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把电视机的声音拨轻些!妈,别让珍珍吵!今天我要开夜车了。”吃过晚饭,我对家里人说。

妈妈是一心想让我当上女作家,所以赶紧抱起外孙女下楼去了。奶奶却不以为然地嘀咕:“就你规矩大,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哪天晚上不写字?也没象你这样的,要不你拿棉花球把耳朵塞起来得了。”

我不理睬奶奶的唠叨,砰地把卧室的门关上了。跟她没法说,写小说能和练大字比吗?象我这样刚发了几篇文章的业余作者,若不有所突破和创新,势必在春笋般涌现的文坛新秀中淘汰。我下狠心了,非得拿出几篇授得响的作品。

初夏的夜空很清净,一眉晶晶亮的弯钩月正衔在我们院子里那棵批把树的叶梢上,我贪婪地看了它一眼,便把白纱帘拉上了,眼前一片雪白,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笃、笃笃、笃笃笃。”有人轻轻地扣响了房门,笃笃的声音就象一根小棍子敲断了我的思路。我抬高声音说:“奶奶,我屋里水瓶满着呢,你别来吵我好不好?”

“笃笃”的声音固执地响着,我只好去开门,一边撒娇地嚷:“奶奶,文章写不出就怨你……”门拉开,我楞住了。门媚上靠着一位娇媚的少妇。

“倩―倩?你……有事?可今晚上……”我真怕她坐下,特别担心她丈夫阿墉随后跟来,对我没完没了地大谈他们的宝贝儿子小滴滴,可是又觉得直截了当地拒绝好友来访有点不礼貌,只好把钢笔的套子旋开了,又拧上,给她个暗示。

然而倩倩只是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

“暖,你说话呀!”我向前扳起她的肩膀,才发现她小小的瓜子脸上挂满了泪痕,“出什么事了?”我连忙把她拖进屋,她依然垂着脸,咬了咬菱形的嘴唇,忽地扑倒在桌上哩缨地哭起来,手臂压着我刚刚摊开的稿纸,那珠儿似的泪一定都滴在我的方格里了。

“倩倩,都当妈的人了,还哭!”我一边摇着她的肩,一边从她的双臂下抽出了稿纸。

倩倩终于仰起了脸,顾不得抹去满脸的泪水鼻涕,一把捉住我的手硬咽着说:“阿墉……今天又没回来吃晚饭!”

我嗤地笑起来:“一顿饭不回来,就把你急疯了?没出息!”

她却又滚出了两颗泪:“昨晚……就一夜没回来……”

“啊?!”我吃了一惊,“失踪了?”

她摇摇头:“捎了个传呼电话,说加夜班!”

“哦―”我吐了口气。

“扯谎!”倩倩愤愤地撅起嘴,“总不见得一百多个学生通宵听他上课!”

我记起来了,半个多月前倩倩告诉我的,公司教育科招聘业余教师,阿锗被录取了。教师上夜班?这倒真有点蹊跷呢。

“他最近常常深更半夜回家,而且……他……”她不吐一言一字了,只是勾着脑袋抹眼泪。

妈抱着睡熟的珍珍回来了,朝我房里膘了一眼,又向我招招手。我疑惑地走到外间,妈悄声说:“好好劝劝倩倩,唉,阿墉太不象话了。”

“出什么事了?”我的心弦紧张得要断。

“听买菜的周阿姨说,一清早看见阿墉和一个女的在逛马路,你想想,倩倩不要痛断肠呀?”

“竟会有这种事?!”我半信半疑地沉吟着。这时,冯阿婶哆哆嗦嗦地上楼来了。

我看她气色不佳,忙让座倒水,她便唠唠叨叨地诉说起来:“京京,真真前世作孽呀!这个阿墉,我早先就不同意倩倩嫁给他的。他做个现成的上门女婿,存折里三十元钱进我家门,房子家俱哪样不是我置办的?生下了孩子,我给他当老娘姨……良心被狗吃了,干出这种缺德事……”

妈劝她说:“年纪轻时谁没个过错呀,前些日子你不还老夸女婿么?找他回来,说说他,改了就行……”

“呸!我非叫倩倩和他打离婚:”冯阿婶拍着大腿说。

“妈,你别扯老远的,回家吧……”倩倩从里屋出来了,眼皮肿得象核桃。

“死丫头,当初都是你寻死觅活地要跟他!”

“妈―!”

“哎呀,一说上就忘了,小滴滴醒了,哭着要找你。

“京京姐,陆伯母,打扰了呀。”倩倩扶着冯阿婶下楼去了。我靠在椅背上,脑子被她们的话和泪搞得乱糟糟的。

阿墉真会干那种事么?我和倩倩从小在弄堂里跳一根橡皮筋儿长大的,她和阿墉的恋爱从不瞒我。

一丝晚风带进了日渐转黄的批把果生涩的清香……

倩倩从农场调回上海,在玩具厂当检验工,下了班,总喜欢钻进我的小房间,嘀嘀咕咕地跟我讲她的阿墉。

“他长得帅吗?”我问。

“农场里,大伙都叫他‘奥赛罗’……”

我拧一下她俏丽的下巴。“这么说,你就是那位苔丝狄蒙娜罗?”

“去你的叹谁象她,死于非命,太不吉利了。”

“哦―那你的‘奥赛罗’脾气好吗? 妙

倩倩侧着脑袋想了想:“说不上来。我刚调到他们后勤排,他分配我去喂猪,我不愿去,头天上工,跑回水稻班插秧去了。晚上女他上女宿舍找我,把我批评得躲在帐子里淌眼泪,还硬逼着会计扣了我一天工资。我冤死了,插了一天秧,累得腰象断了似的,怎么能算我旷工呢?许多人都帮我说话,可他偏不让步。你说说,这算什么脾气?

“当然不能算好。”

“可我就喜欢他这种性格!”倩倩情不自禁地叫起来,脸一点不红。

“没羞!”

“真的。我就讨厌那些男的,见了姑娘奉承话一大箩,恨不得弯下腰替你提鞋跟。”倩倩撇嘴翻眼的,“男子汉就要有男子汉的气魄,京京姐,对么?”

“你爱他,什么都是好的了。”我按了下她的鼻尖,“可现在你回上海了,分居两地,以后结婚生孩子,怎么办?”

“哎呀―谁说过要结婚啦?”倩倩用拳头在我背上擂了一通,又向往地说:“他要真心待我好,分两地也不要紧。再说他也能争取调回上海的……”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可这个人的心是岩石刻的,我写信把话都挑明了,他回信却从来不提这码事,尽说些树呀石呀、猪呀牛呀的,京京姐,你说他……喜欢我吗了”

“你去问他叹!”

有一天,我见冯阿婶杀鸡剖鱼地忙不停,顺口问:“今天有稀客呀?”

冯阿婶咧开嘴笑着说:“大舅给倩倩介绍个男朋友,是上海乐团拉小提琴的,今天来相面,暖,待会你过来瞧瞧。”

我暗自嘀咕,倩倩怎么啦?不喜欢“奥赛罗”啦?真想揪着她的大辫子“审问”一番,可奇怪,这一晚就没见着倩倩的身影。

快十点光景,我正靠在**看书,听见院子里有人唤我:“京京姐,京京姐……”

我推开窗,见倩倩站在批把树下朝我直招手。我披上外衣跑到院子里,倩倩从批把树后闪出来。

“京京姐……”

“你呀,摘了新桃忘旧梅,那个拉提琴的对你灌了多少蜜糖呀?”

“冤死人了,”她急得眉毛鼻子都团了起来,“谁见着什么拉提琴的啦?下了班我就躲到同事家去了, 刚回来,你还说人家呢!”

“你还喜欢‘奥赛罗?’”

她长长吁了口气,勾着我的脖子,把尖下巴抵着我的肩,不说话,眼睫毛一橱一橱。“喂,你哑了?”我问。

她又叹了口气:“妈反对也不谈了,他呢了连着两个月不给我写信……我真恨死他了。”

“阿墉也太……那个了。”

“京京姐,”倩倩象下了决心,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说呀,要让妈知道,事情就糟了。我刚接到农场同伴来信,说阿墉受处分了。他和几个人上老乡竹林里偷笋,回来时过山涧,溺死了一个……”她嗓声发抖,捏着我膀子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不由得身子一颤:“那……你可怎么办呀?”

倩倩脸上堆满了愁云,压得眼角都垂下来了。

“要不,就……吹了!”我观察着她的神色说。

“不,不吹!”她却象着了惊似地浑身一震,连连晃头,“我不相信他会干这种事!”歇了口气,她盯着我说:“京京姐,你能借给我钱吗?”

“借钱?”

“我想请事假回农场去看他。”

“你妈能同意?”

“就说厂里出差。我不弄个水落石出,难受死了。”

星光透过批把树叶的缝隙洒在倩倩的身上,我发现她纤秀的眉宇间聚起了从没见过的坚毅神色,增添了一种英武的美。

倩倩到农场一去就是半个多月。风吹一阵暖一阵,又畅畅快快地下了几场透雨,院子里批把树就变得黄橙澄的了。娃娃们喃着手指仰着脖子望那嘟嘟噜噜的果子,管院子的陆好婆说,等这个星期天摘下了,小楼里挨家分着吃。晚上伏在桌前抄稿子,那机把诱人的清香飘进来,忍不住把头伸到窗外,那满树果子在月色中象碎金一般美。我用力吸了一口……啦,头上挨了一下。不知哪儿飞来一颗鼓囊囊的批把果。定睛一看,批把树下站着亭亭玉立的倩倩!

“你啥时回来的?”我大声问。

倩倩拚命朝我摆手,又打着手势告诉我,她要上我屋里来。我隐约发觉批把树的阴影里似乎还有人,心里不觉充满了疑惑。

“京京姐,”她站在我面前了,脸庞晒成浅褐色,双颊红扑扑的,别有一番媚气。

“怎么样?问题解决了?”我急着问。她神秘地扑闪着眼:

“在哪?”

“京京姐,我把他带来了!”

“在院子里呢,我不敢带他进家门。京京姐,你和他谈谈吹?你们写小说的人,会分析人的心理,你帮我参谋参谋嘛!”

“哦哦……他的处分?”我有点粹不及防,语无伦次了。

“待会你自己问他!京京姐,我去叫他。”倩倩说话象炒豆,慌里慌张地下楼。我搞不懂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小伙弄得往日文文雅雅的姑娘这般神魂颠倒了呢?听着楼梯上响起咯瞪咯瞪的脚步声,我赶紧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

“京京姐!”

眼前象猛地里竖起了一尊黑铁塔!说实在,并不很英俊,用上海人的话,是显得土气了。“坐呀!不知道你来,倩倩这鬼丫头专搞突然袭击。”

他很局促,两手撑着椅子,宽肩厚胸在绷紧的衫衣下不安地耸动着。

“阿墉,你受处分了?”我单刀直入地问。

“记大过一次。”他简短而肯定地回答,声音洪亮,象在报什么光荣历史。

“根本不是他的过错。”倩倩着急地辩解。

“没问你呢!”我抢白她。

“说这事,他舌头比别人短一截。”倩倩只顾自己朝下讲,“京京姐,是阿墉后勤排的两个捣蛋鬼,在玉米地守夜,嘴馋,爬到老乡竹林里挖笋,被看林子的发觉了,举着火把喊捉贼。他俩丢了笋拚命跑,抄近路涉山涧走,这涧水平日里只漫过脚跺呀,谁知晚上涨了水,一个跌倒了,再也没起来,天亮后才在下游找着。那活着的吓傻了,母亲有病,就等着他今年上调回家呢。场部来了一拨调查组,阿铺就挺身而出代他受过,说是自己叫他们去挖笋的。……”

“啊―?!”我大大地吃惊了,说实在,这种事仿佛只是在古代侠叉小说中才有。

“这下好,记过处分,排长撤职,连上调也落空了。”倩倩半是怨半是痛地看了阿墉一眼,那一位仍象铁铸似地坐着纹丝不动,倩倩整起细眉,“这划得来吗?只不过换来几把感激的眼泪。”

“人家母亲有照顾了,你不高兴?我死不后悔的。”阿铺终于开口了,声音瓮瓮的象山洞里奔着一股激流,直冲得我心口发烫,我情不自禁对他瞧,在和他目光相碰的时候,我仿佛觉得世上人心都变得单纯了。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呢?”我问他。

倩倩膘了他一眼,脸颊陡地红了。

“我回养猪班了,挺对我心思的,我想摸索点经验,三年内让农场猪肉自给。”

“你心里只有猪……”倩倩慎他。

“猪有多可爱,通人性呢:”他的神情舒展了, 口齿也灵便起来,“我们班里养了只花皮猪,漂亮得很,每次喂精食,我总多给它添一勺,谁知其他猪可妒忌了,就围攻它。它挺聪明,撒腿跑到我双腿间拱着,人家说笑话,它是我的儿子……”阿墉说起猪来,完全没有刚才的腼腆,双手还学着猪扒食的样子,逗得倩倩笑了起来。

我听起兴致来了,一个劲地问东问西,他把猪的性格脾气都描述得活龙活现。“阿墉,你可真是个猪专家呀!”我由衷地赞叹。

他朗声笑了,“我已经打报告给农场局,建议在我们那儿建一个养猪场。山里有的是猪草,有利条件很多,我有荐当这个养猪场的场长。”

“能批准吗?”

“为什么不批准呢?只需花很少很少的资金,种猪我已和附近公社联系好了。”他神色激昂,眼睛熠熠发亮。倩倩一只手撑着下巴,含情脉脉地盯着阿墉。

“哎呀,快十一点了,”阿墉打住话声,站起来,“妨碍你休息了吧?”

“不。”

“当心,京京姐会把你当模特儿写到小说里去的。”倩倩吓唬他。

我送他俩到溢满果香的院子里,倩倩硬要上厨房给阿墉找点吃的,让我们在机把树下等一下。

“倩倩多想着你呀。”我感叹着,阿墉不作声,我顺口问:“你俩的婚事什么时候办呢?分居两地的问题怎么解决呢?”

阿铺惊慌地扬了扬眉:“你说什么呀?我和倩倩,只是好同志。”

“你别瞒我,倩倩都告诉我了。”

“不!”他喘着粗气,声音低沉地说:“这是不现实的。她母亲见到我,眼睛翻到额头王。我发誓不结婚了,倩倩……她能在上海找到合适的……

“胡说!”暗影中冒出倩倩纤弱的身子,几步冲到魁伟的阿墉面前,把几片夹肉面包塞进他手中,“你就看见我妈的白眼,你怎不把我给你的信仔细瞧瞧?你以为世界上就你崇高,别人都那么自私……”姑娘伤心了,眼睛里闪着泪花。

阿墉显得那么笨拙,厚嘴唇张开又闭上。

我意识到自己再待在这儿是不适宜的,便悄悄离开了,风断断续续地传来他俩的话语声:值……不值得?……”

“值得……你能为别人牺牲…一我就不能为你……吗?……”

我探出头想看看他俩,看不见,只有满枝熟果在晃动,夏夜是甜的。

第二年秋天,阿墉挤进了农场最后一批上调名额,回上海了,国庆节就举行了婚礼。

那时,我正赶写一篇儿童中篇小说,没有空隙去关顾除了我小说人物情节之外的其它事。待小说脱稿,已经又是批把果发青的春天了。

在院子里正碰上晾衣服的倩倩,挺着大肚子,面色红润而丰腆。我叫起来:“哦哟,这么快就要当妈妈啦!”

她红了脸娇慎道:“你是大作家,了,早把我们忘了!”

“倩倩,放下,哎呀,给你说过多次了,你不能抬高落低的,……”阿墉一阵风似地从石阶上奔下来,夺下倩倩手中的湿衣服,爱怜地慎怪着,他的神情都关注在爱妻身上,竟没有发现站在一旁的我。倩倩不好意思地扳开捏住她肩膀的手,说:“你别……京京姐在呢。”

阿铺别转头望着我,嘿嘿地笑了起来。

“阿墉,长久不见,你好呀?”我问。

“好!”他自得地回答,把一件湿衣服晾铅丝上,两只大手使劲地扯平衣角。

阿婶见了你还把眼睛翻到额角上吗?”

“嘻嘻,现在他是妈的女婿宝贝儿了,成天护着都来不及呢,”倩倩抢着回答,“别看他一副憨相,可会讨妈欢心,现在妈逢人就夸他呢。”

阿墉只是嘿嘿地笑着,晾完了一脚盆衣服。“倩倩,你陪京京姐说说话,我上厨房帮妈排饺子皮去。”他又把脸转向我:“倩倩现在可娇贵了,每天想着法换口味吃,我和妈一起服侍她还忙不赢。”

“去你的。”倩倩撩起巴掌要打,他嘿嘿笑着躲开了,我总以为他会对我说说他的猪场什么的,然而他似乎忘了。

阿墉变了,那种变化我能感觉到,却说不清楚。

批把又黄了。

分批把的时候,倩倩的小滴滴刚刚满周月,抱到院子里来了,很象倩倩,秀眼巧嘴的。

我最怕小孩尿尿在身上。出于字貌,我还是把小滴滴抱在手上逗了一会。

我回房刚看了一会儿书,倩倩推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阿铺。“京京姐,小滴滴跟外婆睡了,我们跟你聊聊,好久没一块说话了。”

“坐吧,”我想起前年夏天的那个夜晚,颇有感触地说:“一晃两年了……”我很想问间阿墉那猪场的事,可是他却把话头调开了:“两年时间,一眨眼,我已经当上爸爸罗!”他满意地持了一下留长了的头发,“京京姐,你看我们的小滴滴有多聪明,今天早上一睁开眼,看见我就笑,她可认识爸爸了。”

“别胡扯,刚满月的孩子根本不认人的。”倩倩笑着白了他一眼。

“你不信?小滴滴特别聪明。她对音乐有天赋,哭的时候,开无线电,她保险马上睡着……”

“哪个孩子不是这样?要不唱催眠曲做啥?”倩倩象是反驳他,神色却甜酿酿的。

“我从现在起就要对小滴滴进行培养。满周岁教她认字,两岁教她学外语,五岁就送她上小学…”他越说越起劲,似乎不说到小滴滴五十岁誓不罢休了,我却越听越生腻。真奇怪,以前他说话虽腼腆,听来却生气勃勃。如今别看他眉飞色舞的,声音中象渗着股懒洋洋的气息,叫人听了枯燥而乏味,我止不住打了个呵欠。

倩倩觉察了,拉了拉丈夫的衣袖:“别说了,京京姐的时间宝贵,走吧”。

阿墉楞了楞,闭上了嘴,朝我尴尬地笑笑,向门外走去。

倩倩走到门边,又楚回了身子。

“京京姐,你烦他了么?”她勾着脑袋轻声问。

“哪里的话!”我连忙否认。 “

“我看得出的……”倩倩忧忧地说。

“他……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我斟酌着字眼说。

“可不能怪他呀!”倩倩急急地眨着眼,“谁也不需要他,农场的知青大多数回城了,山林梯田一大半划给了老乡,谁还有心思建猪场?还嫌他主意太多碍手碍脚,调走省事……”

“哦―?!”这种打击对阿墉来说真是太残酷了。

倩倩长吁一口气,“我也不稀罕他将来成个什么‘家’什么‘长’的,现在两人在一起,妈也喜欢,安安稳稳过过小日子,有什么不好?”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对着倩倩苦笑。

几天后,我在厨房里又碰到了阿墉,他正在把一大叠旧报纸和废瓶罐塞进网兜,准备拿到废品站去卖,我刚想躲开,却听得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阿请,怎么啦?”我关切地问。

他没应声,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旧报纸堆。我奇怪地凑上前看―心象被什么狠狠地锤了一下,发黄的旧报纸上印着一排粗体字“x x x茶林场因地制宜建成现代化养猪场”……

“阿墉,阿墉!”我推推他,“你有能力有志向,在新的工作岗位上重新干嘛!”

“我……倩倩为我担惊受怕了那么些年,我,我该好好待她,让她舒心……”阿墉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多复杂呀!额头的皱纹使他显得很苍老……

“人一旦失去了精神支柱,走起下坡路来竟这般快码?”我推测着,“也许,阿墉真的背叛了倩倩的爱情?因为他早就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呀!”我觉得心头的灵感被触动了,这不就是一篇现成的小说素材么?

笔尖随着我激动不安的感情刷刷地移动着,倩倩不幸言中,阿墉果真成了我的模特儿……

“砰砰砰,砰砰砰!”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整幢房子的寂静,门声中夹着低沉的语声:“倩倩,开门!倩倩,是我呀…。”

阿墉回来了!我情不自禁地摔下钢笔,奔到楼梯口张望,楼下传开小滴滴的哭闹声和冯阿婶的责骂声:“倩倩,不准开门!……侬还晓得回来呀?良心早被狗吃掉了……”

“砰砰砰!”“倩倩,倩倩…,…开门哪!”

小滴滴哇哇的闹声中混着一丝唤噢的吸泣,那一定是倩倩了。可她,为什么不开门呢?我急急地奔下楼梯,只见阿铺迈着沉重的步子正朝院子里走去。

我在批把树下追上了他,“阿墉,”我很严肃地问: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深更半夜的?”

他惊异地张大了眼睛:“我在学校里呀!”

“夜校上课嘛一也没这么晚结束的呀?!”我毫不留情地追问。

“哎呀,哪里在上课?我们几个教师凑在一起讨论新的教学方案,工交系统要举行统测,我想让我的班级在统测中总分拿个名次……”

“那昨天晚上为啥一夜不归呢?”

“准备复习资料呀!出题目,刻蜡纸,油印,都自己干,好几个同学都主动来帮忙,我能离开么?有位女教师老胃病了,疼得冒虚汗,硬不肯回家休息,清晨,还是我拖她去医院看急诊的呢?”

“哦―!”我叫了起来,“你呀,该对家里人说清楚呀!”

“京京姐,我很苦恼……你知道的,我,我岂甘平庸地过日子?挥身有使不完的劲呀!可是……倩倩总泼冷水……”阿铺咬了咬厚嘴唇,星光在他的眼睛里聚成两点米粒大的光点,一闪一闪的,啊―我从这光点中看到了两年前那个奋发向上的阿墉的影子!“阿墉,你别瞧不起倩倩,她不是那种庸俗的女子,你想想前年夏天的那个夜晚,也在这树下,她是怎么说来着?现在她心里有疙瘩,你得帮她解呀!去,再去敲门,我想,倩倩会理解你的!”

阿墉的双手绞在一起搓了半天,猛地回身跑进屋,寂静的楼房中又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倩倩……倩倩……”犷 我回到自己屋里,咬着笔杆陷入沉思:倩倩会重新支持阿墉吹?冯阿婶会重新满意阿墉吹?看来,他们前一段那平静安宁的生活将结束了,期望、担忧、焦灼……然而这样的日子不是更有滋味吹?……

为了让奔涌的思绪尽情流淌,我拉开了纱帘,浓郁的批把清香泪泊地淌入我的心扉。

一九八二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