了,来来来!现在正有件事要你帮忙。”海青指着书桌道,“需要写几封信,大部分我已酝酿好。我刚才得到消息,最重要的一封也知道如何下笔了,但我不便暴露笔迹,请你抄一遍。”

老吴瞧了瞧那满桌的信纸,足有十几封,立时皱起眉头:“这么多?我收回刚才的承诺,行不行?”

“晚啦晚啦!言出必行。”海青强把他按到椅子上,“明天晚饭之前必须把这些信全部送到,快写吧。”

明天,最后时刻……

[1]马前俏,江湖春点,意思是赶紧走。

[2]《托妻献子》,传统相声节目。

[3]郭布罗·荣源,达斡尔族,满洲正白旗人。清末宣统皇后郭布罗·婉容之父,一品荫生,京师大学堂毕业,在宣统年间任蒙古副都统、宫廷内务大臣等要职。

[4]提调,指晚清官商机构的经理人。

[5]准备库,即四行准备库。

[6]顶瓜,江湖春点,表示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