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的话,如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嘶嘶”地,爬上了赵娉婷的后背。

赵娉婷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是个骄傲的人,一直以来都高高在上。

她以自己首辅之女的身份为荣,享受着所有人尊敬、仰视的目光。

可老黄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管家!

管家就是下人,是天底下极其卑贱的东西。

她怎么能够忍受,自己身上流着的是老黄的血液。

她抱住头,痛苦地喊:“我不信!”

老黄早就知道赵娉婷会有这个反应,也不着急,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肚兜,然后扔在赵娉婷的面前,说:“你自己看看,这是不是你娘的手艺?”

婉翠怀孕之时,对腹中的孩子满怀期待。她与世间任何一个母亲一样,想为孩子做点什么。

她的手艺不错,缝制出来的衣裳鞋袜漂亮又舒适,线头都藏在里面,不会硌到宝宝柔软的肌肤。

赵娉婷小时候就是穿着母亲做的衣裳长大的。因为思念,所以不舍得扔。全都藏在了柜子里,想娘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

老黄当然知道她这个习惯,故而才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有把握,赵娉婷能从阵法上认出来。

赵娉婷当然认得了,可她依然不信。

母亲是个美人,怎么会看上老黄这般丑陋的男子?

再想到他拿肚兜时那难以言说的表情,赵娉婷喉间如吞了一只苍蝇。

老黄为了照顾她的耳朵,不紧不慢,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楚:“你再仔细看看中间。”

肚兜的中央,绣着一朵大大的海棠。赵娉婷按照老黄的指点看去,发现花蕊的排列自成规则。隐隐约约,好像凑成了一个字。

川。

川是什么意思?

还未等她问出口,老黄便得意洋洋道:“川,是我在母国的名字。”

“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怕你不认我这个亲爹,就叫你娘先留下证据,以待来日你我父女相认。”

赵娉婷懵了,大受打击。她痛苦地咬住了被子,像狗一样呜咽着。如果她此时可以清醒一些,便能发现一个问题。老黄似乎早就料到了她娘会死,又或者说,她娘必须死。

倭人的狠毒,非常人可以想象。

婉翠作为一颗棋子,生下孩子便等若完成了使命。

老黄早就打算好了,等婉翠生下孩子便结果了她。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孩子的身世便永远没人知道。

只待他日将军一声令下,他愿抛头颅洒热血万死不辞。哪怕赔上亲闺女,也在所不惜。

闺女在巨岛国的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这是一个武士的信仰。

婉翠死后,老黄什么都不怕。

就怕闺女长得像自己,露了馅。

不过不要紧,他早就想好了办法。

弄伤一个小女孩的脸蛋,不是什么难事。

以赵睿的性格,不会再娶。警惕心起,糊涂事也不会再干。整个相府,便只有赵娉婷一个孩子。赵睿必定疼她,不会因为毁容而轻视她。

受老天爷庇佑,赵娉婷长得像母亲。丹凤眼儿,悬胆鼻,尖下巴,花瓣似的唇。唯有个子矮子,随了亲爹。

老黄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丫头真走运啊。丫头走运,巨岛国也能跟着受益。女子有一副好容貌,价值可比丑八怪要高得多。

赵娉婷伤心坏了,拔出簪子要自尽。

老黄眼疾手快去拦她,没想到那簪子竟然变了个方向刺向他。赵娉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狠厉。

老黄干笑一声,捏断了她的一根手指。赵娉婷忍着痛,一脚踢向老黄的关键部位。

这小妮子是他看着长大,有几斤几两他十分清楚。人在二皇子府里,身上不会有危险的东西。也就用用本能,徒添笑话罢了。

老黄身怀功夫,闪开了。巨岛国盛行柔道、合气道、剑道等,不练内力。所以赵赟武艺再高,也无法从他的呼吸中听出他的本事来。

他有些不耐烦地抓回了赵娉婷的手,粗暴地替她接上手指。

“嘎啦”一声,赵娉婷疼得快要晕死过去。

老黄决定告诉她一个秘密,好好地惩罚她一下。毕竟武士的天职是服从,武士的子女也得服从。

“知道你娘是怎么怀上你的吗?因为她自私贪婪又恶毒。她利用计谋除掉了赵睿心头最爱的薛庭缚,然后用迷药勾引赵睿。可惜呀……”

老黄转折了一下。

“她有个多管闲事的姐姐,在她即将得手时闯入房中,义正辞严地阻止她,连拖带拽地将她推出门。她本想着今夜梦碎,来日再出手。可谁知你娘的亲姐婉玉在赶走她后被迷乱的赵睿抱住,不由分说地抱上了床。”

“你娘离开后觉得不妥,想回去阻止却来不及。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厨房,拿出了原本用来烧肉的一坛酒。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

“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就在那晚,我轻轻松松占有了她。等到酒醒后,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如你现在这般,抱头痛哭。”

“是我教她,如何移花接木。可惜你娘犹豫不决,于是我帮了她一把。”

老黄的眼睛,在烛光下眯成了一条线。姊妹相残这样的戏码,想想都觉得激动人心。

憋了十几年的话,在这一刻打开了缺口。

老黄感到莫名的兴奋。

“事后的第二天一早,你娘看到婉玉正在洗衣裳。她大骂婉玉卑鄙,满口仁义道德,却连亲妹妹心爱之人也要抢,恬不知耻。婉玉愧疚地告诉她这非自己所愿,且发誓永远不会以此事逼相爷给她名分。你娘虽心中有恨,却也不能把亲姐怎么着,只能默默忍受痛苦。毕竟她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亲人了。她很珍惜,不肯彻底反目。”

“你娘多次与婉玉交涉,让她离开相府。毕竟婉玉在她面前晃悠的每一天,对她而言都无异于伤口撒盐。但是婉玉不肯。她防你娘防得紧,怕你娘故技重施。她对那个男人的爱,远远超过与你娘的姐妹情。”

“你娘最惶恐无助的时候,是我陪在她身边。我一遍遍地告诉她一定要认清身边人的真面目,以无坚不摧的态度去面对一切。”

可她优柔寡断,没有当初杀薛庭缚时的勇气与魄力。直到那一天,我看见婉玉扶着腰在路边呕吐。

“我假装关心上前,问她怎么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说怀疑吃错了东西。我随口道,怎么跟怀了孕的妇人似的。说完便走,躲在树后观察。她脸色瞬间就白了,当天就出了府去看大夫。一把脉,果然是怀孕了。”

老黄搓着手,干脆在赵娉婷床头坐下。

“真是老天助我!我太想知道你娘知晓此事后的表情了。一回去,我就告知了你娘。你娘面如死灰,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忽然拿了桌上的剪刀,想要自尽。”

“是我夺下了那杀人的工具,告诉她,她一死,就等于成全了那对狗男女。她辛辛苦苦付出这么多,全是在替人做嫁衣。值得吗?甘心吗?我反复地问她,将仇恨深深地种入她的心底。”

“她病了一场,什么都不想吃喝。我替她找了个大夫来看,大夫说有喜了。那一刻,她怨毒的眼神像火,几乎要把我燃烧成灰烬。如你这般,想要杀我。”

老黄的眼神带着蔑视。

“真是愚蠢!利益才是真理。所有的武士受训前,训练官大人都会反复强调,不达目的,死不罢休。除非大人让我们死,否则就得活到为家国熬尽生命的每一滴油的那天。”

“我每天给你娘讲武士精神,就如训练官大人讲的那样。我告诉她,利己永远得放在第一位。什么亲情、爱情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利益才是真的。无论是巧取还是豪夺,成败才能定英雄。并告诉她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叫她一定要好好考虑清楚。”

“你娘动心了,只是念及情分让我把婉玉送到遥远的地方。这个女人,真是成事不足。难道她没有听说过一次话吗,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所以我故意引诱婉玉前来,让她听到我与你娘议事的声音。果然,当你娘顺着我的话说出薛庭缚是她所害时,婉玉冲了进来。我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看姐妹反目。”

“看婉玉义愤填膺要去告诉赵睿,看你娘冲动之下推了婉玉。看赵睿进来询问尚有一息的婉玉,看你娘用我送的暗器扎进了婉玉的颅顶。”

老黄狞笑着。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完美!我就是操纵一切的主神!不,将军才是主神,我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小神兵。我告诉你啊,在这个京城里,还有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神兵,我们埋伏多年,就是为了等待母国壮大的那一刻。母国不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是安分守己的百姓。一旦母国需要,我们将化作利爪,无孔不入,捅穿这大礼的天!”

赵娉婷瑟缩着想要呕吐。

她从未见过如此不堪的人。

她想,怎样一个脏污的地方,才会培育出这样丑态毕露的恶魔。

她听见自己坚定的声音:“真正害死我娘的人,是你!”

若非老黄一手操纵,婉翠可能会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老黄寡廉鲜耻:“是又怎么样?”

赵娉婷把心一横:“你杀了我!”

老黄讥笑:“你是我的种子,我太了解你了。在得到成瑜之前,你绝不会死。难道你要在地下看着薛庭缚的女儿生下成瑜的孩子,一家三口幸福快乐地活下去?认命吧,我的女儿。”

“那我也不会受你操纵!”赵娉婷恨声道。

“你别无选择。”老黄有恃无恐,“你在相府已经没有亲人,赵赟彻底站在了赵年年那一边。这次押送你,若无赵睿点头,赵赟不会这般明目张胆。你已经失去所有了,拿什么和赵年年斗。成瑜就要回来,你真就一点都不着急?”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当初为了得到成瑜,有人安排刺客袭击他,还亲自用石头砸坏了他的脑袋。这件事情旁人不知道,我这个做爹的可一刻也不敢放松对女儿的关心啊。你说,成瑜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还有你引以为傲的身份。只要你乖乖听话,你永远是首辅之女。否则,我就把当年我和你娘花前月下的事情闹得满城皆晓。”

赵娉婷被戳中了软肋,紧紧咬着嘴唇。血珠子沁出来,红得残忍又诡异。

原来厄运不会绕开任何人,只不过是苦尽甘来与先甜后苦的区别。刀尖起舞的日子她厌恶的人过过,现在轮到了自己。她自一出生就在云端,站得太高,现在跌下来,摔得支离破碎。可就算这样命运还不放过她,将她缝缝补补推向新的战场。

她以为自己明媚又张扬,尖锐又狠厉,其实到头来,不过是他人手中的工具。

可是风云骤变里,蝼蚁也要偷生。骨子里的不服输让她沉默,没有再露出一点点对老黄的不满与抵抗。

老黄见她不说话,也不反抗了,明白是威胁奏效,棋子回到了藤罐里。

接下来,他想怎么下,想下在哪里,棋子都只有顺从的份。

“在二皇子面前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着办!”

这是老黄确认她肌肤没有受伤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至于脑袋上的伤口,老黄不在意。左右有头发挡着,外人看不出来。还有听力,保住一边不是问题。

至于另一边,有太医医治,多少会恢复一些。

于大局,无碍。

赵娉婷睁着一只眼,熬到了后半夜。雷声隆隆,要下雨了。

她听着雨点“噼噼啪啪”落在屋檐上的声音,小而轻,失去了往日的热闹欢快,像是在嘲讽她的残躯。

她咧开嘴,边掉眼泪边癫狂大笑。

雨声能遮住暗夜里绝大多数的声音,她不担心有人听见。她回顾起自己的前半生,虽锦衣玉食,可自幼丧母,缺乏温暖。后来哥哥告诉她有个叫成瑜的男子一表人才,英武不凡,她若嫁过去,一定会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开始憧憬,不住地想象,到了后来,成瑜便住进了她的心里。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对成瑜产生这样强大的执念。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一定要得到他。

她顺从了自己的心,变成了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模样。可箭已离弦,如何还收得回?

她盘算着日子,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几天成瑜就会被押着回京了。她等着赵年年为成瑜四处奔忙,然后在不经意的时候,流掉孩子。

这样想着,她便振作了起来。

苦难不再是屈辱,是助她扬帆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