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春茶结束,县文工团组织了几支小分队,到各个高山庄慰间演出。星星岭虽然只有十几户人家,但那儿年年出产色清味甘的特级茅峰,县文工团的团长是品茶专家,对星星岭特有感情,他下了命令:一定要派最好的演员、带最精采的节目上星星岭。
叶小珠从省艺校毕业分配到县文工团当独唱演员,是团里唯一科班出身的女秀才,她的嗓音清丽甜美,享有“小李谷一”之称。
姜亚萍有一张皖南姑娘俏丽的鹅蛋脸和一副轻盈苗条的身材,她跳的《采茶扑蝶》舞获华东舞蹈汇演二等奖,这在小小的县文工团里真比中了头名状元还显赫呢。
团长舍得把这两个台柱子派上星星岭,足见他对星星岭的厚爱之情了。
临出发前,姜亚萍闹了点小情绪。
“我不去!”她嘟着嘴对团长说:凭什么叶小珠就能点名叫水水当伴奏哪?”哼!全团谁不知道水水对叶小珠早存着那个心了,他俩个你拉我唱,眉来眼去,还不把别人甩到九霄云外?
团长见了这班姑娘只有眯眯眼咧咧嘴的本事,平时任若她们拽耳皮扯衣袖,恨不得把她们一个个都当作观音娘娘供起来,这会儿就差没对姜亚萍拱双手作揖了。亚萍哪,真不是小珠点的名,你排排,团里还有谁吹拉弹拨都能来两下的?在歌舞中穿插个乐器独奏,还非得水水不可。我给他下军令状了,道具服装都由他管理,你啥时想练功,水水随叫随到,不得延误。去吧去吧,听人家说,星星岭可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地方,说不定呀,就有个俊小伙在那等着你呢……”
“瞎说瞎说瞎说!”姜亚萍对团长撇了撇小嘴,皱了皱尖尖鼻。这时,叶小珠已经打点好行装,“啊唉依窝哟―”地吊着嗓来找姜亚萍上路了。
盘上星星岭的青石板路象蛛丝一般光滑,弯弯扭扭地在彩色的山坡间回旋。
经过春风春雨的裁剪和梳理,山林美得叫人吃惊。高高的青石崖上一簇一簇拥着艳红的杜鹃,碧清的小溪旁一拨一拨聚着橙黄的金针,绿影斑驳的林子里一星一星缀着雪白的野蔷薇,那色彩和图案相配得如此和谐而有韵律,就象是水水的长笛吹出一段悠扬的乐曲,就象小珠甜甜地唱一首情绵绵的恋歌,就象亚萍翩翩地跳着轻盈柔美的《采茶扑蝶》。
一路上贪恋山色,倒也忘记了疲劳。亚萍和小珠采了大把大把的野花插在水水肩上背着的盛满服装道具的竹篓里,水水脚步一颤一悠,那花束也随着摇晃,几只金色的小蜂直绕着水水黑油油的小分头打转,逗得两姑娘咯咯咯、嘻嘻嘻地笑个不停。不知不觉盘过了十几道坡,猛拐弯,眼前好一片茂盛的茶园,刚采完春茶,缓缓铺展的茶棵象一私墨绿的深潭,显得凝重沉着。
水水选了块平坦的坡地把竹篓放下了,一屁股坐在青石板路上。“喇”,小珠不歪不斜地掷过来一条粉红的丝光毛巾,水水捏起就往汗伴伴的额角和油光光的脖子上猛擦。
一亚萍一撇嘴,脸朝天,尖着嗓子喊:“水水,这儿坡平,我要练几下腰腿,给吹一段《采茶》舞曲。”
小珠说:“人家背了那么多东西走那么些路,气还喘不匀呢,我替你打拍子吧。”说着就唱了起来:“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亚萍心想:“还没怎么呢,就这么护着啦?”她不跳,用手指尖尖拨着茶棵,一个接一个的白眼送给水水,那意思是说:你忘了团长的军令状啦?
水水从竹篓里把长笛抽出来了,两手一横,舔了舔唇吹起来了。
亚萍一听笛声就来劲,她左脚直立,右脚向后高高抬起,做了个仙鹤迎风的动作,然后一扭腰一曲腿,双手翘起兰花指,围着一株茶棵跳起了《采茶》舞。三个人吹的吹,唱的唱,跳的跳,把个山坳搅得欢欢腾腾。
“啦啦啦啦……”对面坡上的竹林子里惊起了一对山鹑鹤。
亚萍跳上瘾了,踩着碎步移过青石板路,把那两只落在矮棒子丛中蹦蹦跳跳的山鹑鹤当作了蝴蝶来扑。一个花步,俯身向前;一个岔步,仰面朝天……忽然,她张成满弓状的手臂举在半空中不动了,“哎呀―”叫了声,一个大跳蹦回到茶棵后面。
“疯啦?”小珠被她吓得差点噎住了气。
“那儿有人!我一仰身,就看见竹子间有一双猛大的眼盯着我……”
“我去看看!”水水要显显男子汉的气概,三脚两步跨到竹林边上,大声哈喝:“喂,里面什么人?!”
“簌喇啦―簌喇啦―”一阵竹梢响,林子里钻出一个瘦瘦小小的山妇,背上驮着捆小山似的茅柴禾。青布衫、黑布裤,当腰系根棕绳,别着把雪亮的柴刀,头上顶着块蓝花布帕子,遮去了一大半眉眼,汗在灰扑扑的额上划出一道道沟痕,鼻梁下还沾着根枯草茎。她耸了耸肩背,让柴捆驮稳些;从布帕子底下抬起眼膘了水水一下,便顺石板路嗒嗒嗒地往上走了。
“噢,是个砍柴的。”水水回头对小珠和亚萍说,忽然想着什么,转身追上几步对着山妇的背影喊“喂―大―娘―星星岭快到了吗―?”
那人立住脚,松开一只手朝他们挥了两下“再唱一个吧―唱完一支歌就能走到啦―!”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声竞然象小姑娘般的清脆悦耳,宛如长笛中蹦出一串跳跃的音符。
山林渐渐由青转黛,沟洼里升起薄薄一层凉丝丝的雾气。
星星岭的队长在庄口水磨房边迎候文工团员们。他不住地搓着关节鼓突的大手,连连道歉说怠慢怠慢,本来应该下山接的,因为茶田管理活路紧张,抽不出人手。又说已经挨家挨户通知了,天一擦黑都到晒场上去看戏。最后问,是先到屋里息脚呢,还是先去看戏场子?
当然熟悉演出场地重要。三个人随着队长涉过一道浅浅的溪流来到庄后。路上,一群赤身露脸的娃娃闹雀儿似地跟着喳喳。山坡间嵌着块小平地,铺着从溪滩上挑来的细沙,:松软而平整。背后有一堵缠满青绿灌木、开遍各色野花的陡坡,是理想的天然布景。亚萍试着在沙地上转了几个圈,稍稍皱了皱眉。
队长问:“行吸?一班年轻人起大早重新挑沙平了又平呢。
亚萍又踞起脚尖走了几步:“嗯……凑合吧。”
“观众坐哪儿呢?”小珠担心地看看拢共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场地。
“咯,那不是么?,队长朝四周一些矮土坡抬了抬下巴,正中的一面坡上已经放着二把青一竹椅,椅背上有一只蔑黄嵌出的山雀。
“这么早就占上位置了。”小珠觉得很高兴。
“一定是那个阿泥了,出名的戏迷子。”队长浅浅一笑,说:“今晚,你们就宿在她家里。”
那是落在竹坡前的兰间土坯房。屋前有棵栗子树,屋旁有眼石子潭,山涧水顺着青竹接成的管子徐徐地淌进潭里。
一位核桃脸的大婶正蹲在潭边捌山芋,见队长领着天来了,忙不迭地迎上前,招呼他们在栗子树下坐。“小棍子,倒凉茶!小扇子,拿蒲给阿泥―快炒莱!”一个七八岁模样,拖着鼻涕的男娃和一个稍矮些、头顶梳冲天辫的女娃被她支使得溜溜转。灶房里响起了刀案锅勺的撞击声。大婶张罗着在树下架起了一张竹榻,不一会就端出-了几碗菜:红炯竹笋、木耳鸡蛋、清拌马兰头,都是山里时鲜货。小棍子和小扇子站在竹榻旁瞅着菜碗吮指头。
“都是属馋猫的!小棍子,小扇子,快滚进来!”灶房里有人唤着。
“别进去,别进去,一块吃呀。”水水忙说。
“你们吃,你们吃,他们屋子里一有,嘿嘿。”
“大婶,咱们三个人呢,这儿……能住下吗?”亚萍看着窄小的土屋,犹犹豫豫地问。
“能,能住下。嘿嘿。”
队长说:“两天前知道你们要来,阿泥就缠上我了,非让你们住她家里,否则她就要把我推下山崖呢。”
“大叔,你不怕嘴上长疮咳?瞎编排人呀!”灶房里又飞出叶声慎骂,接着是吃吃的笑声。被一杆细竹撑起的窗口,探出流鼻涕的小棍子和冲天辫的小扇子两张娃娃脸,啃着熟山芋,朝客人们挤眼睛。
“这鬼女子就是没得规矩。”大婶骂了句,堆着笑把青竹筷塞到他们手中。
队长要去找人吊汽灯,先告辞了。爬了一天山路,肚子早饿得咕咕叫,水水狼吞虎咽起来。亚萍却把满海碗米饭减去了一半。
“没得下饭的菜,肚子可要吃饱哟。”
“大婶,她不能多吃,吃了怕胖,胖了就跳不动了。”小珠边说边夹了菜往嘴里塞,不料一下子憋得脸红泪直徜,吐着舌头哇哇直叫。大婶慌了神,忙替她拍肩抚背,急急地唤:“阿泥―水,快倒水来。”
话音落地,灶房里风风火火跑出个大女娃,快步如流云,端着碗水却一点不溢出来。“快喝快喝,加了蜜的凉水,可润嗓子呢。”她说话的声音也是蜜甜的。
小珠一口气喝干了,顿觉得火烧火燎的口舌舒爽了,她抬起头,对着阿泥笑了笑。
“都怪妈!使劲让咱往菜里搁辣子,一点儿都不懂,唱歌的嗓子挺娇贵呢,能吃辣吗?”阿泥翻了一眼大婶。
“就你懂!你不也成天价哇啦哇啦地唱,怎还没命地抢辣子吃呢?”大婶当客人面被女儿抢白,面子上下不来了。
“谁唱啦?谁唱啦?”阿泥扭着身子嚷,又说:“咱能算唱么?瞎喳喳,能和人家同志比么?”
“我知道了,你就是躲在竹林子里偷瞧咱的那个……”亚萍点着阿泥的鼻子叫起来。
“别胡认,人家才多大?”水水说。
“咯咯……咯咯咯……”阿泥捧着肚子笑起来。水水愣住了,这笑声竟和那位“大娘”一模一样。可眼前这姑娘,瘦瘦小小的身架,背上搭着两根细长细长的辫子,黑黑尖尖的脸上闪着猛大猛水灵的一对杏眼……仔细辨认,才能从那身发白的青布衫、黑布裤上找到竹林里背柴人的一点影子。
“咱过年才十八,你就叫咱大娘了!”阿泥咯咯咯咯地笑着,一前一后甩着辫子进屋了。
“鬼女子!”大婶慎道:“看见你们来,喜疯了她。山里人一年看上几回戏?去年上镇里电影院听了黄梅戏《天仙配》,回来就学着唱呀……”
“妈,你又瞎编排人家什么了?让同志好好吃饭吧,你来呀,咱有事呢!”阿泥在房里面叫唤。大婶笑着摇头,骂着“鬼女子”进屋去。
“你真能,拿人家十七岁女娃当大娘。”亚律朝水水擞嘴。
“你呢?被人家十七岁女娃吓成什么样子?”小珠学着亚萍慌神的样子。
“他是你什么人啦?老护着!”亚萍划脸皮羞小珠。两个人边吃饭边斗嘴,水水用手指抵着嘴唇“嘘―”了一声,“别吵别吵,你们听屋里说什么了?”
“……妈,我不嘛。就让咱穿这身衣服去看演戏呀?丑死人了。人家城里人上电影院都打扮得花蝴蝶似的……”
“……那是给你当新娘子置下的衣服,让你爸知道了,骂得你死!”
“爸进城卖席,今天赶不回。妈呀,就让咱穿一遭嘛。”
“鬼女子……”
声音低下去了,哪卿咕咕听不清了。
不一会,小棍子和小扇子从屋里蹦出来:“看戏去卜罗,看戏去罗。”
阿泥乐滋滋地甩着辫子出来了,亚萍和小珠都“呀”地惊呼着站起来。阿泥换了身黄底红格的确良衫衣,豆青色带双线的裤子,鲜亮鲜亮,简直象换了个人。
“你要早这么打扮,我怎么也不会叫你‘大娘’的。水水说。
“阿姐象新娘子。”小棍子插嘴叫着。、
“滚远点”阿泥兴奋得红了脸,眼睛都发光,“同志,你们吃饱些,演起来更精神。咱先去占位置了,溪对面那帮毛小伙可坏了,专抢坐咱的新竹椅。”说完,阿泥、蹲下身把小扇子驮在背上,,手牵一着小棍子,踩着如云如雨的步子走了。
大婶收拾碗筷进灶房。
“准备演出,快!”水水说着把乐器一件件抖开来校音。
小珠和亚萍开始化妆。亚萍说:“就淡淡地抹一点胭脂算了,汽灯光暗,再说统共才多少人看哪。”
“别打马虎眼!”水水正把胡琴的弦轴拧得咔咔响,“看人家姑娘把新嫁衣都穿出来了,你们不描个眉俊目秀,怕比不过咧!”
“不怕不怕,就这么上台也比她们强。”亚萍嘴上说得硬,心里可不敢轻慢,于是撑开鹅蛋型的镜子,抹上一层护肤油脂,打上肉色的底彩。
屋前的栗子树叶吮哪螂吮嘟嘟响。
屋后的竹林梢喇啦啦喇啦啦摇。
起风了。
大婶把煤油灯换成带风罩的小马灯,挂在栗子树权上。灯影里甩出两根细长的辫子。
“阿泥,你鬼女子跑回来作啥啦?”
阿泥喘着气说:“想问问同志,风挺大,还演戏不?”
“演!”水水肯定地回答。
“暖!”阿泥高兴地甩着辫子跑了。
小珠和亚萍开始描眉眼了。小珠把眉画得弯弯的,象新月;亚萍把眉画得长长的,象燕翅。
屋后的竹林变成墨青色的了,屋前的栗子树只留下模糊的剪影。山峰间蓄起了一团一团的浓云。
大婶把小马灯的灯蕊拧高剪齐,栗子树下亮堂了许多。光圈里闪出一对水灵灵的杏眼。
“疯迷了!你鬼女子又跑回来作啥?”
阿泥扑闪着眼说。“想问问同志,云沉沉的,还演不?”
“演!怎么不演呢?”水水肯定地回答。
“暖!”阿泥一步一跳,晃着膀子跑了。
小珠和亚萍开始勾鼻梁了。小珠脸平,从眉心拉下两条黛青色,鼻子一下子显高了。亚萍天生高鼻梁,抹两道淡淡的茶色就挺好看。
忽然,从栗子树叶上落下几滴水珠打在竹榻上,竹林里便跟着响起一片沙沙声。
下雨了,雨丝绵绵。
水水搂着乐器钻进屋,小珠和亚萍抱着脑袋逃进屋。水水擦淋湿的乐器,小珠和亚萍托着腮发愁地看天。
队长喋嚓璞嚓地踩着泥水过溪来,搓着大手说:“真不凑巧,这雨说来就来,也不打个招呼。只得请同志多在星星岭上住一宿,明晚再演吧。”
大婶问:“场子上看戏的人呢?
“雨一来,都跑回家了。”
“咱阿泥带着的小棍子、小扇子呢?”
“没注意呀!”
大婶急了,站到门口往黑乎乎的雨坡上张望:“叭嗒叭嗒叭嗒”,雨点变大了。小溪水咕噜咕噜流得比箭还快。
坡上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妈呀!妈呀!”小棍子顶着青竹椅,阿泥搂着小扇子,哇哇叫着奔回来了。
“鬼女子,都淋透骨头了吧?怎么回来得晚?”
“阿姐老不肯走,说同志说的,演!怎么不演呢?雨下大了,她才叫咱死命跑。”小棍子舔着鼻涕告状。
“再说!再说下回不带你逮野兔子。”阿泥跺着脚吼。
“阿姐,我冷。”小扇子哆嗦着说。
“短命天!鬼脸天!”阿泥恨恨地骂着,拖着小棍子、小扇子换衣服去了。水水尴尬地将持头发,好象阿泥骂的是他。
“折腾了半天,台没上,却累得腰酸背疼的。”大婶领水水到对面屋里去了,亚萍仰身躺在被子上。
“你看呀,多好看。把腿挪开点,看这席,看呀!”小珠直推着亚萍。
青青一张竹席,用蔑黄嵌出一只山雀。
大婶正送滚烫的姜汤进来,笑眯眯地说:“这是阿泥编的。鬼女子花样精多,爱唱歌,就专在席上椅上编出唱歌的鸟儿来。”
“她会唱歌?”小珠惊奇地问。
“瞎喊的,哪能和你们比?”大婶带上门出去了。她俩洗脸、烫脚,稀哩哗啦弄得满地水。
亚萍招着脚底板上爬山磨出的水泡,哑哩地吸着气,“不行不行,那沙地疙疙瘩瘩的,准把脚扭了。《扑蝶》那段尽是翻腿旋转,可不敢跳了,就来几段《采茶》得了。”
小珠死劲咽了两口唾沫,“我也要换两首音域平缓些的民歌唱唱,吃了那辣子,舌头到现在还有点麻,再说也没有麦克风,没准把嗓子都喊哑了呢。”
“让水水替咱重新排练一下,都挺熟的,合上两遍乐就行了。”
“我去叫他!”小珠说着跳到窗前,咚地推开了窗,亮开嗓门唤:“水水,水水。”没人应。对屋里有人在唱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树青山带笑颜……”是《天仙配》中的唱段,嗓音很美,但又带点野味,那过门的长笛声如水般流畅。
“是阿泥!我听出声音了,水水替她伴奏呢,他可真有闲情呀。”亚萍说着挤了挤眼。
“不好好练节目,胡吹些啥呀,昏头了。”小珠嘀咕着埋怨。
“……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最后一个拖腔很有韵味,象溪水潺潺过浅滩。
“嘻嘻,还‘比翼双飞’呢!”亚萍笑了。
小珠白了亚萍一眼,把毛巾摔在脸盆里,拉开门跑到对屋,正好听见阿泥在问:
“自唱得对不了”
“对!”水水回答。
“好听不?”
“好听。”
“你不哄咱吧?”
“哪能呢。你要常常练,能到文工团里唱独唱。”
小珠推开门,看见阿泥伸着脖子仰着脸,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水水。她脱去了淋湿的新嫁衣,又换上了那套青布衫黑布裤,象山崖中淌出的一股清泉。
水水说:“小珠,你听见阿泥唱‘七仙女’了么?可象严凤英的腔了。”
“嗯,我听了,还当来了名演员呢。”小诛微微地点了下头,“只是,节目还练不练呀?!”
水水看出小珠脸上不高兴的神色了,忙说:“练,当然练。来,你唱吧,让阿泥也听听,她可崇拜你呢。”
“我和阿泥一起唱,唱《澎湖湾》,好么了”
阿泥摇摇头,“可……咱不会呀。
“那唱《铃儿响叮当》吧!”
“咱不会。”阿泥的眼中露出如饥似渴的神情。
“也不会?那,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吧。”
“咱不会呀。”阿泥低下了脑袋,“咱只会唱‘七仙女下凡’……”
“都不会呀―?”小珠拖长了声音,朝水水看看,水水朝她瞪眼。
大婶在隔壁叫:“阿泥―,别闹同志了,让人家息息吧。”
阿泥看看小珠,动了动嘴唇,没说出口,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对眼里象写着一部深奥的书。
水水说:“人家不会,你教教她嘛!”
“你是来演出的,还是来开音乐学院的?”小珠没好气地冲他。
“你听她的嗓,水润润甜津津,天生唱歌的料……”
“一点不好听,喳喳的,不用气。”
“人家学过用气运嗓吗?”
“那怎么会对着你使劲唱‘比翼双飞’呢?”
“你呀,心眼只有针眼大……”
过山雨猛下了一阵就停了,空气被洗得又新又净。风絮絮地把茶林里的清香送遍沟沟坳坳。
队长又璞嚓璞嚓地淌过溪来,站在栗子树下翻来复去地搓着大手,连连道对不起,又问:雨收住了,晒场上沙地吸水,不潮,今晚演,行不行?因为乡亲们本来就准备看戏,投把编席编篓的摊子摆开,岂不白白耽搁了时间。
小珠心里不痛快,亚萍有点想睡,都懒懒的。水水迟疑地问:“时间恐怕太晚了吧?”
那边屋门拉开,阿泥伸出脑袋说:“不晚不晚,牛郎织女还没相会呢!演吧,同志,否则一晚上睡不稳觉了。”
水水对着小珠、亚萍嘀咕了一通,答应了。阿泥缩回脑袋,在屋里叽叽喳喳地嚷起来。“妈呀,演了二又演了!哎哟,咱的新衣还不得千呐!”她就穿着青衣黑裤跑出来,拖着半睡半醒的小棍子、小扇于,急匆匆赶到晒场去了。
小珠和亚萍重新开始化妆,抹脸、描眉、勾鼻。过了刻把钟,阿泥又转回来,比划着告诉她们:“哎呀呀,场子边上都坐满了人,队长说天黑路黑,让我来接你们过去。”说着,把头凑到镜子跟前瞅她俩的脸,嘴里直顺顺:“美死人了,跟电影里的七仙女一样。”
“你想么?给你脸上也抹一点。”亚萍逗她。阿泥却当真了,喜孜孜地坐得挺直,高高仰起黑黑的脸。亚萍顺手在她的脸颊上涂了两圈红,还往唇上也点了一点。阿泥小心翼翼地撅着双唇,大气也不敢出,怕吹落了唇上的红。往镜子前一照,不肯移开了。
“漂亮吗?”亚萍问。
阿泥点点头,双手翘起兰花指往额边一托,做了个七仙女偷看董永的动作,亚萍憋住笑,哎哟哟地叫起来,水水跑过来问:“什么事呀!”阿泥羞得双手遮脸,躲到自己屋里。
亚萍穿上《采茶扑蝶》舞的水绿缎子服,系上粉红的围裙,招呼小珠:“快,帮我装发髻和辫子。”
小珠到竹篓里去翻,翻了个兜底朝天,却找不到那套假发。亚萍急了:“团长不是让水水负责管道具的吗?水水,你把假发放哪了?”
水水目瞪口呆,收拾道具时,小珠在他身边哼着歌,他只想着她了,压根忘了亚萍的假发。
“这叫我怎么上场呀?”亚萍摸摸自己新烫的卷发,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好亚萍,往头上扎块绸帕子吧。”小珠说。
“不扎不扎,象大娘。”
“要不……多插点鬓花。”
“不不,象小媳妇。我跳的是采茶姑娘!”
“你别太讲究了……”小珠忍不住地埋怨。亚萍咚地站起来,尖着嗓子说:“还怪我?还怪我?都是你俩谈情说爱给耽误的。我不跳了,你一个人从头唱到尾吧!”她一扭身,坐着不动了,小珠急得团团转,水水悔得直搔头。
门咔吱吱推开一条缝,阿泥露出半张红红的脸:“是少了辫子么?咯,我给你们找来了。”她从门缝里伸进一只手,手上捏着根长辫子。
小珠象觅宝似地抢过来:“阿泥,你在哪找到的?”
“能用上吗?”阿泥不回答,只是间。
亚萍急忙对着镜子比试起来:“行,长短正合适。”
“阿泥,你可真是雪中送炭!”水水松了口气,持去额头的急汗。
“咯咯……咯咯咯……”阿泥笑了,“那你们快点上场吧,乡亲们都等急了呢。”
“你进来嘛,躲在门外做啥?”水水上前把门拉开了,阿泥变得扭泥起来,躲躲闪闪地不肯跨进门槛。
“阿?!”小珠和亚萍同时叫起来。小珠象被人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站着,直愣愣地盯着阿泥,一片红晕慢慢地爬上了她的面颊、二耳根和脖子。亚萍却呼地扑上前搂住阿泥的头:“呵,你的辫子!是你的辫子呀!”
阿泥甩前甩后的长辫子没有了,变成了及脖子的短发
星儿岭从来没有这么热闹的夜晚。
小珠把拿手的好歌都唱尽了,亚萍连跳了三遍《采茶扑蝶》。满山庄盛满了歌声琴声,盛不下了,随着溪水流出去,随着风儿飘出去。
溪对岸那帮毛小伙胆子大,不看场子中央,只瞅着土坡上的阿泥,阿泥一点不比文工团的姑娘差呢,绞了长辫,象猛长了几岁,成大姑娘了,脸颊红红的,衬得眼睛白是白,黑是黑,清清爽爽。
“阿泥,这么俏,跟谁钻林子去了?”
“滚远点,一辈子也不会跟你!”阿泥大声笑着,说起话来翘着嘴唇,怕舔去唇上的红。
散场后,大伙儿一起趟小溪回家。看见山峰间的夜空被宝石似的星星缀满了,看见山坳间的溪流被珠子似的星星铺满了。星星在他们的头上、身旁、脚底、心窝里闪亮、闪亮……阿泥欢叫起来:“哦―牛郎织女相会了。”她习惯地甩甩脑袋,短发随风飘起,轻拂在她的脸颊上。
亚萍和小珠把盆端到石潭边洗脸,涂得满脸是肥皂,清水一冲,脸庞儿白净白净的。
“阿泥,你也来洗洗呀。”
“我不。”阿泥咯咯一笑躲开了。
“睡觉时要蹭在被子上的。”
“不会,我把头伸在被子外面。”阿泥坚决地说。她多么喜欢自己红颊红唇的模样呀!她坐在栗子树下,心里充满了欢悦,嘴里轻轻哼起来:“……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小珠说:“阿泥,你唱什么?啊,你在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阿泥自己也莫名其妙:“刚才听你唱了,听的都落在心里了,不知怎的,一张口就吐出来了……”
小珠觉得脸上热烘烘的,她坐到阿泥身边,搂着她的肩说:“阿泥,你真有唱歌天才,你来考文工团吧,你一定会比我唱得好。”小珠这是真心实意的话,心里又清又静。
“行吗?”阿泥眼里闪出惊喜的光。
“行,一定行。”
“可我,什么都不会唱,……”阿泥叹了口气。
“我教你,你心灵,一学就会的。”
阿泥乐滋滋地笑了一会,又摇头了:“不、不,咱不考。小棍子、小扇子太小,我走了,谁帮爸编席砍柴了谁帮妈洗衣捌碗?谁采茶?谁开山?”
“那你多可惜,这么好的嗓,窝在大山里……”
“没啥没啥,咱山里也有许多歌哩。你听见吗?山雀儿会唱歌,听着心就痒痒,跟着唱,累也忘了,愁也散了。将来咱嫁人了,养个女娃娃,就让她到文工团唱歌去!”阿泥说着,吃吃地笑着,伏倒在小珠怀里。
第二天早上,文工团员们下山了。队长送到庄口水磨房边,搓着大手,直说招待不周,又说本想送下山,只是山上活路太多,忙不过来。说着就塞过一大包新茶,“一点心意,同志带下山让大伙尝个新。”
水水要推辞,亚萍接下了,凑在鼻下闻闻,“真香,带回团里,团长准高兴得放咱兰天假。”
小珠庄前看看,庄后望望,问:“怎么起来就没见着阿泥?”
队长说:“昨晚看戏耽搁了活路,谁不是抢大早上山去呢?别等她了,赶路要紧。”
光滑的青石板路,沐浴在朝霞中,折射出金线银线般的光彩。下山不喘气,水水边走边吹笛,亚萍说:“小珠,唱呀了。”
小珠没心思唱,象落了什么似地不安神。
小珠不唱,可大山却唱了。“……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是阿泥在唱!”小珠呼叫起来:“阿―泥―”
“咯咯,咯咯咯咯……”阿泥从山坡上吩地跳到路上,青布衫、黑布裤,腰间别着柴刀,头上顶块蓝花帕子,脸红红的,唇红红的,象个标致小媳妇,“我早在这里等你们了,送一程吧!”
“不用不用,你要砍柴、要编席、要开山,忙去吧。”
“我唱歌送你们哪!”阿泥跳到山坡上,解下蓝帕子挥着,唱开了:“……啊―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亚萍推一把水水,操一把小珠,“你们吹呀,唱呀,一块儿,多好呢。”
小珠的心潮满腾满腾涌起来了,她放声唱:地也新,春光无限美,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
两人的声音汇在一起了,飘出林子,漫上山坡,绕过……
回头望望,阿泥看不见了,只有一曲新歌飞进了蓝色的星星岭。
一九八二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