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桌竟然空着,仿佛知道他要来,特意留着的。
两面靠墙,是个死角,在桌底下用膝盖去碰她的膝盖,一点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所以,当初他毫不犹豫地拣中了它。抬头就能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张写意荷花图,不出自名家,而且纸面已蒙上了一层油腻,但荷花并蒂,挺吉利。
她很调皮,故意坐在他对面,使他不能轻轻抚摸她纤弱的小手,不过却能时时看到她甜的笑。他喜欢她笑起来菱角形的嘴角边露出的一对笑窝。
每年探亲回上海,他总要邀她到这儿来,请她吃一顿饭。她不嫌他是个山区林场的知青,一往情深地和他好,这使他恨不得用整个生命来报答她。可惜他的口袋里只有很少的几元钱,这还是母亲背着弟妹悄悄塞给他的零花钱。
“生妙鸡丁、薯菇鸡蛋……”一边点菜,一边暗暗地歇算着价钱,他总是拣既便宜名称又好听的菜,生怕钱不够,又不能显得太寒酸。
“再来只炒虾仁,鳝鱼……”而她总是一个劲地要高档菜,常常把他憋得浑身冒汗。
“十元八毛六!”服务员开出帐单,他吓得目瞪口呆,手伸在裤兜里把那张五元的纸币捏得一团糟。于是她赶快从精致的紫红皮夹子里抽出两张十元的票子,并且会轻松地冲着他一笑,他的脸立即会胀得血红血红,堂堂男子汉,竟要让小巧玲珑的她代付帐,他觉得惭愧、烦心。她却赶紧和他说起其他的事,慢慢地让他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她真象一朵纤柔的云,一道透明的溪,一抹清凉的月光,让人感到温顺、甜美、贴心。
她吃菜的模样很可爱,细小而结实的牙齿嚼得频率很快,但不出声,时不时伸出舌尖舔舔红润的嘴唇。不过她吃得很少,没动几筷就嚷嚷着:“撑饱啦!”随后就双手托着好看的脸颊,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吃,“吃呀、吃呀!虾仁、鳝鱼都是高蛋白,吃下去长肉。瞧你瘦得……乡下苦吧?每天就嚼萝卜干?回来得好好补补。吃呀,全吃完它们……哎哟,别狼吞虎咽,不消化的,多嚼嚼……”
在她温情的目光和软软的嗓音包围中,他的胃口特别好,吃得又香又饱。菜吃完了,盆子里剩下厚厚的一层:油,他倒了一点汤进去,晃了晃,然后咕咕地喝光了,满意地抹了下油腻的嘴,抬起眼,看见她抿着嘴吃吃地笑,他的脸文腾地红了。听人译,和女朋友上馆子吃饭,要故意剩下一大半菜不吃,显得气派、文雅。嗤―他是不是太土气了?还好,她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眼睛里全是爱怜,他的心热了,真想把她小小的脸庞捧在手里、含在口中……
“要是真的和她在一起生活,一定是很快活的。她脾气好,又能体贴人,不会象现在的妻,成天唠唠叨叨地数落人,简直象普希金童话诗中那个老渔夫的妻子,要了这个又要那个,提不完的要求……,”想到这里,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一点都不恨她,一个纤弱的女子怎么抵御得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呢?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呀,当然,倘若他能不失机会地调回上海……可是,那时他是出名的峙川限农村派,报上都登了他的照片!他们终于非常痛苦地分手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特别是和妻发生那令人生厌的口角时,他总会想起她温顺的笑。
他怅然地在桌旁坐下,点了几个菜。菜还没来,他倒了半杯啤酒,独自闷闷地饮着。
“二毛,一口气干掉它!是你自己吹过的,山芋酒当白开水喝的。”
“过两个月就要当新郎官了,今天还不试验试验酒量,快千了吧。”
“干吧,二毛,哈哈,哈哈哈哈……”
他被那阵肆无忌惮的大笑搞得很恼火,不由得“唯”地一声,皱眉瞪眼地朝邻桌望去:
四张方桌被拼在一起,围坐着二十几个衣着鲜艳的青年男女。他们正嘻闹着逼其中的一位把满碗白酒一口喝干,那一位真的举起碗,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喝了。“好!象个男子汉:”“有种气,将来必有发迹。”“与酒为友,贵相贵相……”在一片哄哄的称赞声中,那一位有点洋洋得意了,双手抱拳作揖划了个弧形:“得各位兄弟相助,谢谢,谢谢。”眼睛兴奋地眨着眨着,发红发亮。
“干杯!”
“干!干!”
二十几只杯子一起举起来了,……
他坪然心动,浑身烘烘地发热。举杯、碰杯、干杯,开怀地大笑,他也曾经是这样的。
大雪封山了,把他和他领导的突击队困在百里岗的山坳里。大年初一,推开竹篱门,好一个水晶世界:山坡上的雪足有二尺厚,万木枝叶草茎都裹上了冰凌,在风中发出叮叮铃铃的响声,满目洁白,使心境也变得透明了。当然不能再上山开荒,他们十几位年轻力壮的突击队员在小小的石屋里烧了堆火,围着喝辣麻麻的山芋酒。“干杯!为我们的突击排。”“干杯!为我们的新造林。”“干杯!为我们的百宝山。”……那时,他和他的突击排经常被记者采访,闻名全县、全省……
他猛喝了口啤酒。酒随人意,高兴时酒是甜的,烦闷时酒是苦的,特别是孤单一人喝的闷酒。“真讨厌,怎么?菜还不来?”
服务员冷冷地斜了他一眼,端着菜送到那四张桌子拼拢的合面上去了。他怨恨地看看那些兴高采烈的青年男女,他的目光正巧和那位刚喝千满碗白酒而显得又红又亮的眼睛相碰,一双菱形的小眼。他和他都愣了愣,似曾相识。
“‘猫头鹰’!?”他差点喊出声,随即又摇了摇头,
“笑话,不可能。”早听说“猫头鹰”回到上海后仍然劣性不改,偷窃自行车,被抓起来了。他又闷下头喝自己的苦酒,却怎么也赶不走那双菱形小眼的记忆。
“快,‘猫头鹰’又跑了,带几个人,抄小路把他截回来!”半夜里,他被叫醒,跌跌撞撞地奔上了黑咕隆咚的山道。
“这个死惯偷,让人睡不得安稳觉里捉住了非揍他,顿!”他心里恨恨地想着。
天蒙蒙亮的时分,他们赶到谭家桥镇,躲在镇口路旁那片野栗子林中。不多久,就看见桥上摇晃过一个精瘦的人影。他窜上去,一个扫堂脚就把他绊倒了,大伙蜂拥而上,“猫头鹰”:臀潜懂懂就当了俘虏。
大伙又累又饿,便到镇上馄饨铺去息气填肚子。每人一碗小馄饨外加三只肉包子,稀哩呼噜吃个痛快。吃完了,他把碗一撂,满意地抬起头,正碰上那对菱形的小眼卜巴巴地盯着自己。
听人说,“城眼无珠”,小偷的眼睛是冷酷无情的。可此刻,“猫头鹰”蜷缩在屋角里,投向他的目光却充满了自怜和乞求,他分明看到了类似溺水者求救般的眼神,他的心软了, 自己掏钱买了两只肉包,掷到“猫头鹰”怀里。
“可别给他吃,吃饱了他又有气力逃了。饿他三天,看他再偷不偷!”
他摇了摇头,从暖被窝里被叫起来时的愤恨心情全没有了。为什么?是为了“猫头鹰”过了冬至仍套着单衣单衫的那身装束?还是为了他脚上那双露出拇指的破跑鞋?
已决定把“猫头鹰”送武装部了,他却拍胸脯说:“把他交给我,交给我们突击队吧。他想起马卡连柯的《教育诗》,心里充溢着一股凛然正气……
他把“猫头鹰”带回突击队,队员们闹炸了窝。一只烂萝卜坏一锅汤,损了突击队员的名声山神爷都赔不起。
“鬼话!十几名硬汉子改造不了一个小偷?弄种”,他发火了,骂娘了。队员们钦佩他的胆识和义气,不响了。
“喂一,把你的铺盖搬来,你就睡在我上铺。”他:对“猫头鹰”说。
“猫头鹰”用菱形的眼睛怯怯地膘了他一眼,不说话也不动身。
他记起来了,都说“猫头鹰,,=是个“脱底的棺材”,卖光衣物,靠行窃生活的,果然名不虚传,入冬了,连副被褥都没有。
他望着“猫头鹰”枯草般的乱发,黑黝黝的颈脖,灰扑扑的衣衫,咬咬牙,下狠心了;“好吧,晚上你就和我睡一床。记住了,从今后,每天跟我上山劳动,若再生邪念,饶不了你!”
“猫头鹰”点点头,又膘了他一眼。他发现那菱形小眼里隐着一丝光,似感动?还似狡黯?
“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头天晚上,他问他。
“没钞票,嘿嘿。”说得多轻巧。
“为什么把东西都卖了?”
“嘿嘿,没钞票。”简直象在开玩笑!
他恼了,在被窝里狠狠瑞了“猫头鹰”一脚,“你就为钞票活着?你想过没有,人生还有事业、荣誉,爱情……”他滔滔不绝地对他说起人生的价值、生命的意义,说得自己都热血沸腾了。
“呼噜―呼噜―”他忽然听见脚后跟传来沉沉的奸声,“猫头鹰”竟然睡着了。火得不行,他一下把被子揭去,拽着“猫头鹰”的胳膊把他唤醒。
“怎么?怎么?”“猫头鹰”的小眼眨巴眨巴地问。
“起来,先给我立下个条约!写,不偷不窃,参,加劳动,若再犯……你自己说吧,怎么处置里 ”
“若再犯,山雷轰死里。”“猫头鹰”象接口令般说得爽快。
敢下死誓的人当然不会说着玩的,他相信“猫头鹰”了,拿出自己的衣服给他穿,掏出母亲汇来的钱替他付伙食账。整整一个冬天,“猫头鹰”表现良好,每天和突击队队员一块上山开荒、砍柴、扛杉木。“贼头贼脑”倒还挺机灵,常会出巧点子,譬如让杉木留着点细枝叶,扛下山时搭在坡上,能省一半力。“猫头鹰”还会逮野兔子,突击队员们常有兔肉改善伙食, 自然消除了戒备。只是有一次,“猫头鹰”到老乡地里偷挖了一麻袋山芋,被他狠狠地训了一顿,鉴于动机是为了给突击队员们煮夜宵,因此免受山雷轰顶之罚。
不久,突击队员改造惯偷,革命、生产两不误的事迹又上了报。
开春,山坳子里迎春、杜鹃开得欢欢腾腾,他到县里开会,三天后回到突击排。队员们哭丧着脸告诉他:“猫头鹰”又跑了,还偷走了谁的手表,谁的毛衣,谁的钞票……
他在吃惊、愤怒之余却蹊跷地发现, 自己的东西一件没有少!
……“可笑,当初真会那么天真,去相信一个惯偷的誓言,千了那么件傻事。”他呷了口酒, 自嘲地想着。如今他是聪明起来了,把什么都看得很透,对谁也不会十分相信,甚至于自己的妻。
他和妻是经老同学牵线介绍认识的。家庭、资历、年龄、相貌……各方面条件都还相称,于是双方点了头,建立了恋爱关系。一年后准备结婚,世面上时兴什么他们都具备了。
“唉唉,结婚结婚,什么多少腿,多少机,的,半夜十二点一过,一切都是假的!”他经常对熟悉的未婚小伙子叹苦经。
每月开头,妻跟他说的是钞票:这个月扣奖金多少?发补助费多少?每天睁眼,妻跟他说的还是钞票:今天莱金多少,付煤气水电费多少……
“你就为钞票活着?”
“你难道不是为钞票活着?”
他颓然了,他的事业、荣誉,还有……爱情,都到哪里去了?
越来越多的人回城了,突击排散伙了,开出的山又荒了。他终于随波逐流,顶替退休的父亲进了工厂。八小时工作之余,靠在沙发上看看电视节目,或者托人买些木料为自己打只装饰柜;或者被妻差使着去南京路哪月店买什么便宜货,或者拎一点糕点酒糖去拜访哪位亲戚朋友……舒适、安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偶然整理塞在床底下的旧书,翻出了一张发黄的刊登着他和突击排先进事迹的报纸,还有一张照片,山坡上,他和他的伙伴抡着开山锄在挖千年的枯根,作背景的是一面红旗。
仿佛有一股溃急的流水冲入他的心扉,他竟激动得眼睛都湿润了。他坐下来,仔仔细细地把那篇报道读了一遍,这里面写的那位壮志凌云的小伙难道就是自己?不,不不,那个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捧着脑袋呆呆地坐着,回到了百里岗的群山中……往日的生活艰苦、曲折,但充满了新鲜活力,就象山涧水日日夜夜地流,拐过一道山坳,又是一片新的景象……
他睁开眼环顾眼前布置雅致的小屋,四壁淡绿的墙布象静静的湖水,噢―简直是一潭死水!今天重复着昨天的节奏,明天又重复着今天!拖滞、沉闷,他感到透不过气来了,呕地打开了窗。风呼呼地灌进屋子,把摊得满地的书报吹得簌簌响。
“要命了,你翻什么稀罕宝贝了?弄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帮我淘米、洗菜!”妻回来了!怒气冲冲地嚷嚷,“快,去买瓶醋回来,今天,我买了蟹,请我们林科长吃饭,这次评工资他可是关键!”
他自知理亏,赶紧起身去买醋。等他从街上回家,看见妻已经把满地的书又塞进床底下去了,而那张他视为珍宝的报纸,竟被妻团在手中当擦布,拭擦着大衣柜镜子、五斗橱玻璃上的灰渍。
一他象狮子般地发怒了:“你瞎眼啦?这是什么报纸呀!”
“不就是那个破突击排的事么?哼,极左路线的产物,你还当光荣呀?”妻漫不经心地说。
“你懂个屁!”他的心象被利刃猛地戳了一下,伸手去夺那团纸,一抬胳膊,不慎撞在妻的额上。妻捂着脸愣了一下,随即哭了起来:“你,你打人呀……”
他记不清自己又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会跑出家门的。
在傍晚的街上徘徊,他想起了她……那时她还和他好着,他说给她听他们成立突击排的事,她仰脸望着他,象看一位英雄。她决不会象妻那样用“哼”来对待他的……成绩或过失的。他很苦闷,想有人说说知心话,于是他来到了这家他和她常来的饭店。
她已经不在了。
他却意外地看到了一双很象“猫头鹰”的菱形小眼。要是有“猫头鹰”在也是好的,至少他在他们突击排里住过一冬,了解一些他们的努力、他们的奋斗……他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到那二十几位青年男女中去寻找那双菱形的小眼,奇怪,那双眼也正在望他,他们默默地凝视着……
“清炒鳝丝。”一位长相很摩登的女服务员把话和菜盘一起摄石子般地抛在他的桌面上,又象避瘟疫般迅速地转开了。
他举起筷子,忽然醒悟了:“同志,这不是我的菜,我要的是生炒鸡丁。”自从和她分手后,他开始忌吃虾仁和鳝鱼了,免得引起对她的怀恋,弄得心里不痛快。
“哪能会弄错呢?我是照单发菜的。”服务员远远地嘀咕着。
“是错了,你来看我的发票嘛!”
服务员很不情愿地走过来,瞄一眼发票,二端着盆子走了,“慈大、鳝鱼不比鸡丁好么?”
“同志,你别骂人呀!”
“谁骂你啦?要么你耳朵打八折了。”
“你,你什么态度?”
“中国人态度,你又不是老爷,还要点头哈腰服侍呀!”
“你!找你们领导去……”他满腹闷气找到了出气口。
“哎哎,别吵别吵,息息火。”从那群青年男女中站起一个精瘦的老小伙子,插在他和服务员中间打圆场。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失态,趁这台阶收了场。那人对着他桌上的发票看了看,又走到服务员跟前,指手划脚拍胸点头地说了一气,服务员脸部的线条变得柔和了,转身进了厨房,片刻,就端着他点的两只菜走到他桌前了,脸上的笑虽然有些尴尬,却还不失动人之处:“嘻―不知道你是二毛的老朋友,刚才……对不起呀!”
他蠕动了下嘴唇,是说了声“谢谢”还是咕了句“莫名其妙”?二毛是谁!和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嘿!怎么?认不得我啦?”
他肩背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一筷子菜统统抖落了。他抬起头看,一位精瘦的老小伙子,窄眉下嵌着对菱形的小眼,又红又亮,充满了惊喜和期待。
“你……是……?”他想认,又不敢造次,生怕把那个惯偷的名字错送了人而引起麻烦。
“我是二毛‘猫头鹰’!和你在一个被窝里睡过的呀!”
“‘猫头鹰’真是你:咳,精神多了,不敢认了呢! 妙他惊讶地叫着,捉住了对方的双臂,马上又象触电般地松开手,“你?你怎么出来的?”
“我早就洗手不千了,”“猫头鹰”眨巴着小眼,竭力要想使他相信,“真的,我进了工厂,今天正式转正,唠,请要好的兄弟们喝一杯……”见他仍是半信半疑地不说话,“猫头鹰”急了,忽然把手伸进内衣袋,掏出了一张鲜红的工作证,“看,这是我的工作证件,铸造厂,钢印邦邦硬,一点不作假的。”
他接过工作证看了,松了口气,“你……总算……做人了!”
“嘿嘿,这第一笔功劳该记在你账上,那年,是你逼我立下誓的,再偷,山雷轰死!”“猫头鹰”边说着边在他对面的椅上坐下了,掏出烟,递给他一支,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年开春,你为什么要逃?”
“嘿嘿,贼心不死叹。说真的,逃了出去,一路上就怕下雨打雷,就怕遭雷轰。以后再偷了几次,越偷胆越寒。”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那年你把突击排每个人都偷了,就没有拿我一件东西,为啥?”
“嘿嘿,不瞒你说,翻褥子见了你那块表,真犹豫了好一阵。只是良心说不过去,你待我够朋友的,我怎能恩将仇报?兔子也懂得不吃窝边草呢,何况,总算是个人吧!”
哦―他望着那对菱形小眼,才发现那里面流露着真诚和善良。
“你一进店门我就认出你了,肚里有气,来喝闷酒的是不?啥事?兄弟愿两肋插刀相助。”“猫头鹰”关切地间。
他苦笑着,摇摇头。
“猫头鹰”压低了声音说:
“谁”
“嘿嘿,那年我翻你抽屉。”
“是不是为了她?”
见着她的照片,那漂亮的
脸模子,也只有你配得上。她真行,在我们厂里当行车工,大照片贴在光荣榜上,比早先更标致了呢!”
“啊!……”他的心被揪得紧紧的,痛,但很痛快。
“怎么样,要我帮你忙?牵线……”
“不,我,我已经……”他知道自己失落了珍宝,却又象拣回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什么。
“猫头鹰”象是明白了,“好好,这样吧,既然你是一个人,何不上我们那儿去挤着喝口热闹酒?”
“这,不好,不熟悉……”
“怕什么?我给你介绍介绍……”
……还有那个……”
“猫头鹰”不说下去了,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一笑,死扯着他的衣袖往隔壁席上拖。
“喂,二毛,你搞啥名堂?拉人家壮丁呀?”
“别瞎咋呼卫他是谁?就是我常跟你们提起的那位突击排排长,我的恩师!来来来,斟酒夹菜呀!”
“哦―他呀!啧啧啧……”二十几双眼睛一起崇敬地望着他,他觉得浑身燥热,胸口却有片暖气在扩散。
“就是他,对我说,不能光为钞票活着,人还要有事业、荣誉、爱情。如今我算捉摸上了,厂领导不嫌我当过“三只手”分配我当门房警卫,这够说是肝胆相照了,我二毛再弄,也要对得起大伙的信任。一我把大门二守得牢牢的,滴水不漏,领导就往大红榜上写我的名,这可算是事业、荣誉了吧?还有那个爱情,嘿,嘿嘿……“猫头鹰”搔着脖子,菱形小眼不时地去一瞅一位自白净净的姑娘,只顾笑,说不下去了。
“怕啥难为情?二毛,就说呱,再过两个月就讨娘子啦!”青工们起哄着。
“嘿,嘿嘿。”
他被“猫头鹰”的一番话震惊得呼吸急促、血液加速。倘若不是亲耳听见,杀了他也不会相信“猫头鹰”会说这番话的。 自己早已淡漠的语言竟被人家当座右铭牢牢地记此刻他心中是什么滋味?骄傲、 自得?还是惭愧、内也许都有,一个曾经死去的他又在他的精神上复活了。
“干杯!为了我们的重逢!”“猫头鹰”敬了他一杯
“干!为了你的……也为了我的……”他喃喃地说咕噜一口喝完了杯中酒,浑身象着火似地燃烧起来
“再见!”
“再见!”
他们互相留了地址,相约再见的时间地点。
“猫头鹰”和伙伴们骑上自行车,流星般地消失在黑缎子般的马路深处,留下一串串笑声。
他忽然想起,忘了问问“猫头鹰”,怎么下决心洗手不千的?进过劳教所吗?判过刑吗?或者遇上什么特殊事件触发了他?……”
真傻!其实不问也能想到,因为社会潮流总是朝前奔的。而他,竟然会躲在死潭里消沉了这几年!
他有点发急,便大步流星地朝家走去,他要去和妻谈谈,谈一切,包括“猫头鹰”和她!
夜,在他的身边迅速地流逝。
一九八二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