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站起:“成瑜回来了!”

声音发颤,带着惊喜。

“我要去见他。”

赵赟与洛姐姐同样开心。

门房支支吾吾:“恐怕……恐怕……很难……”

“很难,是什么意思?”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门房哭丧着脸:“成大人……是被囚车押送回来的。”

“囚车?你说他在囚车内?”我身子一晃,被洛姐姐扶住。

“对,就是囚车。”门房搓着手,着急道,“小的刚听说时,还不相信,凑到街上去看,人山人海,花了好些铜钱,才叫人给我让出条道。我挤到前面一看,成大人就坐在囚车之中,披头散发,被铁链拴着。监军冯公公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明明打胜仗了,为什么他们还要这样对待成大人……”

我的手心传来灼伤一般疼痛的温度。

洛姐姐察觉到我的异样,扶着我坐下道:“事情未明,为了孩子先稳定情绪。深呼吸,千万不要动了胎气。”

对,我必须稳住。否则就是亲者痛,仇者快。

我按照洛姐姐说的深吸了口气,听见赵赟问:“你确定囚车里的人是成瑜吗?”

门房道:“确定。虽然成大人脏兮兮的,人也瘦脱了相,可他来相府数次,每次都是小的替他引路斟茶,小的再眼拙,也绝不会认错。而且冯大人说,要将成大人送去大理寺。”

“去大理寺做什么?”

门房苦着脸道:“他说成大人通倭,证据确凿,成大人自己也承认了,就等着大理寺最终审理。”

“放屁!”赵赟拂落桌上的一只茶盏,恨声道,“谁都有可能卖国,但成瑜一定不会。每次杀敌,他总是冲在最前面,有一次要不是我将他拖回,他差点死在战场上。这样一个舍生忘死的人,怎么会去通倭?这冯阉狗好大的胆子,连我的妹夫都敢污蔑。我这就过去,向他要个说法!”

“不!”我拉住了他的衣袖,“此事由爹出面比较好。成瑜出发前跟我讲过这冯大人,说监军是打仗中最不稳定的因素,半瓶水咣当响,瞎指挥,轻则给人添堵,重则贻误战机。皇上派冯监军前去,心中未必不知此举不妥。但对帝王来说,平衡即使会产生这样那样的缺陷,都是能够挥手解决的小事。而失衡,才是最可怕且最难以控制的。这冯监军是沈家那边的人,狗仗人势,所作所为皆是沈家授意。一来,我们不能跟沈家硬碰硬,二来,皇上未必会信。还是三思而后行,对成瑜最为有利。”

赵赟叹了一声,道:“难为你在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冷静。”

我摇了摇头:“初时我的确是被吓坏了,但在洛姐姐的劝慰之下,我想到了一件事。你们还记得之前成瑜叫饮雪送来的那封信吗,他说,无论将来听到什么消息,务必要稳住,决不可轻举妄动,即使亲眼所见,也不要相信是真的。”

赵赟与洛姐姐几乎异口同声:“你的意思是,成瑜似乎早就知道了会有这一天?”

我思忖着:“成瑜处理大事,从不马虎。他果敢、坚定,有洞察力,又有判断力。在我与他相处的那些日子里,见他办过许多大案。他永远冷静、理智,不会说多余的话,也不做无意义之事。所以那封信,很耐人寻味。”

赵赟亦想起来了,一只手托着下巴道:“那我去跟爹说,让他先打听着。大理寺要审案,他也不必参与,若挂怀,旁听即可。总之只要判决未下,成瑜便没有危险。”

“嗯。”我点头,“最好能找到成瑜的心腹问一问,江州究竟发生了何事。另外我立刻回王府一趟,去把饮雪带过来。”

这段日子我体谅饮雪辛苦,叫它回北陵王府好吃好喝地歇着。饮雪是成瑜的鸟,全府上下都宝贝着。就连看我不顺眼的王妃,对饮雪也是柔声细气的。她太知道这只鸟与成瑜之间的感情,也知道饮雪堪比利器,关键时刻可以帮到成瑜,所以不舍得欺负它。

可以说,饮雪在北陵王府的受到的待遇,比我好太多。

如今正是用鸟之际,我得将它召回。

有了饮雪,就能找到墨雨。这鸟有灵性,能告诉我们许多有价值的消息。

我刚做完决定,又有下人来报。

“将军、大小姐,外头有个人,说是替成大人送东西来的,身后还跟着一条狗。”

“叫他进来吧。”

赵赟问道:“你就不怕是奸细?”

我缓缓道:“有大哥在,奸细使不出手段。且我有预感,此人真是送东西来的。也许见了他,我们就能知晓背后的真相。”

赵赟没有反驳。

过了一会儿,小厮带着那人进来,我还未看清其长相,就有一条狗“嗷呜”一声纵身扑来。

赵赟警觉性高,手起即将掌落,洛姐姐疾走几步,挡在了大狗的面前。

赵赟惊叫:“洛姑娘,小心!”

洛姐姐没有回应他,反而张开双臂,抱住了那条大狗。她把脸埋在大狗的脖子上,亲昵地蹭着,话到嘴边,却成了呜咽。

“守心,你来了!”

大狗听懂了他的话,张开嘴又叫一声。

来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开始冲我与赵赟作自我介绍:“敝人常平,是洛鸣洛大人身边的师爷。此次前来,是受了洛大人临终嘱托,来给大小姐送一样东西。”

说罢,常平摊开了手掌。

洛姐姐抬头去望,见到一簇火红的穗子。

常师爷侧过脸,抹掉夺眶而出的眼泪:“大小姐,常某有愧。常某没有保护好洛大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为江州城捐了躯。洛大人什么也没有留下,唯独想把这簇枪穗送给您。您留着它,也好作个念想。”

洛姐姐颤抖着手接过,已是满脸泪痕。

“我爹的尸骨,真的找不到了吗?”

常师爷艰难地摇了摇头:“找不到了。被倭贼的铁蹄,踏成了肉泥。”

洛姐姐猛地一个啰嗦,身子像风中零落的枯叶。

我以为洛姐姐会倒下。

赵赟也伸出了手,做好了从后面搂住洛姐姐的准备。

但是洛姐姐依然站得笔直,眼神比之前更加坚定。她抬起手,向上抹掉眼泪,真诚地谢过常师爷,请求我让常师爷住下。紧接着继续最先的那个话题,叫赵赟去找风子岩。

她要报仇,向真正的卖国贼报仇。多等片刻,都是摧折。

风子岩几乎像一阵风似的刮进府里。

未见其人,就听到其大声嚷嚷。

“英英,听说你想我了。”

这性子,真是一点没变。

赵赟脸都气黑了,拳头紧紧地攥着。因为有求于人,硬生生忍住。

洛姐姐与风子岩寒暄了几句,模样十分熟稔。

赵赟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风子岩当然注意到了赵赟的敌意,半分也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亲亲热热地对洛姐姐道:“英英,听说你有事求我帮忙。咱俩什么关系,用得着求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你一声令下,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给你办成。”

洛姐姐早就习惯了他的那一张油嘴,道:“我想请你调查,赵府管家老黄的来历。他在二十几年前入京,特意埋伏在赵相身边。如今被我们发现,逃之夭夭。”

谈起正事,风子岩的眼神立刻变得清醒:“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三天之内,必有结果。”

赵赟忍不住了,冷哼一声道:“话别说得太满,小心吹破牛皮。”

风子岩走至赵赟面前,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赵将军,风某久闻大名。只是将军一直在外征战,未能正式见面,引以为憾。如今一瞧,实在有些惊讶。风某耳中听到的是将军力能扛鼎,以一敌百,可眼中见到的,却是个摆着张臭脸,又尖酸刻薄的小男人。风某真是伤心啊。”

风子岩边说,边做出抹泪的动作。眼角眉梢,却满是得色。

赵赟一个武将,哪里说得过他,脸涨成了猪肝色。

另一边,冯公公已经将成瑜送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监狱又阴森又腥臭,老鼠来回地爬。成瑜被捆住四肢,扔在一堆腐烂带血的枯草上。

冯公公狞笑着,脸上的褶子像风吹过的海面,一层一层地堆叠,密得能夹死苍蝇:“得罪了,成大人。谁叫你武艺高强,咱家怕你逃狱啊。”

成瑜饿得前胸贴后背,虚弱无力道:“何时开审?”

冯公公笑得更加愉悦:“咱家已经派人将消息送进宫了,就等着皇上召见。证据在手,成大人这回在劫难逃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基本是冯公公讲,成瑜听。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成瑜哑声道:“劳你亲自陪我,不累吗?”

冯公公正色道:“面对成大人这样的对手,本官须得给出足够的敬意。”

成瑜不置可否,干脆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牢房外有人进来,报告冯公公:“宫里已经传出消息,皇上震怒,下令叫大理寺卿好好儿审理,务必当日便拿出证据。”

证据?

冯公公摸了摸没有胡子的下巴。

那一日成瑜亲口承认,江州城内许多有头有脸的人都看见了。来之前,冯公公就叫他们写下了证词。

大理寺卿徐锴是个“老顽固”,做事一板一眼,皇上就是看中他这个脾气,才对他委以重任。

只要把证词交上去,大理寺卿的审案结果一定是有利于沈家与二皇子的。想到这里,冯公公乐得嘴都合不拢。

赵睿要看大理寺卿审案,没人拦得住。

好在赵睿并不插手,只听不说。

多人的证词,将成瑜钉在了罪柱上。成瑜跪在堂下,咬死了不肯松口。

“我没罪。”

翻来覆去,他说的只有这三个字。

徐锴早已将所有的资料翻遍,并牢记于心。他问:“你为何要杀自己的兵?”

成瑜回答:“是他先向我射的暗器,出于自保,我不得不这么做。”

冯公公插嘴:“人都死了,成大人想怎么说都行。成大人回身那一枪咱家看得真真儿的,漂亮极了!以成大人的身手,击杀或擒拿伊藤应该不难,可是你却让人从你眼皮子底下跑了,这又如何解释?”

徐锴瞪了他一眼。

公堂审案,哪有一个宦官插嘴的份?

徐锴铁面无私,对破坏规矩的冯公公没有好脸色。

冯公公脸拉得老长。

他原以为证据确凿,定案会十分容易,哪知这大理寺卿不仅耿直,还喜欢刨根究底。

成瑜一句“是我救下了江州城,重创倭贼”,就叫徐锴反复思量。

而徐锴最终的结论,更是差点叫冯公公当场呕血。

“此案疑点重重,内或有冤情。”

冯公公忍不住道:“咱家带来了多 证词。”

徐锴瞥他一眼:“证词可以造假。”

冯公公想掐死这老顽固的心都有了。

赵睿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

他看着成瑜凹陷的双颊,对徐锴道:“本官带了一些吃食,想亲自看着小成吃。”

徐锴明白这翁婿俩是有话说,大开方便之门:“赵相请。”

世人对徐锴了解还是太少。他顽固,却不迂腐。明辨是非,嫉恶如仇。冯阉狗平日的所作所为,他听得不少;成瑜立下的功绩,他也记得明明白白。旁人想要左右他,一个字,难!

人都走空了,只剩下翁婿二人。

赵睿压低了声音道:“年年说,你早知今日。”

成瑜笑了起来,就如春风拂过树梢,满枝花开,光彩夺目。

“她果然懂得。”

赵睿看着他明亮的笑容,再看看他一身虚脱狼狈,本想问,值得吗?再想到眼前这个肯忍辱负重,有智有谋的年轻人是自己的女婿,骄傲之情油然而生。问那样的问题,变得毫无意义。是看轻了他,也是侮辱了他。

赵睿关切地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成瑜的眼睛亮了亮:“接下来,要看他们的了。无法将我定罪扳倒,二皇子不会甘心。他会制造证据,直到将我逼死为止。他是主谋,拿出的证据一定逻辑正确,切合实际。毕竟七分真三分假,才最能叫人信服。”

赵睿懂了。

他混迹官场这么多年,成瑜不用说透,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把包子留给成瑜,脚步轻快地走了。

回到府中,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所有人召集起来。

“收回你们所有的人,不要再盯着二皇子以及与二皇子有关的所有人。”

“为什么?”赵赟抢先问道。他为的不是自己,而是洛姐姐。

爹爹坐在高椅上,沉声道:“因为成瑜要引蛇出洞,你们切不可打草惊蛇。这回要是成了,二皇子通倭的罪名也就成立了。”

爹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多少欢喜。

毕竟这是朱家的江山,而二皇子很有可能成为江山的继承人,但他却自甘堕落,做出这种祸国殃民的事。爹爹感到痛心。

还有一层,是惦记赵娉婷。为人父母者,即使知道子女有错,可毕竟血浓于水,爹爹始终放不下。他恨,也怨,就算明知赵娉婷罪有应得,也控制不住内心的隐痛。

二皇子获罪的那一天,整个二皇子府都逃不掉。

自然,也包括了二皇子妃。